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茫茫。飞雪飘零。傅沧渤宛如一头受伤的孤狼,拔足狂奔。金丝银履,已经被磨穿,冻裂的脚掌,渗出丝丝洇红血渍,粘黏了血水,结成坚冰。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夜璃歌,夜璃歌,我对你,是如此如此地,深信不疑,可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如此……费尽心机地来骗我?颤抖着双手,掏出那方绾成同心的锦帕,浑身却不住战栗,再也无法将其打开。原来。原来他视作至宝的定情之物,竟是这世上,最美的谎言!夜璃歌,骗我很好玩么?骗我能让你开心么?不!夜璃歌!这世上任何一个骗我的人,都会为之付出代价!尤其是你,尤其是你呵,夜璃歌!仰天一声痛吼!那玉白色锦帕,被高高抛向空中,剑光横纵间,锦帕,连同其中包裹着的玉簪,一同变成碎片,变成粉末!长长的惊啸,如怒雷震天!一点黑影,迅疾从天际奔来。“王爷!”“璃国太子的大婚之期,还有几日?”“三日!”“替我准备六匹千里马!”“王爷?!”玄衣男子抬头,满眼惊怔。“去!”“是!王爷!”三天,只有三天,他必须在三天之内,赶到炎京。他要阻止她!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阻止她!夜璃歌,你只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铮铮铁蹄,从万里雪原上如闪电般划过,朝着北宏与璃国的边关——璃国庆嘉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璃国太子安阳涪顼大婚前夜。满城焰火。火树银花,不夜天。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走上了街头,满怀诚挚地祝愿,他们的太子,和太子妃,百年好合。他们所深深衷爱的,仰慕的,赞颂的炎京凤凰,终于名至实归,即将成为他们所爱戴的太子正妃,甚至是皇后。夜璃歌为后,是他们深深希望看到的。因为她的美,因为她的善,因为她的强,因为她的非同凡响。天下人皆知,璃国,因为皇上安阳烈钧,和司空夜天诤大人,而走向鼎盛,走向富强,更会因这位胸怀大志的皇后,而开创一个更加辉煌的纪元。璃国,会是富足的,会是安康的,会是祥和的。“看到了吗?”高高的城楼之上,夜天诤立于一身隆重礼服的女儿身侧,轻轻地道,“他们在诚心诚意地,为你祝福,为你祷告,他们在热切期盼着,一位英明皇后的出现。”夜璃歌笑。向着下方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平平地,展开双臂。“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千岁!”喧哗之声,如大海惊涛,滚滚漫过。回望璃国数百年沧桑,近百位太子妃,想来,无有一人,能像她这般,得到全国上下,万众一心的认可。亘古空前。再无来者。她该知足了,不是吗?她该坦然了,不是吗?只是为何,心间的那丝寂廖,却如蔓草柔丝,怎么也拔不去。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一定,会来寻我。巍巍高楼之上,那个对着满天星辰饮酒的男子,如此肯定地看着她,如此坚执地看着她,如此深切地看着她……“夜璃歌——”不尽的喧嚣中,谁的戾喊,如飞箭流矢,直插-她的胸膛。夜璃歌低头。却只看到一片汹涌的人潮,那一袭黑衣,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稍纵即逝。傅沧泓?只是短短一闪念,夜璃歌幽涩地笑了——怎么可能是他呢?怎会是他呢?北边传来的密报,都说他去了白城,奉旨讨逆。白城,是比敖都更北的北方。而她在南方。中间隔着近万里的距离,纵使他插上翅膀,也飞不过来。自己,是多想了。“璃歌——”一只手,轻轻揽上她的腰,却是醉意微醺的安阳涪顼。今日晚宴,因为心中高兴,他连饮数十杯之多,早已不胜酒力,只为想多亲近佳人芳泽,故而说什么也不肯回宫,非要跟在夜璃歌身边,共阅这欢庆之夜。明日,这个绝世惊艳的女子,就将完完整整地属于她。明日,他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殿下,”他的亲近,让夜璃歌有些不适应,不由伸手推了推他,“你醉了,还是——”不知是酒壮胆色,还是他实在已经忍耐了很久,安阳涪顼就那样,张开双臂,突兀地,非常突兀地,将她拥入了怀中。从下方看去,只看到两个重叠的影子,只看到他们,在尽情地温存——整个炎京的民众们都沸腾了——他们的太子和太子妃,如此恩爱,伉俪情深,堪称佳话。深深隐匿于石狮之后,傅沧渤浑身冷寒,钢牙紧咬,双眸烈烈地盯着那一对处于灯火灿然之中的皇室准夫妻。他好恨!真的好恨!却亦浑身冰凉。原来被深爱的人所骗,是如此地痛不欲生。夜璃歌,难道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么?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拿定了主意,要骗我伤我么?夜璃歌,我是如此地珍惜你,所以,才如此地小心翼翼,难道我的小心翼翼,错了么?双手十指,深深剜入石狮之中,留下十个犀利的洞,浸染了鲜血的洞……夜深了。歌舞寂寂。灯火廖落。熙攘的人潮,终于散去。靠在夜璃歌肩头的安阳涪顼,已经沉沉睡去。“回宫吧。”转头看了眼旁边的侍女,夜璃歌轻声道。八名宫侍立即抬来华丽的肩舆,夜璃歌扶着安阳涪顼,轻轻地踏了上去。纱帘落下,遮蔽了那无双风华。“——太——子——启——驾——”长长的唱道声,响彻长街,行人走避,宫门开启。回到建涵宫,安置好安阳涪顼,夜璃歌褪去朝服,换了便装,乘小轿出南宫门,回返司空府。按制,明日清晨,她会以新嫁娘的身份,被六十四抬大轿,迎出司空府,前往建涵宫,整个仪式从清晨到深夜,费时近十六个时辰,方能完成。过了明日,她亦将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不再是司空府中的待嫁少女夜璃歌,而是璃国的太子妃。司空府中,一片清寂。或许是所有的人,外出赏游未归,也或许……迈进碧倚楼时,夜璃歌的心,悠悠一颤。眼前一切照旧,连晨起时丫环奉上的香茶,亦还摆放在桌边。可,她仍旧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那是种浓郁的悲伤。就算倾汪洋海水,也化解不开的悲伤。压抑得她想哭泣。一寸一寸,犹如锋利冰刃般,摧解着她心中那道,好不容易垒起的高墙。“是你吗?”一片漆黑之中,她喃喃开口。无人回应。“……沧泓?”她试着轻唤。“住口!”冷凝的身影,一点点变得清晰:“你不配。”夜璃歌垂首。是啊,她不配。她的确不配。他把他的整颗心都交给了她。她所还赠的,只有欺骗。彻彻底底的欺骗。“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取回我的东西。”“是这个吗?”惊虹剑。同一个地方。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两柄剑,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上次,是他们的开始,这次,是他们的结束。她给得轻松。他亦还得轻松。转眼间便完成了。他取剑便走,没有丝毫犹豫。紧紧地咬着下唇,夜璃歌强忍眼中泪水,也强忍心底那骤然泛滥的痛。原来,她亦会痛。即使选择了遗忘,还是那么,那么地痛——她想拉住他,她想去挽回,那已经被她亲手覆灭的一切。可她知道,不能了。真的不能。她不能再伤他,亦不能再逼自己。否则,他们都会疯狂。嗤——一丝银线,骤然从窗外射来,勒住她的脖颈。夜璃歌抬起手,还没触到那根颤动的银丝,整个人已经被吊了起来,悬于窗前。夜风回旋,轻纱飞扬。那黑暗中的杀机,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而只是——无力躲避,或者说,不想躲避。如果这样死去,或许是一种解脱。有那么一刹那,她这样想。这样脆弱地想,这样任性地想。忘了家,忘了国,忘了他,也忘了自己。这样,她就不会再痛。剑气,横扫而过。银丝断裂,她飘摇的身子落下,落入一个冰寒彻骨的怀抱。四目相对,却没有一丝情绪。只余清冷。那是一种绝望。无声的绝望。从此以后,在他们的生命里,要存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绝望。即使绝望,亦不肯罢手。这样的爱,如烈火焚身,亦如双面利刃。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念恶魔,一念佛陀。毁天灭地,负尽苍生。身形微微一动,他带着她,穿窗而出。凛凛杀机,从四面八方迫来。原来,这个世界上,想阻止明日大婚之礼的人,远不如他傅沧泓一个。他却只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另一手剑招迭出,顷刻间连陨数十条性命。衣衫尽染血色。厉风荡尽绮柔。旋身落于地,他话音清寒:“夜璃歌,我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夜璃歌张张嘴。其实,她更宁愿这一刻,就这么死了,最好连他也死了。或许他们的身体,会被深深埋入地底,被整个世界遗忘。到那时,他们只会属于彼此,也仅仅只属于彼此。但她也很清楚,自己不能如此自私。她是清傲的理智的,刹那软弱之后,已然恢复了常态。她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她推开了他。又一次推开了他。傅沧渤的手慢慢下滑,直到夜璃歌的手腕。然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丝异样。他抓住她的手腕,翻转过来。那个狰狞的“忘”字,就那么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一笔一笔,铁划银钩,几乎撕裂了她的整个掌心。原来。不是他在自作多情,不是他一个人痛。她亦痛。男子反手将她拉了回去,深扣入怀抱,双眸凛凛地盯着她的眼:“夜璃歌,看着我。”夜璃歌却闭上了眼眸。她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无声的逼迫中,她已经失却了自持。她终不是他的对手。她怕自己那一丝惊颤的目光,透露太多的情绪。“夜璃歌,”他附在她耳边,字字深沉,“你,只能嫁我。”只能嫁我。四个字。字字掠心。纤腰一紧,已被男子凌空抱起。踏着冷凝夜色,傅沧泓大步迈向司空府的大门,仿佛所过之处,是他可以驰骋施为的领土。上千只通明的火把,映出男子高大的身影,及满眸铁色。负手立于院门前,看着那无所畏惧的男子,夜天诤忍不住深深感慨。他不得不感慨。面前这个男人的坚毅和胆量,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真的。他没有想到他会赶来。更没想到在夜璃歌沉默的拒绝之后,他还会折回。当然,那突破重重机关,纵上碧倚楼的杀手,也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觉得自己的布防已经够万全,却还是没能阻挡住,这一场场意外的发生。但他仍得倾尽全力。不能让他们离开。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作为一个父亲,他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幸福。可作为一个臣子,作为一个男人,国之安危,重于泰山。他不能罢手。夜璃歌终于睁开了眼。她不能再佯作什么都不知道。傅沧渤身上那股蓬勃的杀意,让她心惊肉跳。“爹爹——”她蓦地转头,嘶哑着唤出声来,“让我跟他走——”夜天诤眉梢扬起,看定自己的女儿。“让我——跟他走——”夜璃歌再次重复,示意傅沧泓把自己放下地,第三次重复:“让我——跟他走——”夜天诤往旁侧退了一步。所有的人都跟着他后退了一步,然后齐齐目送着,那一身冷肃的男子,和夜璃歌一起,走出了司空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