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幔低垂。夜璃歌安静地躺着,一头青丝散开,铺落满床。傅沧骜趴在旁边,一只手搭在被褥上,呼吸酣沉。黑眸紧了紧,傅沧泓眼中掠过丝不悦,适才扬起的**,顿时退了泰半。“沧泓……”夜璃歌似有察觉,睁开晨星似的眼眸,目光淡淡,落在他的脸上。“你,要吃点什么吗?”心念微转,傅沧泓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也好。”夜璃歌点头,掀开被子下床,同时俯下身子,往傅沧骜的耳里吹了口气。傅沧骜蓦地抬头,额头差点撞上夜璃歌的下颔,眨着惺忪睡眼,咕哝着道:“饿……”夜璃歌莞尔,伸手拉起他:“走吧,我们去吃东西。”傅沧骜点点头,站起身来,听话地跟在她身后,言行举止间,全是依从。傅沧泓看着更加不乐,赌气似地道:“我也饿。”夜璃歌笑笑,也不计较什么,用另一只手拉起他,三个人就像三位一体似的,一同往外殿而去。虽然已经登基为帝,但傅沧泓的饮食起居,仍旧由火狼操持照顾,是以龙赫殿中,多的是宫侍,而宫女甚少。见三人出来,火狼立即去御厨房,亲自安排菜蔬,不多会儿备办齐整,送入殿中,数十个碟子摆了三行,但大都是家常菜肴。傅沧骜大手一伸,已然将一个鸡腿抓在指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傅沧泓取过一只银碗,舀了碗莲子羹,放在夜璃歌面前,轻声道:“先喝些润润肠胃吧。”一丝微小的暖流从夜璃歌心中划过,她什么都没说,接过碗细细地喝着,泌甜的**流入喉中,让她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舒适。看看身边的男子,她的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种安定感。她知道,这样的举动,对于自小在孤独中长大的傅沧泓,已经极为难得——他是个不太会照顾人的人,连照顾自己,很多时候都不耐烦,更遑论他人?倘若一个人,肯为另一个人改变,除了爱,不作第二设想。可惜的是,她却向来是个作风强硬的女人,不太会回应男人这些细小的温情,更不可能像寻常女子那般,对着心爱的男人撒娇。她能提剑上阵杀人,她能为爱人千里走单骑,孤身入龙潭,却不会小鸟依人语声娇软。放下碗,她看定傅沧泓,忽然道:“沧泓,你确定,要跟我去璃国么?”傅沧泓一怔,浓眉旋即拧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此去璃国,吉凶难料,我也不敢说,事情弄清楚就能抽身,倘若事与愿违,我非但不能离开璃国,还得一直在璃国呆下去,你要怎么办?”傅沧泓屏住了呼吸。夜璃歌则冷冷地看着他,两道目光有如犀利的剑,直刺他的心底。是呵,倘若此去璃国,经历千难万险,却终不能如愿;倘若此去璃国,担了风险,付出感情,却终究两手空空,他傅沧泓,是否会后悔?慢慢地,夜璃歌一字一句地开口,嗓音里带着金属般的冷凝:“你是皇帝,你可以三宫……”“不必再说了!”不待她把话说完,他已经毅然打断她的话头,“我去!纵使身遭罹难,纵使尸骨无存,纵使失去这个皇位,我也去!”夜璃歌垂下了眼睑。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尽头。傅沧泓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柔荑。这一瞬间的温暖,足以消融所有因误会结成的坚冰。饭罢,殿外已是夜幕深垂,为了不惊动宫中守卫,三人均换上一身黑衣,以他们的身手,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天定宫,离开宏都,并非难事。自侧门出,跃上高高的宫墙,三人很快消失在深浓的夜色里……整个宏都,仍然在静谧中安睡……两日后,三人到达琉华城,在别院里停下。“明天,我们在边城分手,”看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子,夜璃歌平静地开口,“由我先潜回炎京,仍回司空府,你们易装入城,暗里探查,尽量不要惊动任何人。”“行,就按你说的做,”傅沧泓点头——夜璃歌所言,恰中他的下怀,倘若他们明目张胆地出现在璃国境内,不要说探查底里,只怕立即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夜璃歌点点头,看了看傅沧泓,仍然忍不住叮嘱道:“还是那句话——”“我知道,”傅沧泓抬起右手,举在耳侧,“我保证——”“那就好。”夜璃歌微微放了心,又转头对傅沧骜道,“小嗷,乖乖地跟着,呃,你哥哥,不许乱跑,知道吗?”“哥哥?”傅沧骜艰涩地重复,“什么……是哥哥?”“哥哥,就是你最亲最近的人。”“最亲……最近?”傅沧骜眨巴眨巴眼,却冷不丁地冒出句话来,“是……你。”夜璃歌和傅沧泓同时一震,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夜璃歌道:“那,我让你跟着他,你跟是不跟?”傅沧骜瞅瞅她,乖乖地点头:“跟……”“嗯,很好,”夜璃歌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转头对傅沧泓道,“尽量让他呆在有光的地方。”漩黑双眸中掠过丝不甘,好半晌,傅沧泓才嗡声嗡气地道:“知道了。”三人相伴着,在别院中住了一宿,第二日凌晨,趁着天还未明,夜璃歌便动身了,只身一人,先赶回炎京。回到司空府时,一切如常,仿佛根本没有人,发现她这几天不在家里,略略松了一口气,夜璃歌放缓脚步,慢慢踏上阁楼,却在掀帘的刹那,瞧见一抹端华的背影。她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当地。皇后,董妍。是时已经入夜,桌上燃着明晃晃的烛火,映得那女子娥髻高耸,威仪万端。终于,她转过身,一双厉眸落在夜璃歌脸上,来回扫了两扫。“臣女,拜见皇后娘娘。”夜璃歌平复心绪,敛衣施礼。“太子妃,你最近,似乎忙碌得很哪,”董皇后嗓音寒冽,“老是今儿不在,明儿个外出的。”一丝惊电从夜璃歌心中划过,她脸上仍旧声色不动,淡淡道:“臣女不过是觉得家中烦闷,故而外出散了几日心,误了娘娘传召,请娘娘宽宥。”董皇后冷哼一声,不咸不热地道:“传召?本宫哪里敢?不过夜璃歌,本宫警告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本份!”她这话,说得已经是非常之寡刻,若依夜璃歌往日的性子,不定会意气用事,或是顶撞,或是扬长而去,可她眼下只是定定地站着,既不反驳,也不着恼,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更大的主意。傅沧泓说得对,这个女人手中,一定是掌握着些什么,而她的身上,也定然藏着什么秘密,所以董皇后才会时时地敲打着她,敲打着夜家,可到底是什么呢?她一时之间,真地揣度不出啊。“本宫,”夜璃歌正千念疾转,董皇后忽然又抛出颗炸弹来,“近日,准备起复夜天诤,晋位为王,暂摄朝政。”“什么?”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儿,夜璃歌整个呆住了。“作为国丈,难道不该为国尽职吗?”“可是——如果让父亲摄政,岂不是向天下表明,皇上出事了吗?”“不会,”董皇后异常肯定地道,“本宫会代皇上宣旨,说皇上得授天意,须往延极宫斋戒闭关三载,期间所有政务,皆由摄政王代理。”——这,这分明是将父亲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也把夜家推到权谋纷争的漩涡中心!董皇后啊董皇后,你明明知道,以父亲忠正尽责的个性,不可能推却,所以才想借此笼络住父亲,绾锁住父亲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昨天。”董皇后紧盯着她的双眼,大有步步紧逼之态,夜璃歌口干舌燥,脑子里一阵轰轰乱响,无数的问题搅成一团,搅成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董皇后走了,只有她那阴沉冷厉的声音,还在耳边不停地徘徊:“夜璃歌,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身份……”身份……此时此刻,这两个字,如明晃晃的刀刃,悬在她的头顶。她的身份——夜家独女,炎京凤凰,璃国人尽皆知的太子妃!这是她倾尽全力,也无法摆脱的身份!这个身份就像是一重枷锁,一座牢笼,紧紧地困住她的灵魂,强迫她踏上某条既定的轨道。轨道?是什么人确定的轨道?是什么人划定的轨道?安阳烈钧?董皇后?父亲?还是某种看不见的,难以形容的力量?那股力量来自哪里?又到底是谁,操控着这股力量,让她无法得到,相爱的自由?她站在那里,任由泌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一阵阵,侵噬她的身体,让她痛难抵挡……偕语楼。夜天诤神情端凝地坐在椅中,一动不动。夜方等人默立在门外,大气不敢出一声儿。夏紫痕走来,瞧了瞧这阵势,仍然迈过门槛,步入房中。立在案前,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今生唯一挚爱的男子。打内心里说,她是敬服他的,否则也不会嫁给他。“天诤,”她轻唤了声。男子睁眸,对上她的视线。“董皇后她……到底想做什么?”夏紫痕话锋如刀,直刺要害,“你为了璃国,为了他们安阳家,几乎操碎一颗心,拼却一条命,他们还想怎样?”“痕儿……”缓缓地,夜天诤开口,话音中隐了丝苍凉,“你不明白……”“我不明白什么?”夏紫痕的嗓音猛地提高了八度,“董妍如此作为,分明就是把你推出去,为她的儿子挡刀挡箭,铺平他将来登基亲政的道路!”屋中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住了。已经年过四十的夏紫痕,浑身上下再次爆发出当年那种火辣果决的气势,眸中簇簇光芒灼灼跳闪。“如果,你不方便出面,我自己去跟她理论!”言罢,夏紫痕转身便走,脚步如风。身形一晃,夜天诤已然抄到她跟前,伸手封住她的去路,沉声言道:“痕儿,不可!”夏紫痕梗着脖子,一副毫不相让的模样,夫妻俩就那么对峙着,僵立在地,谁都不肯后退。“父亲,母亲……”夜璃歌走进偕语楼时,看到了便是这剑拔弩张的一幕,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郁的硝烟气息,让她不由高高耸起了眉头。见女儿到来,夏紫痕立收起通身的江湖气,抬手笼笼有些散乱的鬓发。迈着缓慢的步子,夜璃歌从他们身边走过,直到书案前,方才立定,转身看着自己的一双父母。现在,危机已经像一柄利剑,悬在了他们三个人的头顶,无论如何,都得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