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有事?”帝王抬起头。“这是所有五品以上京官的资料。”火狼近前,恭恭敬敬地将一叠厚厚的案卷轻轻放到桌上。傅沧泓却只淡淡扫了一眼,看不出是褒,抑或贬。“属下告退。”“等等。”火狼折回身子。“何楚其人如何?”火狼不答,反问道:“皇上是想重用于他?”“嗯?!”加重语气,傅沧泓眸中掠过丝不满。“何楚此人,颇具才干,但观其为人,却无甚可取之处,大约,也是个胆小怕事之辈。”“胆小怕事?”傅沧泓扯扯唇角,“你是这样看的?”火狼一怔愣,方觉着自己或许说错了话,赶紧道:“也许……是属下误判……”“误判?!”傅沧泓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你知不知道,这世间最能坏事的,是什么?便是这‘误判’二字!你身为禁军统领,一身牵系朕之安危,国之安危,怎能凭一己主观臆断为人做事?!”“属下知错!属下绝不再犯!”“咚”地一声跪倒在地,火狼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火狼,”傅沧泓的话音稍稍柔和,“朕知道,这些年来,你心心念念只为朕好,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并非明眼可见,在你眼中看来甚为妥当的,未必妥当,在你眼中看来不妥当的,未必不妥当,你以后用人处事,需得多多思虑,再作处置。”他这一番话,字字句句语重心长,竟说得火狼这么一个大他十数岁的人回不出一句话来,火狼心中细度,却不由魂惊——傅沧泓的话,看是虚阔,却意有实指,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忍不住想将纪飞烟怀有身孕之事道出,可话到舌尖上,却到底打住,只因为他实在吃不准,傅沧泓若得知这消息,会作如何处理。“你退下吧。”终于,皇帝的话再次响起,普普通通四个字,在此时的火狼听来,却宛若天籁。再次叩了个头,火狼起身离去。殿阁重新静寂下来,傅沧泓的目光落到那一叠案卷上。顺手拿起第一份,恰是丞相梁玖的,他立即凝神静气,细细地审阅起来。从卷面上来看,梁玖的履历无可挑剔,二十八岁上头得中进士,先任户部佥事,后任吏部侍郎,再任礼部尚书,再是参政知事,最后攫升为丞相,二十多年来兢兢业业,也算干了些为国为民的好事,傅今铖执政期间,若不是他苦心维系,只怕北宏的局面将比现在更糟。梁玖之后,是六部要员的资料,傅沧泓一份份细看了,心中大致有了个底,不过这些人的资质到底如何,还需要实际细察之,方能定论。忙完所有的一切,殿外的天色已然黑尽,傅沧泓自取火石点燃明烛,抬头唤道:“来人!”一名赭衣宫侍垂手而进,低着头道:“皇上,有何吩咐。”“传膳。”傅沧泓淡淡吐出两个字。赭衣宫侍领命而出,不消片刻即领着一溜儿宫侍宫女进殿,个个手上都托着描金漆盘,内里是金碗金碟盛着的菜肴羹汤。待宫人安放食箸毕,傅沧泓看着那一溜金光闪烁的物件儿,墨眉不由紧紧拧起——户部尚书黄玉天天叫穷,这宫里奢华的习气却还是照旧。“你去,”他顺手指了个宫人,“把内宫总管叫来。”宫人打了个惊颤,好半晌才回过神,垂着头儿应了一声,赶紧着去了。片刻功夫,内宫总管刘善战战兢兢地走进,缩着脖子跪在地上,尖着嗓音儿道:“奴才……参见皇上。”“朕问你,现在宫内每月用度多少?”傅沧泓劈头便道。刘善小眼珠子一闪,立即嗅出空气中的不对劲儿,嗓音当即低了一截儿:“回皇上,每月开支……大约三千两银子……”“啪——”他话尚未说完,傅沧泓重重一脚飞过来,将他踹翻在地,双眸中火光簇跳,“你当朕是三岁孩子?由你糊弄!三千两银子?只怕单这一顿儿,也花去五百两,三千两银子够济什么事?”刘善吓得脸色发白,却不晓得自己是哪里做错了——若是傅今铖在日,他送上这样的饭菜,不定已经被拖出去砍头,虽则火狼私下里一再叮嘱他要“简朴行事”,但他想着傅沧泓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总不能三汤两水打发过去,且不料这样竟也是办错了事。其余的宫人见皇帝发怒,也齐刷刷地跪下,不敢言语一声儿,整个殿里便只听见傅沧泓喘气的声音。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听得傅沧泓粗声粗气地道:“从明儿个起,把一干没要紧的,都裁撤了,吩咐御膳房,每顿只上六个菜即可。”“六个……”刘善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抬起头来,恰恰对上傅沧泓阴鹜的双眼,赶紧着低下头去,连连应“是”。“还有,”傅沧泓冷眼瞥见地上乌鸦鸦一群人,心头又是火起,“这内宫里到底有多少宫侍宫女,你也理清楚,趁早报个数儿来。”“是。”刘善两腿股颤,擦了把头上冷汗,爬起来小碎步退后,直到殿门边方敢转身,出门而去。“你们,也退下。”傅沧泓一挥手,一应宫人战战兢兢起身,鱼贯而出。再次回到桌边,看着那一列列美味佳肴,傅沧泓却早已失去享用的胃口。宫里宫外,朝内朝外,一大堆的事,偏生没个透心意儿的帮手。是的。不仅仅是忠心。不仅仅是能干。不仅仅是精明。更是,同声同气。譬如夜璃歌,倘若她在,必会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必会知道在哪个节骨眼儿该做什么事。草草喝了两口汤,吃了一碗饭,傅沧泓自己走到铜盆边,拎把湿巾洗了脸,便折身进了内殿,仰头倒卧——大概自北宏以来,也再无他这样过得凄凄清清的皇帝了,在人们眼中,皇帝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今儿个朝东,明儿个朝西,说不尽的富贵,道不完的风流。但他不是。更或者说,是他早已看穿了那表面浮华的一切。后宫虽三千,真心者能有几人?试拿前朝傅今铖而言,他拥有的女人只怕比三千还多,但当他在城楼之上命归黄泉时,后宫妃嫔除纪皇后外,却早已席卷细软作鸟兽散,纪皇后没走,倒不是因着对傅今铖的感情,只怕……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是另有所图。另有所图?暗夜之中,苍狼般的男子发出一声噬血的冷笑。他游戏花丛多年,天下女子图的是什么,早已不观自明。以为凭着一副娇媚的身子,便能从他手上获取无双富贵?在别的帝王那里,或许行得通。可他是傅沧泓。在很多年前,他便封情锁爱,因为对他而言,或许手中那柄染血的剑,比情情爱爱更有魅力。他是踩着遍地血腥走过来的男人。他是深宫倾轧中唯一仅存的硕果。他太清楚每一张笑脸背后隐藏的险恶,也太清楚,这太阳底下,最阴暗的,莫过于人心。除了他的夜璃歌。龙赫殿外,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伫立在夜色中,痴痴地望着那闭锁的殿门。她最爱的男人,就在那里,却隔她有如天涯之远。右手抬起,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女子眸中不由盈起丝泪意——傅沧泓,你真是那般绝情的男人么?你真的,已经彻底将我抛诸脑后了么?她不禁抬起脚步,一步步迈上石阶,伸手握住冰冷的铜环。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门里的男人面冷如铁,目光寒湛地看着她:“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满腹委屈猛地涌上纪飞烟的喉头,让她几至要哭出声来。就在她拼着性命不要,欲说出“真相”时,火狼却像狸猫一般蹿了出来,硬生生将她撞开。“皇上,属下这就送她回去。”傅沧泓没说话,狐疑地扫了他们一眼。“还不快走!”火狼一声低斥,拽住纪飞烟的胳膊,不容她分说,如一阵飓风般卷没进黑暗里。沉实的殿门“哐啷”一声阖拢。火狼扭着纪飞烟,一路飞冲,直至奔进荧阳宫的殿门,方才放开手,目光凛凛地注视着她:“这是最后一次,倘若再犯,死活全由你自己负责!”纪飞烟再也挺不住,泪珠子“噼哩啪啦”直往下掉,身子一软跌坐于地,抬起衣袖不住地擦着泪花。火狼看着她,心下着实浮起几分不忍,叹了口气道:“我并非让你瞒住一辈子不说,我只是让你先生下这个孩子,再等待恰当的时机……”“时机?什么时机?”纪飞烟抬起头,双眸通红,“若是我还没来得及生下这个孩子,那个女人就已经进入后宫了呢?”火狼一愣,这才恍惚明白过来,原来她担心的,竟然是这件事!罢了,看来很多事,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再者人各有命,倘若纪飞烟一意孤执,他亦不能再说什么。“你自己想清楚吧。”最后扔下这么句话,火狼冷漠地走开了。死死咬住双唇,纪飞烟在原地呆立良久,抬手抹去腮边的眼泪,方满腹委屈地转头而去。荧阳宫中,一片冷冷清清,连声虫鸣都不闻,纪飞烟沿着曲廊慢慢地走着,腹中忽然一阵酸水上涌,不由伏倒在栏边,朝着枯涸的池塘不住呕吐。“我的小姑奶奶,你这是——”后面忽地传来一个冷拔冷拔的嗓音,“哟哟哟,”皇后纪芙蓉拍着手,两眼在纪飞烟的小腹处遛了一圈儿,心内已然明白了个大概,“吃谁弄大肚子了?”“不用你管!”纪飞烟抬起头来,眸底闪过丝凶光,慑得纪芙蓉往后退出一大步,而纪飞烟从她身边掠过,一路飞奔着穿过曲廊,扑进自己的屋子,“咣”地关上房门,扑倒在枕上,细细碎碎哭出声来。即使到了这般落魄的境况,她心里深深念惦的,却依然是那个冷漠无情的男人。傅沧泓,你为什么不爱我?心性骄傲的女子满怀伤悲,第一次深深品尝到,那种刻骨的悲凉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