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余晖映进纱窗的时候,夜璃歌再次醒来。满室静寂,窗外的竹影子布在地上,就像一幅浅墨挥就的面。胸腔里隐痛犹存,提醒着她昨夜所发生的一切,撑着床边儿,夜璃歌起身下榻,穿上鞋子,一步一挪地朝外走去。偕语楼中一片宁静,竟不见半个人影,夜璃歌心中不由起了丝疑惑,出卧室,沿着门廊往书房而去,隔书房门口尚有一段距离,便听得有人声低低传来。说话之人的声音的确很低,若不是夜璃歌内功修为颇深,也是听不见的。“齐禀大人,属下带人追上傅沧泓,转达大人的意思,可他什么都不听,非要去金瑞,属下,属下实在拦他不住……”“什么?”夜天诤的声音微微高扬——那个男人,竟然倔强如斯?“你,你有告诉他,北宏出事了吗?”“……有。”“他怎么说?”“他说北宏之事可缓,小姐之伤缓不得。”“咚”地一声,夜璃歌的心重重沉了下去,五指深深扣入门边儿,死死咬住唇角。呵——纵她千般骄傲,纵她刚肠凛凛,也终究被那男人的坚执给寸寸化解。“父亲——”推开书房门,夜璃歌走了进去,正站在案前的两人同时一怔,继而转头望向她。“歌儿?”夜天诤从桌案后绕出,墨眉高耸,“你怎么来了?”“父亲,”夜璃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字字坚决,“我要去找他!”“唉——”夜天诤无力叹息,似乎早已知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让夜方夜逐与你同去。”“不,”夜璃歌摇摇头,“爹爹此刻也需要帮手,我只带夜方便可。”“好吧,”夜天诤终于首肯。“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夜璃歌转身便行。“歌儿——”夜天诤喊了一声。夜璃歌站住脚,回头看他。“凡事不要逞强。”“知道了。”夜璃歌点点头,匆匆出书房门,直往大门而去。……长空星灼,弦月眉弯。蜿蜒的驿道上,蹄声飒飒。玄衣男子只身一人,朝着西边的金瑞国急速奔去。他很急。因为他所爱的人,命悬一线。璃歌,璃歌,他在心中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只要我还活着,定然不许你有事。漆黑双眸中,闪烨着锐寒的坚执,他是那样刚毅的男子,若决定要做一件事,便没有人能够阻挡。笛声。清亮而高亢的笛声,悠悠然在后方响起,化作千丝万缕,随风飘入他的心底。傅沧泓勒住了马缰,心中念如电闪——歌儿,她怎么来了?笛声转低,带着不尽的幽婉,如千万只轻柔的手,拨动着他心中的那根弦,让他寸步难行。薄唇一抿,傅沧泓拨马往回驰去,冲上一道高高的山梁,他看到了那个一袭白衣的女子。骑一匹健马,如闪电,如飓风,沓沓而来,即使如此,仍能保证笛声丝毫不乱。“驾——”一声长呼,傅沧泓打马冲了下去。两个人,两匹马,在无边的旷野上相遇。四道目光紧紧焦灼。笛声,仍然在继续。头上星空闪烁,月晖如水银般泻下,勾出他们同样超尘绝俗的面容。没有丝毫的言语,他们已懂了彼此的心。他笑了。她亦笑了。同时调转马头,向西,向西,一路向西。天涯海角,誓死相随。……林木吟吟,夹道成荫。绕过一处弯道,但见前方袅袅晨雾间,现出一座小小的村落。“歌儿,稍作歇息再走,如何?”担心着夜璃歌的伤势,傅沧泓轻声道。“也好。”夜璃歌点头,一则是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二则的确有些疲乏。两人翻身下马,牵着马匹往前走去,但见村头立着一株数人合抱粗的大树,树下一口水井,有个头包蓝色布巾的村妇,正蹲在井边洗涮着衣物。交换了一个眼色,夜璃歌将手中缰绳交给傅沧泓,提步上前,立在井边,轻唤了一声:“大嫂。”村妇抬起头来,乍然看见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站在自己面前,那口立时浑圆了,好半天都阖不拢。“大嫂,”收起惯常的冷容,夜璃歌尽力和缓面色,“请问此去金瑞涵都,还有多远?”“涵,涵都?”村妇眼珠子转了两转,“……往西边再走七百里,就是了……”“大嫂……”看着她那一身朴拙的衣物,夜璃歌心中灵光一闪,“请问您家里有没有多余的衣物,可以卖与我们?”“卖?”村妇神情疑惑,“有倒是有,可都是破的……”“行啊,就是要破的。”夜璃歌点头。“那成,你跟我来吧。”村妇也点点头,自己收拾好一切,提着木桶往村里走去,夜璃歌朝傅沧泓招招手,两人相继跟上。一条青石板小路,从村子的这头,直通到那头,两旁立着些低低矮矮的房子,看上去甚是简陋。行至左手第四座院落,村妇放下木桶,伸手推开柴扉,一只全身黄毛的狗立即跳了出来,冲着夜璃歌“汪汪”直吠。“大黄!”村妇出声喝斥,抬腿踹了黄狗一脚,“到墙边儿呆着去!”黄狗“呜呜”叫了两声,摇摇尾巴走开了。“对不起啊姑娘,让你见笑了,”村妇转头,朝夜璃歌道了声歉,俯身提着木桶走进院子,夜璃歌不便跟随,只道,“大嫂,你且取了衣物来,我在外面等你。”“好咧。”村妇爽快地答应着,不一会儿,捧着两套粗布女装走出,递到夜璃歌面前,“姑娘,乡下地方,只有这破衣烂衫,不过倒还干净,请姑娘见谅。”夜璃歌见她说话有礼有节,心中起了两分喜意,眉目更加温婉:“大嫂,你家里可有男人衣服?”听她这么问,村妇的眼圈儿顿时红了,隐隐有要落泪的样子:“没有……我两年前被夫家赶出来,带着个孩子,娘儿俩住在这里……所以,家里没有……”夜璃歌的心重重往下一沉。她素来最见不得这些事,只因常年多在军中走动,故此民间诸事管得并不很多,此迹听这女子遭际惨淡,心下也着实凄伤,只因素日不善言辞,更不善宽慰人,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都好,当下自袖中摸出锭银子,递到村妇手中,温声道:“拿着,帮贴帮贴日子吧。”村妇赶紧推辞,口内不住地道:“这哪里使得,这哪里使得,不过就两件旧衣服,不值钱的……”“拿着吧,”夜璃歌反握住她的手,口吻诚恳,“让孩子多读些书,将来考个功名,就不会遭人欺侮了……”“好人啊……”村妇絮絮地念叨着,眼中簌簌落下泪来,却再没有推拒。拿过衣服,夜璃歌转身走了。她知道,于这村妇而言,自己不过只是个匆匆过客,或许今生今世,再不会见面,但这次人生旅途上的短短交集,或许会改变什么,会留下什么……是啊,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天,每时每刻都要和他人打交道,你在他人心中留下的痕迹,不单是你生命的影像,更有可能改变他们命运的走向……就比如那个村妇,和她的孩子,也许就因着她所给予的微薄银两,因着她的话,循着希望一路走下去,终致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很多很多的事……那个孩子,也许以后会成为杰出的人才,赫赫有名的将军,或者别的什么,谁,又能知道呢?默默地想着这些,有一丝奇怪的意念,在夜璃歌胸中扩散开来,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很多年后,我们把这种祟高的情怀归为两个字——博爱。对身边每一个鲜活生命,给予最真诚的关注,即为博爱。不远处的傅沧泓默然地看着这一切,冰寒心中也有一丝暖光,缓缓铺开。“我们走吧。”夜璃歌轻柔的嗓音响起,带着丝沉稳内敛。“嗯。”傅沧泓点点头,视线落在她手中的衣物上,“你这是,打算乔装改扮?”“是啊,”夜璃歌点头,“难道你觉得,像我们这副模样,能够平平安安,顺顺畅畅地走进涵都吗?”“那倒是,”傅沧泓认同地点头,举眸朝前看了看,“看来,得再弄套男装。”两人相偕着,行至一户人家前,见一个男孩儿正蹲在树下,全神贯注地看着蚂蚁搬家。“小弟弟,”傅沧泓也蹲下身子,伸手拍拍他的肩,“你家里大人在吗?”“不在。”小男孩儿抬头,侬声侬气地道,“你是谁呀?”傅沧泓笑了:“我是过路的叔叔。”“你找我家里人干啥呀?”“不干啥,你能,给我拿一套,你爹,你大哥或者叔叔穿的衣服么?”“衣服?”小男孩儿皱起眉头,黑亮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然后连连摇头,“不可以的,爹爹说过,不可以把家里的东西给别人。”“没关系,”傅沧泓循循善诱,“只要你把这个交给你爹爹,他就不会骂你了。”说罢,他从怀中摸出块银子,递到小男孩儿跟前。谁知小男孩儿看了一眼,脑袋反而摇得更欢了:“不行不行,爹爹说过,不能随便收人家的钱。”傅沧泓怔住。他这一生常年生活在宫廷的倾轧斗争之中,甚少见过这样的单纯稚子,反而失了应对。“我们走吧,别难为小孩子。”夜璃歌走过来,轻声说道。傅沧泓无奈笑笑,站起身来,两人刚要离去,却听小孩儿拍手叫道:“爹爹,爹爹——”他一边叫着,一边撒腿儿朝前跑去。傅沧泓和夜璃歌一齐看去,但见一个身材中等,面色黄铜,两条裤腿上沾满泥浆的男子,正扛着一只犁耙,朝他们走过来。两人站着没动,直到那男子行至跟前,夜璃歌方道:“大哥。”听得唤声,那男子先是一怔,继而放下犁耙,咧嘴朝夜璃歌一笑:“姑娘,请问有何事?”“大哥,家中可有多余的男服?”“有,姑娘且等等。”男子说罢,自进屋去,片刻便取了套男服出来。夜璃歌看时,却是一套浣洗得非常干净的长袍,虽钉着两个补钉,却丝毫不显破旧,心中甚是满意,当下朝傅沧泓看了一眼,却见他只是盯着那男子看,仿佛正琢磨着什么。“沧泓?”傅沧泓这才回过神来,从男子手中接过衣物,然后将银子递与他。男子也看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地收了,拉起小男孩儿:“阿桥,进屋去吧。”父子俩进了小院,院门慢慢合拢。夜璃歌瞅瞅院门,再瞅瞅傅沧泓,心里的疑惑愈发地深浓起来。直到离开小村,她才禁不住问道:“你适才盯着那男子看,是有什么不对劲吗?”“他不是什么村民。”傅沧泓简短地道。“什么?”夜璃歌勒住马缰,“那他是——”“如果我看得没错,他是一个军人,而且,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什么?”夜璃歌吃了一惊——难道说,野有遗贤,乡有隐士,这小小的荒村野地,也盘龙踞虎不成?“你大概,没有注意到他肩上那把犁耙,”傅沧泓细细解释道,“我曾经研究过各国军队使用的兵器谱,那只犁耙,似极金瑞国军中一种小型战车,非一般铁匠能够打造,更非一般农夫能够使用。”“那你又如何能肯定,他不但是军人,而且是将军呢?”“眼神,沉稳而威严的眼神。”经他这么一提醒,夜璃歌不由细细回想,果觉那人的目光,与常人全然不同。“那是一种见惯了血腥,见惯了杀戳,甚至见惯了生死的眼神,”傅沧泓徐徐地说着,“一个人的外貌可以改变,衣着可以改变,甚至生活习惯也能改变,唯有他(她)的眼神,永远都不会改变。”怔然地看着身边这个英俊神武的男子,夜璃歌心下不由一阵恍然,突如其来地浮出出那两名话来:诸国将灭,权端归一。权端归一——她自问见识过不少人物,可聪明超过傅沧泓者,刚忍超过傅沧泓者,果决超过傅沧泓者,又,能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