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丛树影,大地山川,在脚下一掠而过。夜璃歌总算是知道,这家伙如何从宏都赶来炎京的了。从炎京到琉华城,从琉华城到琮郡,他居然只花了两天两夜的功夫,速度堪与千里良驹媲美,不定还要胜上一筹。更绝妙的是,一路之上,他没有惊动任何岗哨、关卡,甚至是普通的贩夫走卒。行到倦乏时,他总会找罕无人迹的地方,把她放在树杈之上,就像一只老鹰护着自己的幼鸟,然后自去寻摸些蔬菜、果子,小心翼翼地洗净了,捧回来给她吃。看着这个憨实的男子,夜璃歌心中总是不忍浮出些酸胀的感觉——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在被这个看似强大,其实纯稚的男子,用一颗真心完全护着的时候,她才能依稀记得起,自己是个女人,偶尔也会需要男人的呵护。但,只是偶尔。宏都到了。夜璃歌却没有进城,让傅沧骜带着自己,隐伏在城郊的密林里,等待着天黑。暮色渐渐深重,归巢的鸟儿振着双翼,从他们头顶翩然飞过,落入树林之中,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俯瞰着大地。两道人影如风般掠过高空,落入重重宫帏之中。龙赫宫中,傅沧泓仍旧静静地躺着,火狼焦急地在床榻前走来走去,两侧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斜斜投落在地上。“呼——”微阖的窗户忽然被掀开了半扇,夜风透进,吹熄烛火。“谁?”心中猛然一惊,火狼欲飞身查看,却又顾忌着傅沧泓的安危,站着没动。“啪嚓——”树枝被踩落的声响,极为清晰地传来。伸手拿过枝烛台,火狼慢慢地,慢慢地向窗户靠近,未及近前,外面一缕劲气射来,恰中他的胸口,火狼摇晃两下,倒向地面。又是一阵冷风掠过,熄灭了所有的烛火,整个殿阁随即沉入浓重的黑暗之中。人影穿窗而过,轻轻落地,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向床榻的方向走去。心,似乎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甚至直到这一刻,她仍然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见他。撩开锦帐,男子苍白的面容映入她的眸中。凝视他良久,夜璃歌方抬起手,缓缓,缓缓地落到他的手腕上。脉息沉郁,时断时续,余毒未清,再兼日夜思虑,终至成疾……怎么,会这样?他何时中的毒?为何不曾听他提起过?解开腰间药囊,夜璃歌取出药丸,小心翼翼地喂入傅沧泓口中,又把着他的脉默坐多时,直到确定他再无大碍,正欲起身离去之时,纤腕忽然一紧,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扣住。夜璃歌大惊,乍然回头,却见那男子圆睁着双眸,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你——”她瞬间震愕到了极点,面色蓦地涨得血红。四道目光在浓重的昏暗里焦凝到一处,仿佛时光从古到今,来来回回穿梭了数万次,却只追逐着你的影子。“我死了吗?”他却忽然开口道。夜璃歌一愣,才看出他的神情有些不对,一时间只是站着,也不敢说话。“我定然是死了,”他恍恍惚惚地笑,“否则怎么会看到你……”已经冰冻的心湖,竟然被他这么莫明其妙的两句话,砸出条浅浅的缝隙,然后迅速碎裂开去,化成一汪微波荡漾的水。倘若,他像从前那般强雄霸道,或者苦苦追索,她不定能狠得下心来,当即扬长而去,可他不,他只这么稀里糊涂,神思不属,魂无所依的模样,却偏偏,成功地勾住了她心中那根铁冷的弦。“沧泓……”她弯下身,捧起他的脸,指尖滑过他高高的颧骨,落在他的耳际。他微微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她,忽然笑起来:“璃歌,果真是你么?”“嗯。”她噙着泪点头。他拿过她的手,放在胸前:“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心都碎了……”“嗯。”她已经没了别的言语,只是一味地流泪,甚至连之前那些责问、怨恨的话语,都消散了。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相偎着,把身旁整个世界都忘记了。上苍啊,请成全他们卑微的愿望吧,他们不过是想在一起罢了,请不要再为他们的爱,附加任何的不幸,附加任何的悲哀。黑暗的角落里,火狼呆呆地站立着。手足冰凉。心里却有恐惧与狂喜,两种情绪不停地翻腾着。默默地退了出去,他锁上宫门,自己长身立在廊柱边,做了最忠诚的守卫。天,慢慢地亮了。才刚复苏的傅沧泓满脸疲惫,却只是紧紧地拥着她,怎么也不肯松手。窗外的鸟鸣却惊醒了夜璃歌——外面还有一个人呢。“沧泓,”她轻轻地唤,欲要挣脱开来,却发现他力道大得惊人,就像锁链一般困住自己。“沧泓,”她撅起了眉头,“你放放手,我去去便回。”他不答应,反而加大了臂上力量。“沧泓!”夜璃歌微微有些火了。他仍然不松手。夜璃歌竖起掌,正想给他后脑勺上来那么一下子,却听得他附在耳边,细碎呜咽:“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那只手生生凝在半空,再也拍不下去。……“抓刺客!”“抓刺客啊!”殿外,侍卫们响亮的叫声忽然传来,带着某种枭厉。坏事了!夜璃歌再也顾不得许多,赶紧道出实情:“沧泓,沧骜还在外面,我得去叫住他,否则一定会弄出乱子来。”“沧骜?”傅沧泓的神智稍稍回笼,“原来是他——”“对,你先放放手好吗?”“不,”男子固执地摇头,“我和你一起去。”“可是你的身体——”他不说话,只是摇头,一手攥着她的手腕,慢慢地下榻。夜璃歌心中不忍,只得扶着他,一同往殿外去。初晨朝阳的光芒映照在他们脸上,勾勒出他们年轻的面容。乍然见到他们,火狼先是一惊,虽然目光闪躲,还是踏前一步迎上:“皇上……夜姑娘……”傅沧泓看了他一眼,夜璃歌也看了他一眼,傅沧泓的眼是虚弱的,夜璃歌的眼,是冰冷的。“让他们……”傅沧泓抬起下颔示意,眸中有着浓浓的不满,“停下来。”“是!”顾不上问为什么,火狼调头便走——打心里说,他实在不想在夜璃歌面前,多呆一时一刻,一则心里着实有愧,二则也怕被傅沧泓瞧出什么端倪来。“好了,”倚在夜璃歌肩上,傅沧泓轻吸一口气,“我们,回去吧。”“嗯。”夜璃歌点头,正要迈步,回廊那头忽然传来一声娇脆女声,“皇上。”傅沧泓的脸刹那苍白,整个身体的血从脚底直冲上脑门儿。夜璃歌极目望去,只见一个婀娜窈窕的宫装女子,捧着个金漆托盘,婷婷立在栏边,温温婉婉地看着她。这是她们平生第一次见面。没有锋利的干戈,亦没有咄咄相向的强烈矛盾。于夜璃歌而言,心中升起的,是奇怪的困惑——好像面前这个人,是突兀打地底下冒出来的,莫明其妙闯进她的世界里。不过,她并不在意。而那个女子,全然掩藏了自己复杂的心思。没有人告诉她,她是谁,她却在第一眼,确定了她是谁。世间很多事,就是这么奇怪。世间很多人,相识第一眼,就注定了是爱是恨,是亲近还是疏离。或许,这就叫缘分。无论是良缘也好,孽缘也罢,都是——缘分。“皇上,该用早膳了。”慢慢地近前,纪飞烟神态从容,语气温软,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朕……不饿。”傅沧泓生硬地拒绝。纪飞烟倒也不恼,视线转而落在夜璃歌脸上:“这位小姐,想必饿了吧?”不等夜璃歌答话,傅沧泓已然斩钉截铁地道:“下去!不用你管!”平白挨了个钉子,纪飞烟强捺心中委屈,面上仍旧声色不动——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夜璃歌的面前,折了自己的面子!“御厨房里的药已经熬好了,要奴婢端来吗?”“不——”“送来吧。”这一次,夜璃歌掌握了话语权。“多谢小姐,请小姐好生照看皇上。”纪飞烟福身施礼,仍旧捧着那漆盘,慢慢地去了。“走吧。”浑然不把这段小插曲当一回事,夜璃歌搀着傅沧泓,慢慢往回走。“璃歌……”傅沧泓叫了声。“嗯?”“她——”“你想说什么?”“没,没什么。”一路沉默着回到寝殿中,夜璃歌扶傅沧泓躺下,尔后直起后背道:“我出去瞧瞧。”“不是已经没事了吗?”傅沧泓有些焦躁地道。夜璃歌也不答话,只那么瞅着他,只瞅得傅沧泓心中发慌。“一刻钟,”夜璃歌字字铿锵,“就一刻钟。”“……好。”傅沧泓终于妥协,因为,他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某种不容抗拒的信息,再加上自己心中“有鬼”,所以,他只能妥协。夜璃歌轻飘飘地走了。目不斜视地出得殿门,直往御花园的深处而去,她知道,他一定在那儿,一定在那儿等着她。果然。路过一棵桂圆树时,头上一串桂圆落下来,打在她的头上。夜璃歌探臂抓住桂圆,转头朝四面八方看了看,不见有人注意这里,迅疾腾身上了树,果然瞧见傅沧骜,如一只壮硕的树熊般,趴在树杈中间。轻巧地攀上树杈,夜璃歌坐在他的身边,抬手揉揉他乱蓬蓬的头发,生嗔道:“怎么啦?”傅沧骜嘟着嘴,不说话。“不理我?”夜璃歌哼哼,作势要下树,“那我走啦。”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拉住了她。夜璃歌失笑,再次转回目光:“你在这里等着,待我办完事,就离开,好不好?”大型宠物犬点点头。夜璃歌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道:“如果觉得闷,你可以先到外面玩玩,太阳下山的时候,再回来找我。”“呜呜。”傅沧骜摇头,表示强烈不满。“想在这里等着,也行,”夜璃歌竖起一根手指头,“不过,得答应我一件事。”他定定地看着她,乌溜溜双眼中,含着几丝可怜。“不——许——乱——跑。”夜璃歌故作凶恶地说了四个字,这才跳下树杈,往龙赫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