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司空府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除了董皇后偶尔派宫人前来问询,竟不再见安阳涪顼的影子,夜天诤微觉纳闷的同时,却也稍稍宽了一颗心。无论如何,在外漂泊多年的女儿,总算可以在家清清净净呆上一段日子。天伦之乐。对夜天诤一家三口而言,同桌而食,相对饮茶清淡,或偶尔练练刀枪剑戟,研习兵法战阵,都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但他们心里也都各自清楚,这种平安康乐的日子,绝对不会久长,所以,能偷得一日闲景,便是一日闲景。这日晚间,夜璃歌同父亲于棋秤上小战数个回合,又陪母亲聊了会儿天,即起身回转碧倚楼中。时值初夏,庭院中开满各色花朵,更有清清透透的月光洒下来,更增几分幽致。踩着竹楼梯,夜璃歌款款步上绣楼,卸下钗环,不意间看到左手掌心那个深深的“忘”字,一时间不禁又犯起几丝痴意。“夜璃歌,你,只能嫁我。”那男子粗犷的嗓音似从极邈远处传来,刹那间撩-乱了她的心。幽风扫过,桌上的镜面上,似是多出一人,又瞬间消失。夜璃歌倏然转头,往后看去。微弱的烛火在碧绿色的竹壁上投下几许斑驳的影子,却哪里有什么人?咬咬唇角,她转回头来,轻轻放下妆镜上的锦罩,然后,站起身来——那从后方突然伸来的铁臂,那蓦地透进肌肤的湿重寒意,让她终是忍不住叫出声来:“沧泓——”对方却只是死死地抱著她,就像森林里的大狗熊,抱着最鲜美的蜂蜜。“沧泓?”夜璃歌微恼,轻侧脸颊,嫣红双唇从那男子刚毅的面庞上擦过,随即一怔。不是傅沧泓。而是,那个曾经玩命追杀过自己,与傅沧泓长得极为相似的男子。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如何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又是如何进的司空府?四目相对,他的赤诚,他的欢喜,他的迷茫,他的呆傻,她悉数尽收眼底。看着眼前这张深铭于心的面孔,夜璃歌是又悲又喜,又恨又怨,还有满腹的委屈,欲要倾诉,却无从说起,只能这般痴痴地望着。咕哝一句,傅沧骜却偏偏头,趴在她肩上十分酣甜地睡了,看着他那张满溢满足的脸,夜璃歌的手臂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最终,却选择了默默地守候。或许,从内心深处而言,她本就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也——不想忘记他。二十年不曾为人动过的芳心,二十年不曾让人踏足的禁地,二十年不曾有过那么一段,生死与共的过往,岂是说忘记,便能忘记的?夜风寂寂,穿窗而过,发出呜呜的低咽之声。探手取过一床锦褥,披在傅沧骜身上,两人就那么相倚相靠在椅中,共同坠入酣沉的梦乡……月轮清圆。北宏皇宫。傅沧泓独倚在水榭栏边,举目望向湛湛高空。脑海里闪现着,依旧是她的一颦一笑。昔年不识相思,却笑相思,而今谙尽相思,相思却无处安置。微潮的露气从四围涌来,本该觉着冷的,却忽儿暖得润心,甚至有点点喜意,麻麻酥酥悄悄散开。傅沧泓惬意地闭上了双眼,不知为何,今夜的他忽然感觉,璃歌仿佛就在他身边,他甚至能闻到她发间的幽香,感觉到她盈盈流转的眸光。是上天有意的眷顾?还是某种难以解说的玄妙?宽阔的肩上,忽然如有一片羽毛飘落,虽然轻柔,却让傅沧泓猛地睁眼,然后铁臂一舒,抓扯住对方的胳膊。“皇上?”纪飞烟一双水眸中满带委屈,羽睫上有星莹泪光,看上去如娇花一般动人,也如娇花一般诱人。略一皱眉头,傅沧泓放开她,面色极为不悦:“你来做什么?”“奴婢,”福了福身子,纪飞烟语声轻浅,“奉姑姑之命过来瞧瞧,见皇上孤身一人在此,故而……送件锦袍过来。”一把将肩头锦袍扯落,重新塞回到她手中,傅沧泓硬梆梆地道:“朕不需要,你回去吧。”“皇上,”纪飞烟咬咬唇,终是有些不甘心地道,“可否允许奴婢远远儿地伺候着?若皇上有何吩咐,奴婢也好——”傅沧泓转头,极深极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眸底像是有一千把冰锥子,刺得纪飞烟从头至脚寒意凛冽地痛。她立刻乖觉地垂下了眸子,再一次默默从这个男人身边退开。懊恼、委屈、羞耻……诸般滋味在她的心中浮沉翻搅,让她好生难过啊!傅沧泓,你的眼底,难道就只得一个夜璃歌么?我对你的好,我对你的千依百顺,你便浑然不在意?傅沧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一行走,纪飞烟的心思,却愈发地深了。刚拐过弯角处,眼前黑影一闪,却是火狼冷不丁挡住她的去路。“你来做什么?”纪飞烟心中懊恼,顿时把所有的气,都撤在了火狼头上,却赢得对方一声冷笑。“你笑什么?”纪飞烟的面色愈发难看——她能受傅沧泓的气,却并不代表,能受其他人的气。“我笑你好没眼色,竟然不能察觉主子的心思!”纪飞烟愣住,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收起自己的傲气,敛袖施礼:“请火统领指教。”火狼微赏地点点头,压低嗓音道:“你跟我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重重柳影,直至假山后的僻静处。“火统领,有什么话,请示下吧。”“皇上是一个不会轻易动情之人。”“嗯。”纪飞烟点头。“夜璃歌是个独特的女人。”火狼再道。纪飞烟忍不住又暗暗地焦燥起来——这不等于废话么?但火狼接下去的那句话,却有如一簇微光,驱散了她心中多日的困惑与混沌:“所以,你也要做个独特的女人,才能吸引皇上的目光。”独特?“是何种样的独特?”“这个,就需要你自己去悟了。”火狼无比认真地道。“征服一个男人,特别是出色的男人,对女人而言,也是一场声宏势大的战争,有时候甚至需要你,付出一生的时间与心血,纪飞烟,你可愿意?”微微地,纪飞烟倒吸了口凉气。一生的时间与心血?一瞬之间,她有些明白夜璃歌强在哪里了。她虽然没有为傅沧泓付出一生的时间,却为他付出了一腔的心血。这些日子游走于宫中,她多多少少也听说了她的壮举——闯皇宫挟傅今铎,破机关取兵符,救傅沧泓脱难助傅沧泓起兵,收服猛将吴铠,还将傅沧泓推上皇位……那样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迹,岂是“独特”二字所能形容得尽的?有那么一瞬间,纪飞烟心中浮起深深的颓丧,难道她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就是比不上那有如镜花水月般的炎京凤凰么?夜璃歌再美再傲,再聪再慧,不过就是一个女人罢了。“怎么?你泄气了?”捕捉着她神色的绎动,火狼冷声道。纪飞烟不答言,只是抬头飞速扫了他一眼。火狼想了想,道:“不过,你比起夜璃歌来,也有一样她所不能及的长处。”“什么?”“柔情。”“柔情?”“不错,自古有云,温柔乡,英雄冢,皇上再是铁血无情,也终究是个男人,也抵挡不住女人的似水温柔,所以——”“我明白了。”纪飞烟瞬间大彻大悟,“火统领的意思是,让我该刚时刚,该柔时柔,该强时强,该弱时弱,是么?”“对了。”火狼拊掌——这女人,果然聪慧异常,稍作提点,事便可为。“多谢火统领。”纪飞烟深深地拜伏下去,然后转身,慢慢步进树荫深处。望著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火狼却是一声微叹——也不知自己这番苦心安排,到底是对是错,倘傅沧泓果真移情别恋于纪飞烟……一丝怅然在心中漾开,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或许,是为了那“葬身”于崖底,死不瞑目的夜璃歌吧。毕竟,她是因为傅沧泓,因为对傅沧泓的爱,因为傅沧泓对她的爱,才落得那般惨然的结局,她是那样高傲的女子,美丽的女子,超凡脱俗的女子,配得上这世间,任何一个卓越的帝王啊……夜璃歌醒来时,傅沧骜仍然安稳地睡着,均匀的呼吸扑在她白皙的颈间,让她很有几分陌生的同时,也很有几分……渴望。居然是渴望。察觉到这样的念头,夜璃歌不由倏地坐直身体。五根刚硬的手指,突如其来地掐住她的脖子,却是那适才还安静如孩子般的男人,睁开如猛兽般的双眸,寒意森然。夜璃歌一动不动,任他掐着,直到他松开五指,方才试探着唤道:“沧骜?”“嗯——”他重重地答,嗓音粗钝。“你从哪里来?”夜璃歌定定地瞅着他,一字一句,开口询问。“森林。”“森林?”这回答让夜璃歌很是一阵纠结,半晌才回过神,继续道,“你来……是为了什么?”傅沧骜黑眸深漩:“找……你。”“找我?”夜璃歌又是一愣,“为什么找我?”“我…想…你。”傅沧骜的回答,坦坦白白,丝毫不加遮掩,赤-裸得可爱。偏是这样的赤-裸,让夜璃歌那颗冷凉的心,忽然重重地抽-搐了一下。禁不住抬手,她捧起他的脸,细细地瞅着,神情却愈发地痴迷了。初晨清亮的阳光从窗扉外透进,照在男子轮廓分明的脸上,突然之间,她竟分不清看不明,坐在自己面前,双臂仍然轻轻揽着自己的男人,到底是他,还是他了……前厅。看看桌边空着的座位,夜天诤墨眉微皱——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歌儿为何还未下楼?这可不像是她的作风啊,有心想遣个人去问问,又怕歌儿使性子,若放着不管——放下箸子,夜天诤走出厅门,对侍立在外的夜方道:“取我的洞箫来。”“是。”夜方答应一声,转身去了书房,稍顷捧着支通体碧莹的洞箫走回,夜天诤伸手接过,立于槛下,将洞箫置于唇边,细细地吹奏起来——那旷远的箫声自唇际散开,渐渐覆满整个司空府……碧倚楼中,夜璃歌从恍思中猛然回过神,那从窗外透进的箫声,带着轻浅的询问之意,分明是父亲在召唤她。唇角略略扬起丝笑,夜璃歌抬手梳了梳傅沧骜散乱的长发,口吻宠溺地道:“乖,在这里等着我,好吗?”“嗯。”傅沧骜顺从地点头,居然将满身的暴戾收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一只从森林中奔突而出的狮子,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安抚好傅沧骜,夜璃歌这才起身,下了碧倚楼,往前厅而去。“歌儿。”箫声遏止,夜天诤瞧着缓步徐来的夜璃歌,嗓音沉凝,“可有什么话,要对为父说?”“父亲,”在院中一株海棠花前,夜璃歌停下脚步,隔着一丛低低的矮松,望着夜天诤,“可以允许女儿,保有一个秘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