缓缓地,马车驶进炎京城门。去往的方向,却不是司空府,而是——皇宫。夜璃歌眉睫微微一颤。与往日-比起来,章定宫并没有任何的不同,但夜璃歌还是敏锐地察觉出,那飘散在空气中的异样。马车穿过玉祥门、宣和门、广安门,一路不停,直接去了倚凰殿。倚凰殿,是皇后的寝宫。夜璃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甫下马车,便有两名全然陌生的宫侍迎将上来,一言不发,只和夜天诤交换了个眼色,调头便朝殿内走去。不着痕迹地扫了扫那两人轻飘飘的步伐,夜璃歌心中的疑惑,一重,深似一重。竟然,不是真正的宫侍,而是——皇帝身边的影卫改装而成。倚凰殿,共分内外三进。外殿是皇后接见妃嫔、命妇所用,中殿是皇帝驾幸时的起居处,至于内殿,外臣一概不得入内,尤其是男子。可是此际,那两名改装成宫侍的影卫,却引着夜氏父女,直接进了第三殿。锦帏重重,将整个内殿笼罩得密不透风。随着一阵钗环的碎响,一身凤袍的皇后董妍徐步走出,脸上难掩憔悴。“皇后。”夜天诤上前拜见。董皇后强挤出一抹笑,目光掠过夜天诤,轻轻落在夜璃歌脸上:“回来了?”“小女顽劣,让皇后费心了。”夜天诤赶紧解释了一句。董皇后“嗯”了一声,却也不深究,袍袖微摆:“进去吧。”夜璃歌一头雾水,提步跟在夜天诤身后,轻悄悄步入内帏之中。身形未动,一股浓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夜璃歌不由一怔,当下伸手拽住父亲的衣袖,满眸疑问地看向他。“无妨。”轻轻摆摆手,夜天诤拉着她,上前两步,跪倒在地,低沉着嗓音道,“臣司空夜天诤,拜见皇上。”皇上?夜璃歌惊讶更甚——皇上不在庆宏殿,改居倚凰殿了?纱幕轻动处,一张苍白中泛着丝丝血红的脸,乍然映入夜璃歌的眼帘。饶是她见多识广,也不由以袖掩唇,发出一声轻呼:“啊!”安阳烈钧脸上的表情,仍旧平和异常,满眸慈蔼一分未减:“歌儿,咳……咳咳……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没有多余的言语,夜璃歌当即起身,几步奔到榻边,伸手搭上安阳烈钧的脉门。“歌儿……”安阳烈钧嗓音低黯,“不,不用了……这毒已入了五脏六腑,救,救不过来了……”缓缓地,夜璃歌收回了手,垂眸不语。柔情万缕。这种毒的名字,叫柔情万缕。很好听的名字,和它的毒性一样,以一种极缓慢的方式,进入中毒者身体的各个部位,直到毒发前的三日,才会有症状出现,但,若真等到此际才察觉,纵使大罗金仙,也难逆天转魂。如果……如果这就是那道急诏的来由,如果这就是父亲亲自出京,“追缉”自己的理由,那么,一切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了。安阳烈钧,命在旦夕。璃国,也危在旦夕。不管是精明强干的董皇后,抑或是才具超群的父亲,抑或朝中一众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人,能够承受如此山崩地裂般的剧变。谁能料到,素来年富力强的帝王,竟会如此仓促地驾崩,撂下这万里河山,含恨而终?“歌儿……”安阳烈钧颤颤地握住夜璃歌的手,满眸殷切,满怀期待,“朕……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这江山,这社稷,朕要——”“不!”夜璃歌眸中,第一次惊现出惶惑,猛然地后退一步,却没能挣开安阳烈钧紧握的手。“你——”皇帝低低地喘息着,“你不是说,这天下,有能者居之吗?你不是说,这璃国的男儿,无一人能与你并肩吗?那,那你牵着顼儿的手,和他一起,开创盛世繁华,把你的才华,展现给整个世界看吧——”“不!”夜璃歌用力地摇头——是的,她自负自傲自信,也知道自己的能耐,或可担得起这万钧重担。但,那并非她的心之所向。她只想做夜璃歌,一个敢爱敢恨,潇洒坦荡的女子。可一旦登临高位,她必将失却自己的真心真性情,更何况,她要扶助的,还是那样一个人……“你听朕说……朕这也是,迫不得已,朕知道,你不爱顼儿,朕也不强迫你,朕只是希望,你们父女能联起手来,协助皇后,撑起璃国的天下,待,待瑜儿长,长大,把,把江山交给他……”瑜儿?夜璃歌眸中一亮——安阳涪瑜?不过那亮色,也只短短一瞬,因为安阳涪瑜,至今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完全没有长大的孩子,于现在的局势而言,无疑是远水难解近火。“五年,不,三年,只需要三年,”捕捉到她眼中刹那的迟疑,安阳烈钧更加诚恳地言道,“朕已命人,将瑜儿送往原平公处,你知道原平公的学识,他一定能将,能将瑜儿培养成经天纬地的帝王之才,所以歌儿,算朕求你,求你好么?”三年……霜澈眸底迅速划过抹浓浓的苦涩——上次父亲相求,三个月,如今,皇上金口玉言,又是三年。她应,还是不应?“歌儿!”夜天诤严厉的嗓音从旁侧传来,“为父自小是如何教导你的?你的师傅们,又是如何教导你的?”“国者,家之本也,为国捐躯,义不容辞也。”夜璃歌喃喃地答,心,却痛得揪成一团。“那么,你是……答应了?”安阳烈钧深黯的眼中浮出丝笑意——好了,太好了,内有夜璃歌,外有夜天诤,他可以……含笑而去了……一代明君安阳烈钧,就这样,怀着无穷的牵挂,于夜璃歌的面前,轻轻地,轻轻地,阖上了双眼……没有哀恸的哭声,没有宣告帝王驾崩的浑重钟声。有的,只是沉默,如山一般的沉默。甚至连挚爱皇帝甚深的董皇后,也是强忍悲泪,一言不发。因为,安阳烈钧驾崩的消息,绝对不能有丝毫的走漏。接下去的一个月,他仍然得“呆”在庆宏殿中,批复奏折,处理朝事,所不同的,只是以染了风寒为由,不再接见外臣而已。他们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来布署所有的一切。然后,宣告皇帝辞世的消息,然后,拥安阳涪顼登基,然后,新帝大婚。然后,由新帝安阳涪顼,与新后夜璃歌,一同临朝理政。皇后理政,只要有当朝君主的圣旨,是被认同被许可的。但,也不是任何一位皇后,都能出得朝堂,她必须获得皇室宗亲,及朝中三省六部绝大多数官员的认可。通观整个璃国,这样的女子,仅有一人。她便是——夜氏凤凰,夜璃歌。碧倚楼。满眸翠意依然,看在她的眼里,却已失了颜色。明月如霜,透过窗扉,洒落在夜璃歌比月华更美的面容上。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面前,横放着那柄绝世宝剑。惊虹。该是决断的时候了。“夜姑娘。”无边岑寂的夜色中,却忽然响起一声轻唤。夜璃歌蓦地转身,却见房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道玄色身影。“沧泓——”两个刚欲出口的字,硬生生卡在喉咙口。虽则只一眼,她已判断出,来人浑身上下的气息,与那人完全不同。那人虽内敛,却藏不住骨子里的狷狂,而这人,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完全地隐藏自己。绝顶的杀手,亦是,绝顶的暗人。只是不知道,他出现在这里,所为何来?夜璃歌挑挑眉,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亦不语。“我家主人有问,姑娘可安好?”“你家主人——”只是略一闪神,夜璃歌心下已然明了,紧接无声抽了口寒气——天!在璃国,在炎京,居然也有他的人!她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怎么就轻慢了这一点——若非如此,他怎能如此清楚司空府的地形,如此明了璃国与虞国大军的动向?只怕,只怕他的安排,他的能量,还远远不仅于此!夜璃歌震颤了,整个地震颤了!面上却声色不动,淡淡地道:“很好。”玄衣人欠欠身,再度沉着嗓音开口:“我家主人,要姑娘一句话。”娥眉轻轻扬起,心念电转间,已宛若在钢丝绳上,走了千百个来回。“好。”夜璃歌点头,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妆台旁,拿过上面一方惯用的丝帕,在中心处,留下一个深深的唇印,然后拔下髻边玉簪,在指间运力折断。把断簪放入丝巾中,打成同心结的模样,夜璃歌托着它,一步步走到玄衣人面前:“拿去。”“多谢姑娘。”玄衣人接过,再一欠身,就地一旋,人,已经没有踪影。夜璃歌赫然瞪大了双眼,屏住呼吸,站在原地凝立半晌,一手抓起桌上惊虹剑,脚步匆促地飞步奔出碧倚楼……“爹爹——”顾不得自己有多么失仪,夜璃歌急匆匆闯进司空府主院偕语楼,“女儿有急事禀报——”“什么事?”撩起锦帐,夜天诤倒也不避忌,就那么坦坦然然对上女儿难得慌张的面容。“炎京,有傅沧泓的暗探!”“就这事?”夜天诤和已然被吵醒的夏紫痕同时起身下榻,各自取衣袍穿上。“爹爹知道?”夜璃歌眸中讶色更甚,目光灼灼地看定父亲。“还记得太子冠礼第二日,为父在水榭之中,告诉你的话吗?”“爹爹说——傅沧泓者,人杰也,枭雄也,潜龙也。”“嗯,”夜天诤神情悠然,唇边似乎还勾着抹笑,“你也知道,为父这一生,向来不会谬赞于人,若是赞了,此人定有过人之处。”“可是爹爹,若是皇上……的消息,被他探知,还有……太子大婚之事,女儿恐怕……”“你不是已经很好地处理了吗?”夜天诤面上仍旧无波无澜,示意夜璃歌在桌边坐下,“你能在这个时候,闯到这里来,必然已经做了抉择,难道爹爹,说错了?”“……原来爹爹,胸中谋略已定,”夜璃歌唇边漾开一丝微微的涩意,垂眸起身,“女儿告辞了,请爹爹恕女儿惊扰之过。”夜天诤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夜璃歌迈步离开,直到她快踏出房门时,才轻轻地问了三个字:“后悔么?”后悔么?后悔么?夜璃歌咬牙,伸手握住门边儿,尽管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却仍然给不出一个,明皙的答案。然后,她箭一般冲了出去。只怕再晚一刻,自己就会垂下泪来。偌大的司空府花院里,夜璃歌飞步而走。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柄惊虹剑。冷凉的夜风从她耳际阵阵抚过,却始终无法平息心中的惶乱。夜璃歌,等我。夜璃歌,永远不要让我失望,永远不要……夜璃歌,我想,我喜欢上你了呢。夜璃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等着我。你欠我一条命,所以,我要你还我一颗心。那些话,言犹在耳,却长成遍地荆棘,扎得她的心,丝丝渗出血来。想她夜璃歌,芳心清寂二十年,怎会被一个男子区区数次的相逢,便生生掳了她珍之藏之的情?铮——剑气森湛,破鞘而出。右手,慢慢竖起,那白皙细腻的掌心,宛如羊脂净玉。银牙紧咬。剑锋快速地飞动、旋舞着。几滴血色洒扬开来,绽成冰天雪地间,最绚目的红梅。忘。铁划银钩,力透掌背。一个鲜血淋漓的“忘”字,无声道明了她的决断。惊虹归鞘,那波涛汹涌的黑眸中,已一片清寒。就仿如,未曾认识他之前。就仿如,那炎京街头的相逢,百万军中的双剑合一,琉华城中的**拥吻,从来从来,都没有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