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沧泓一直寻到宏都城郊,却一无所获。站在柳树成荫的官道上,迢望着远方的漠漠云烟,他满眸黯淡——璃歌,璃歌,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有没有来过?青天寂寂,暮色愈发地重了。“嗖——”旁侧里的草丛中,似有一团影子,瞬间闪过。“谁?”傅沧泓的心弦猛然绷紧,倏地转身看去,却只见到一簇微微晃动的草叶儿。“璃歌?”喜悦如潮水一般涌起,他再顾不得许多,飞步追去。愈往前行,林木愈发阴郁,见对方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傅沧泓暗自疑惑的同时,也略有些气恼:“璃歌!你为什么躲着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话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已经瞧清楚了他正在追逐的目标——对方立在一棵高大的枞树下,面目阴沉,没有一丝表情。“是你?”瞧着那张与自己完全相同的面孔,傅沧泓彻底地冷静下来,“昨夜潜进皇宫的人,难道是你?”依旧那样冷冷地看着他,傅沧骜还是一言不发。傅沧泓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看到这个人起,他就有种奇特的感觉,觉得自己与对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从内心真实的感觉来说,却并不想看到他,因为每每看到他,他都暗自不寒而栗。但是,既然认定他与自己有关系,他就不可能任由这么个人,在外面漂着。“你跟我走吧。”仔细想了想,他再度开口。“……走?”傅沧骜总算是有点反应了,龇了龇牙,看上去就像只大型猎犬,不,应该说是野狼,“我…不…走…”傅沧泓挑起了眉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折服这头“猛兽”。“那你要去哪里?”“……找……她……”她?傅沧泓心内一动,眼眸顿时深了:“她……是谁?”“就是她。”傅沧骜的表情很傻,可傻气之中又带着几许执著。正是那样的执著,反而让傅沧泓心中更加不安,深吸一口气,他极力柔和嗓音道:“我知道她在哪里,不如,你先跟我回去吧,我们一起找她。”“…找…她?”盯着傅沧泓的双眼,傅沧骜再次重重重复。“嗯。”傅沧泓抬起手臂,朝他竖起右掌,“说到做到。”“…好。”傅沧骜点头,嘿嘿笑了一声,像只大猴子般跳到傅沧泓面前,一把握住的手,用力攥紧。倒吸了口凉气,傅沧泓忍住从指上传来的剧痛,转身提步:“走吧。”来时一人,去时成双,只是那绕在傅沧泓身上的寂凉气息,却始终未能散去。他心心念念惦着的,仍然只是那个人,仍然只有那个人。璃歌,你知不知道,每前行一步,每呼吸一次,每心跳一回,我,都在想你?想你想你想你……北宏的千山万水,知道我在想你,天上的明月星辰,知道我在想你,甚至连这迂回的风,连这路过的蚂蚁,都知道我在想你……可是你为何不肯留下来?为何执意要回璃国?为何?为何?苦恋如斯,憔悴如斯,连空中的云,都忍不住驻了痕迹,轻轻儿一声叹息。此心天地可表。此情日月可鉴。刚刚踏进龙赫宫的殿门,一身绯裳的纪飞烟便迎了出来,朝着傅沧泓款款拜倒:“皇上,您可算是回来了……”话音戛然而止,瞪大的水瞳中满含惊异,倒映出——两个傅沧泓。瞅了瞅她的面色,傅沧泓也不想多解释什么,淡声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坤和宫,却还在这里做什么?”纪飞烟顿时委屈了,眼中珠泪泫然,撇着嘴儿道:“奴婢想着皇上外出一日,必然疲累,故命御厨房准备了上好的酒菜,等着皇上归来。”“知道了。”听了这话,傅沧泓反而越加冷然,“你且退下吧。”纪飞烟还想再说点什么,抬头冷不盯瞅见傅沧泓那张冰冷的脸,顿时乖觉了,福了福身子,细声慢气地道:“奴婢告退。”当她莲步姗姗,从傅沧泓身边走过时,却突兀听得一声蔑哼:“讨厌!”心头一股怒气突突直往上蹿,纪飞烟好容易才忍住,自顾自忙忙地去了。甫入殿门,果见桌案上杯盘列陈,空气中氤氲着诱人的香气,傅沧泓尚不觉什么,傅沧骜却如饿狼扑食一般冲了过去,乒乒乓乓揭了盖子,便抓起菜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傅沧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吃,口内却漫不经心地道:“为何说她讨厌?”傅沧骜口中塞满鸡鸭鱼肉,嘟嘟哝哝:“就是讨厌!”凝神瞅着他那张时而阴狠噬血,时而又单纯得像个孩子似的脸,傅沧泓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这个似极自己的男子,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为何会养成这样的性情?他和自己,又到底有什么关系?琢磨不透。任他一向聪明绝顶,也仍旧琢磨不透。少时,傅沧骜食罢,两只油腻腻的手掌往身上一擦,继而一把抓住傅沧泓的胳膊:“她呢?”“她?”傅沧泓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他黑亮的眼睛,“为什么要找她?”“我……”傅沧骜歪着脑袋苦思许久,方才一指自己的心窝,再挥手比划了两下,“想…她。”这话说得实诚。实诚得让傅沧泓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傅沧骜却似丝毫察觉不到他的不悦,只再次重复道:“找…她。”“她不在这里。”——既然已经把人给诳回皇宫,傅沧泓也不打算再同他绕圈子,索性摊明了讲。愣怔了半天,傅沧骜方才明白过来,当即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傅沧泓提高嗓音喊。“知…道。”傅沧骜顿了顿,简短地答道。直到此时,傅沧泓方才觉察出,他的话语表达能力,似乎有些障碍,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言语,而且有些口吃,非但如此,他的思维方式,也比常人简单、直接得多,全无凡俗人等那些弯弯绕绕。“你知道?”傅沧泓站起身,绕到傅沧骜面前,定定地看着他,“她在哪里?”傅沧骜抬头,目光越过傅沧泓的肩膀,直直地看向远处:“南,南方。”傅沧泓双瞳疾跳,猛地抓住他的双肩:“你怎么知道?”“味,味道……风里,有她的味道。”傅沧泓的心跳得愈发厉害,呼吸渐至急促:“靠着这味道,你就能找到她?”“嗯。”傅沧骜瞪大着双眼,点头。“好,”傅沧泓兴奋得两眼发光,“我和你一起去。”说走便走,顾不得桌上那些精美的饭菜,也顾不得身上的疲乏,他一把握住傅沧骜的手,便朝殿门外奔去。“皇上——”斜刺里一道人影闪出,却是火狼挡住了去路,“傅沧海调集大军蠢蠢欲动,皇上万万不可,在此时离开宏都啊!”“让开!”傅沧泓面色一沉——同样的话,他已经听过无数次,宏都,宏都,还是宏都,北宏,北宏,还是北宏!可是有谁知道,在他的心里,夜璃歌重于一切!甚至是他的性命!火狼咬着牙,不由略带忿恨地看了傅沧骜一眼——都是他不好,做甚么撺掇皇上去寻找什么夜璃歌?要是皇上知道,知道……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可更不能让傅沧泓离开。“皇上!”脑海中数念疾转,火狼扑通一声跪下,大着胆子道,“属下,有事禀奏!”“有事?有事也等朕回来再说!”“是关于夜姑娘的!”一句话,成功地锁住了傅沧泓的脚步,他冷厉的目光凝聚在火狼的额顶,盯得他浑身大汗淋漓。硬着头皮,火狼再道:“其实,其实属下刚刚收到夜姑娘自宣定宫中传出的消息。”“哦?”傅沧泓怒气稍退,口吻仍旧严厉,“讲!”“夜姑娘说,她已与安阳涪顼约定,待扫平虞国边患,便……”“便如何?”“便解除婚约,前来宏都。”“嗯——?”听罢这话,傅沧泓心内虽震动,脸上却并无喜悦之色,一是这消息来得太突兀,实在有待商榷,二是……和安阳涪顼约定,这,可能吗?瞧出他的疑虑,火狼赶紧再补充解释道:“董,董皇后和夜天诤,也已经表态同意……”“是吗?”傅沧泓眸色稍缓,心下细细琢磨,如果这样说,倒也有可能。“夜姑娘还说,在此期间,请皇上耐心等待,励精图治,让北宏的臣民们,得以休养生息,如果皇上能这样做,她,她也会非常开心……”“她……”略一转念,傅沧泓随即道,“信呢?”火狼冷汗浃背,欲要搪塞,却苦无理由,急中却生出智计来:“为防消息走漏,夜姑娘她,传的乃是口,口讯……”这倒像是夜璃歌的作风,傅沧泓略一沉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道:“既如此,她可有言明,要多长时间?”“……三,三个月……”“三个月?”皇帝的眉头又高高地耸了起来。“皇上!”火狼见他意有松动,趁胜追击道,“璃国东有虞国,南有南瑞,西边还有不少蛮族蠢蠢欲动,夜氏父女苦苦支撑,已经非常不易,三个月,其实很短啊……”“也罢,”傅沧泓轻叹——他如何不知她处处作难?正因为难,所以他一直想着帮她,也有意阻她归去,就是怕她陷入种种夹缠中难以脱身。他是这样想的——不管她以前是谁,只要嫁了他,便是北宏的人,璃国如何,与她再无干系。是他自私了,也是他不够了解夜璃歌,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她毕竟,在璃国生活了二十年,对璃国皇室,对璃国的臣民,或多或少有些感情,更何况,璃国还有夜天诤,还有她的母亲,要她在短时间内放下璃国,全心全意爱他,全心全意做他的女人,根本不可能。或许,只有等到璃国平安,她才能定下心来,做他的女人,可是,那暗潮汹涌的璃国,究竟要到何时,方能真正平安呢?还有,自己有没有耐性,而上苍,又有没有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可以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