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深,男子的眼眸,更深。寒气很重,男子身上的冷意,更重。扑楞楞——一只巨型的鸟影,蓦然从空中扑落,低低地嚣叫着,落于他的身前,然后展翅掠向一旁。地板之上,赫然多出一口方方正正的铁箱。男子手腕一抬,铁箱飞起,稳稳落于他的掌中,铜锁弹开,露出里面的物事。细细解开打成同心结的丝巾,两截断裂的玉簪,赫然映入男子眼眸。傅沧泓笑了。夜璃歌,你总算没有辜负我的,一番情意。小心翼翼地将丝巾包好,掖入自己怀中,傅沧泓撮唇一声低啸,那大鸟旋即展翅,如一阵风中,转瞬没入苍茫夜色。“王爷,”扶疏花木间,一道疾影飞速而来,“北边有密旨。”傅沧泓“哦”了一声,抬臂接过,在眼前徐徐展开。“速返棘城,领兵二十万,往白城讨逆。”“王爷?”玄衣人轻声相询。“归。”只冷冷吐出一个字,傅沧泓袍袖一拂,步履沉稳地穿进花影之中。既然,她已承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璃国之事大局已定,他亦没有再滞留下去的理由。不妨回去看看那场滔天的热闹,不妨再多给她一些,缓冲的时间。他相信她,相信她的承诺,更相信她的能耐,解内忧,除外患,指日可待,更何况,她不是还有一个精明强干的父亲,夜天诤么?璃国有夜氏父女在,定可固若金汤,他亦大可不必,再操那些闲心。所以,傅沧泓走得安心,当马踏青山身过碧水时,他甚至在隐隐地幻想着,或许不久的将来,他就能和自己心爱的女子,散漫于山水之间,做一对神仙眷侣。至于这浮华江山,真真正正,并非他心之所愿。他是这样以为的,也是这样期待的。只是可惜,“我以为”这三个字,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哪怕之于他,亦是如此。秋尽冬来,炎京的第一场雪,纷纷轻坠,洒落道道宫帏。宣安殿外,夜璃歌一身盛装,默然而立,耳听得大殿之中,那一声声清宏豁亮的声音,诏告天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朝司空夜天诤之女夜氏璃歌,德毓才贤,温婉端仪,即日册封为太子正妃,十日后,大婚礼成……“宣——夜氏璃歌上殿——”提起裙服,夜璃歌一步一步地走着,容颜霜冷,没有一丝表情,就像行走在茫茫沙海之上,除了她自己,再无别人。沿丹墀一路往上,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她的身上,像是在仰望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带着仰慕,带着钦敬,更带着无限的企盼……“璃歌——”清悦的唤声传来,随之而至的,是太子安阳涪顼那张明亮得不能再明亮的笑脸。“璃歌——”他满怀欣悦地唤她,就像个得到美味糖果的孩童。隔着细细的璎珞,夜璃歌神情恍惚地看着他——慢慢地,眼前的男子似乎转换了模样,变成了那个人,那个她已经尽了心力,想要遗忘的人。“……沧泓……”她忍不住轻唤。“什么?”安阳涪顼并没有听清,提高了嗓音疑惑地问。“太子——”夜天诤的声音适时从旁侧传来,“该为太子妃授册了。”“哦。”安阳涪顼旋即回神,赶紧着小跑几步,接过司仪官手中的金册,急急塞到夜璃歌手里,“给你。”夜璃歌机械地接过,唇角扯起丝强笑。“恭贺太子殿下!恭贺太子妃!”一众朝臣曲身拜倒,响亮的贺声响彻整个章定宫。眨了眨眼,无声抹去眸底那抹凉色,夜璃歌主动拉起安阳涪顼的手:“殿下,让他们平身吧。”“平身平身平身!”安阳涪顼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忙忙地一摆袍袖,拉起夜璃歌便朝内殿走去,“璃歌,现在你可以搬到宫里来住了吧?”身后一干朝臣,有的轻轻摇头,更多的,却是将目光投向上方的皇后,还有司空夜天诤。太子资质如何,他们自是心知肚明,如今皇上“卧病”,这外朝,多半是要仰仗夜天诤了,而内帏有了夜璃歌,璃国,仍然是稳若磐石,而他们,依旧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恭喜娘娘,恭喜司空大人。”文臣亦好,武臣亦罢,都面上带笑,纷纷近前道贺。夜天诤一一拱手相谢,眸底,却难掩一抹深色。这一日,是璃国庆嘉二十一年,十一月十八。天,雪后初晴,分外明丽。山巅之上的阴霾,却未曾散开。璃国太子即将大婚的消息,如长了翅膀的鹰,刹那间,一日千里,飞越重重关山,直至北方的宏都,南国的涯海……白城。地处宏都以北。一到九月底,就开始四处飘雪。立于城头望去,四野茫茫,连飞鸟走兽都难以觅见。像这样酷寒的时节,是最不利于作战的,无论是兵力的调动,粮草的征集与运送,都是非常艰难的。故而可以说,沐王傅今铎,选择了一个非常愚蠢的时机,自立为帝,南面称王。却亦是非常高明的一招。因为,他在白城已经经营了十年之久,兵强马壮,占尽地时之利,而各地讨逆之军大多长途跋涉,未到白城,便已自损三分,待到冰消雪融时节开战,傅今铎是养精蓄锐数月,而讨逆军则是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冻了数月,谁的赢面大,不言而喻。离白城数百里外的广袤原野上,一支二十万人左右的军队,正缓缓地行进着。真的是很缓,缓得不能再缓。仿佛此行不是打仗,而是皇帝出游,观赏风景。当然,这都是领兵主帅,恒王的命令。双手笼在袖中,靠坐在暖轿里,傅沧泓很惬意,真的很惬意。这场仗,打或不打,胜或者败,均不在他眼里,也不在那个人眼里。自己,只是个幌子,分散傅今铎注意力的幌子。接到密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清楚了这一点。想想看,他傅沧泓赋闲已久,既不掌财,亦不带兵,更没有在朝中拉帮结派,谁会把实权交到他手里?即便是傅今铎这种铁了心要造反的人,前前后后勾搭了十多位本家王爷,却也没有把他这个年纪轻轻,却毫无建树的恒王,列于名单之中。恒王傅沧泓,在北宏国的位置,用一言概之——爹不痛,娘不爱,一方瘦田,无人耕。这样的状态,也正是他自己想要的。与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要么不争,如果争了,便无人能与他匹敌。懒懒地翻了个身,傅沧泓再次掏出怀中锦帕,轻轻凑到鼻端。很舒心的味道。她的味道。璃歌,现在的你,还好吗?有在想我吗?视线穿过车帘,掠向远方的天际,似乎,想要望到伊人所在的方向。“王爷,”副将张镇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天色不早了,要歇歇吗?”“歇。”傅沧泓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答了一个字。长长的队伍停了下来。就地扎营,埋锅造饭,丝丝炊烟在茫茫雪原中袅袅升起,甚是好看。“王爷——”又一道声线从轿外传来,带着丝儿小心翼翼。“说。”“南边、西边、东边,均有大批兵马向此而来。”“哦?”傅沧泓坐起了身,微微扬起眉梢——皇帝这是想玩什么?难不成,他猜错了?“仔细再探。”“是!”轿外人领命而去。稍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听其音辨其形,只怕,来数不少。“老三。”有人拍响车窗,咋咋呼呼地喊,傅沧泓收起眸中深色,掀开轿帘望出去,却见几个身着华裘的年轻公子哥儿,正联袂而来。“老五老八小十二,你们怎么也来了?”带着满脸的笑,傅沧泓起身下轿,展开双臂,与对方各个拥抱。“还不是那位的意思,”最先开口的老八——封爵黎河郡王的傅沧渤略带不满地撇撇嘴,“大概嫌咱们在老地方呆腻了,全部拉出来活动活动呗。”“我看哪,老头子是想把咱们送去当炮灰,若不然,为何老大老二老四他们,一个都没来?”小十二,靖西郡王傅沧海接过话道。“你做梦呢!”老五,锐王傅沧泊在傅沧海额上戳了一指头,“人家那是嫡嫡亲亲的皇子皇孙,咱们算什么?不过沾了个傅姓的光罢了。”“弟弟们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先喝口汤吧。”傅沧泓不想和他们继续唠下去,打断话头,引着几人走向篝火升腾处,早有干练的士卒忙忙地支起帐篷,铺好兽皮褥子,奉上刚刚煮沸的鲜美-肉汤。几碗热汤下肚,彼此又是熟络的堂兄堂弟,气氛很快活跃起来。“对了,”素来最好打听的老八傅沧渤抹了抹嘴边的油,忽然说,“璃国太子快大婚了,你们听说没?”“他大婚就大婚呗,干你何事?”老五傅沧泊冷哂。傅沧渤眼珠滴溜溜一转:“只不过有些好奇罢了。”“好奇什么?”“好奇他那太子妃,到底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人啊。”“切,”傅沧海不屑轻哂,“我说八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府上娇姬美妾还不够多,思谋着把人家的太子妃弄来暖床?我告诉你,听说那璃国太子妃,可是个狠角色,多少男人在她面前,都栽了跟斗,你啊,还是一边儿凉快去吧。”“哦?”听傅沧海这么一说,傅沧泊倒是提起了兴趣,“那新太子妃果真这么厉害?”“当然了,听说前不久,刚刚杀退虞国大军,在军中声誉甚隆呢。”“你说的难道是——”傅沧泊目光一闪,“被称为‘炎京凤凰’的,夜璃歌?”“哦——”傅沧海拖长着声音叫了一嗓子,“原来五哥你知道啊,还装!”“可惜了,”傅沧海撇唇,“那的确是个美人儿,我曾经——”他的话尚未说完,旁边的傅沧泓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傅沧渤的手,眸中戾光暴绽,全无平日的半点温和,铁寒着嗓音道:“你,你说什么?谁要大婚?是谁大婚?”傅沧泊三人面色齐齐大变,继而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傅沧泓却只攥着傅沧渤的手,低声怒咆:“说!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是……”傅沧渤痛得直咧嘴,“是璃国太子……”“和谁?”“炎京凤凰……夜璃歌。”一股鲜血,从胸中直蹿上脑顶,自傅沧渤唇边溢出。“三哥!”“三哥!”傅沧渤三人齐声大喊,而那浑身萧寒的男子,已经一把提起手边长剑,“哗”地掀开帐帘,如一头发狂的猎豹般,飞纵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