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上了小桥,穿过回廊,脚步稳凝地走向夜璃歌,眉宇之间的神情却淡到极致,不见往昔半分稚气。“璃歌。”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住,轻轻喊了一声。“嗯?”女子眯起漂亮的凤眸,抬头看他。男子清澄双眸中,游动着一丝丝怅然。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他忽然转身,调头便走。夜璃歌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安阳涪顼——”他立住脚步,背对着她,宽大的衣袍被风吹起,颇有几分形销骨立。“你,”夜璃歌迟疑着,走到他跟前,温声问道,“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他缓缓摇头:“没有。”“真没有?”“真没有。”他这才抬了头,漆黑双眸倒映着她动人的容颜:“我只是想……想看看你……仅此而已……”一阵柔软的疼惜从夜璃歌心间滑过——她再怎么心冷如铁,也是个女人,对于心怀真情之人,并不如傅沧泓那样拒人千里。从感情上来说,她并不憎恶这个心纯如水的男人,她所不喜欢的,只是他的懦弱和无能,虽然她也清楚,养成这样的性格,错并不全在他,可事情已经这样,又有谁能改变呢?不管他再怎么不愿面对,一个人从弱变强,始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是强行将安阳涪顼变成傅沧泓,也未必见得就是什么好事。安阳涪顼就是安阳涪顼。傅沧泓就是傅沧泓。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就比如她夜璃歌,也只得一个。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变成另一个人?这不但有失做人之道,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安阳涪顼,若是爱上我你觉得痛苦,为什么不放弃呢?话,已到唇边,夜璃歌却没有说出口。因为连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适宜。如果他并非璃国太子,她倒宁愿他做一个快乐单纯的男人,娶妻生子,过最普通最平凡的日子。可这样的他,偏偏是璃国太子,承担着一国之未来,连他亲生的父亲,都看出他并非帝王之材,都暗暗做了其他的安排,他自己,面对这样的窘境,又能做什么呢?两人就那么静静地对立着,仿佛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璃歌,”终于,男子抬起头,满眸忧伤,“你,会离开璃国,离开我吗?”夜璃歌心中微痛,沉默不答。男子别开头,却已暗暗红了眼圈。不是她的错,都是他的错。是她太好,是他太不好。或许这段姻事,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若当初自己没有一时冲动,便没有后来诸番纷扰。可是现在,让他开口说放弃她,已然不可能,就算他抛得下一国太子所谓的尊严,也无法说服自己的心——他爱她,他对她的爱,绝不比傅沧泓少!傅沧泓能为她做的,他也可以!只是,心智慢慢成熟的他,也已经清醒地认知到一个现实——很多事,傅沧泓是想做便能做,而他却是有心无力。他是太子,却一不懂领军作战,二不懂治国安民,三不识天下大局……真不知道,从古到今普天之下,还有没有像他这般窝囊的太子爷!后悔了么?安阳涪顼?可现在后悔,不是太晚了么?你早做什么去了?虽说父母的溺爱,迷混了你的心智,可你……唉,我能说什么好呢,或许也只有和夜璃歌一样,黯然叹息吧。“我能帮你吗?”终于,夜璃歌无比诚恳地开口,无论如何,她是希望见到这个男子重拾他那颗快乐的心。安阳涪顼再次抬头,眼中掠过一丝希望的亮光。“我该从哪里做起?”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睫毛像羽翅一样颤动着。“听政。”夜璃歌想了想,如是答道,“听政,但不要议政,凡事多动动脑子,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再与臣工们的意见相比较,孰优孰劣,高下立见。”“嗯。”安阳涪顼重重点头,乌云盖顶的脸上,终于绽出丝笑容,眸色也变得澄亮澄亮,“我记住了,从明天开始,就上朝听政。”“天色已晚,”夜璃歌转头朝廊外看了一眼,“太子要不要留下来,吃顿便饭?”“……好。”安阳涪顼兴奋得满脸通红,好半天才吭哧出一个字来。略含担忧地朝转廊深处看了一眼,夜璃歌这才领着安阳涪顼,徐步走出长廊。待他们走远,一个高大的身影才从廊柱后闪出,黑冽双眸中满是委屈。……见到夜璃歌与安阳涪顼一齐出现在厅门处,夜天诤夫妇双双吃了一惊,不由下意识地对望一眼。倒是安阳涪顼,先规规矩矩地开了口:“夜叔叔,夜伯母,小侄冒昧叨扰,还请见谅。”“太子这是说哪里话,”夜天诤的情绪很快平复,“既来之,则安之,太子且请入座。”而夏紫痕,早已一迭声叫仆从们添碗添菜添饭。这一顿饭,吃得甚是融洽,四个人都下意识地避开朝廷和宫内之事不谈,只说些家常话,其实安阳涪顼除了没才干,为人却甚是平和,与傅沧泓的孤傲大为不同,言谈举间,隐约透出皇族从小养就的高贵与优雅。一时饭罢,夜天诤命人撤去杯盘碗盏,奉上香茶,四人慢慢地品着,都有些意态慵懒。看着面前这一双小儿女,夜天诤心中不由闪过丝浅念——倘若就让璃歌正儿八经地做璃国太子妃,又有什么不妥呢?不过这念头只是转瞬即逝,那男子铁冷的嗓音如一杆笔直的长枪般杀出:我对夜璃歌,志在必得!唉,夜天诤不由轻叹了口气,若是夜璃歌真嫁给安阳涪顼,只怕傅沧泓真会举倾国之兵来犯,别的男人若在姻事上触了霉头,不过自己回家懊恼一阵子,可是傅沧泓那样的男人……他只能摇头。“爹爹?”夜璃歌瞧出他的心不在焉,不由略略提高嗓音问道。“……呃,我去厨房看看,有无甚新鲜瓜果。”夜天诤找了个借口,暂时离开大厅。夜璃歌目送他离去,视线转回安阳涪顼身上,忽地想起一事来:“你今日出宫,可有禀奏董皇后?”“有。”听了他的回答,夜璃歌稍放下心来——倘若董皇后又来一次凤驾亲临,只怕明日炎京城中,又将是流言满天飞,要知,自从夜天诤晋封为王,总摄朝政之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这司空府。“时辰不早了。”安阳涪顼看了看墙角沙漏,眼中却颇有几分眷眷不舍。“嗯,”夏紫痕接过话头,语声温婉而平和,“再过会儿,只怕宫门就该落锁了。”“小侄告辞。”安阳涪顼站起身来,执家礼向夏紫痕一拜——他年幼时经常被父亲携至司空府游玩,并且对夜天诤和夏紫痕都颇感亲切,所以私下里,均对二人躬行长辈之礼。“夜飞!”夏紫痕提高嗓音唤道。“小人在。”“着一队侍卫,护送太子回宫,不得有任何闪失。”“是!”夜飞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儿,方转头神情恭谨地看着安阳涪顼道,“太子殿下,请。”安阳涪顼起身,一双眼睛却只留恋地看着夜璃歌,夜璃歌却刻意转过头,不理会他殷切的目光——皆因她太过清楚他柔软的性格儿,只管如此牵绊下去,定然没完没了,倘若他一时任性,作出什么冲动的举止,反坏了今日之兴。不过,她的这种担忧显然是多余了,安阳涪顼确实比两年前成熟了不少,尽管心内情思翻滚,却仍懂得克制,收回视线去了。仆从们近前收拾器具退下,夏紫痕坐直身子,忽然威严地唤了声:“璃歌。”“母亲?”转头见她一脸正色,夜璃歌不由吃了一惊。“我且问你,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母亲此言何意?”“自然是你对安阳涪顼,是持何种态度?”“自然是……同辈之谊。”“真的?”“母亲,歌儿从来不会说谎。”“那好,找个恰当的时机,你对他言明心迹,免得他越陷越深,反误了终身。”“啊?!”夜璃歌张口结舌。“你没瞧出来吗?”夏紫痕神情谨严,“他对你的用情,越来越重了,倘若不及时制止,只恐将来为祸不浅!”夜璃歌猛然一惊!这才暗暗觉出,毕竟父亲母亲久经世事,于有些关节上,确实比自己通透。“母亲,”她垂了头,颇觉为难,“女儿确实想说来着……可是女儿,不知道该怎么说,况且女儿,心里头也虑着董皇后,还有父亲这一层。”夏紫痕眸中厉色更浓,辞锋陡转犀锐:“你说实话,是不是还有打算,借着安阳涪顼这块‘挡箭牌’,进入章定宫,探查你想要的秘密?”夜璃歌心中震惊更甚,竟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只盯着桌面喃喃道:“母亲……如何知晓?”“你若真有这想法,趁早打消!”夏紫痕愈发不容情,“倘若他对你没丝毫情意,你如此行事,我绝不反对,可是他既有情意,你却存心算计,即使达到目的,良心上又如何过得去?”“……”夜璃歌默然。长久以来,她行事一向洒脱,并不怎么听父母劝告,可是在这一件事上,她却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对。夜天诤折回厅中时,便见她们母女两个对着桌儿坐着,活像两尊菩萨似的,当下眨巴眨巴眼,上前活络气氛道:“什么时候,咱家改念经学佛了?”夜璃歌咧咧嘴,想笑,却没能笑出声来,拿眼偷觑着母亲那张脸,再次垂下头去。“夫人,你又教训咱们的宝贝女儿了?”夜天诤意识到问题所在,一只手放上夏紫痕的肩,轻轻一抚。“天诤,”夏紫痕微叹了口气,“璃歌的婚事,着实让我放心不下。”“哦?”夜天诤一挑眉头,“为夫还在这里呢,夫人有何不省心,只管道来,为夫替你开解。”“你觉得安阳涪顼如何?”夏紫痕抬眸看他。“唔,”夜天诤摸了摸下巴,“能做个好夫君,却不能做个好帝王。”一语中的。“对一个女人而言,好夫君重要,还是好帝王重要?”“对普通人家的女儿来说,好夫君重要,但是,”夜天诤说到此处,把脸一板,“对我家女儿来说,好帝王重要!”“为什么?”夏紫痕抬头,眸中有着明显的不赞同。“我且问你,咱家女儿是普通人吗?”夏紫痕斜瞥一眼夜璃歌,摇头。“我再问你,倘若安阳涪顼只能做好夫君,不能做好帝王,他能护得住璃国,护得住璃歌吗?”“……不能。”好半晌过去,夏紫痕不得不点头承认,她这位夫君利眼如炬,洞察幽微远胜常人。“难道,”她还是有些不甘心,“那个傅沧泓,就能够既是个好夫君,又是个好帝王吗?”夜天诤沉默。这个问题,早在从琉华城将夜璃歌逐回之后,他便问过自己无数次。没有答案。傅沧泓与安阳涪顼不同,他是一个完全在他掌控之外的男人,他能精准地算出安阳涪顼的所行所为,甚至他的一生,却料不到那个男人下一个时刻,会在哪里出现,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事。他唯一清楚的,是他对自己女儿刻骨铭心的爱。刻骨铭心。焚魂炙灵。远远超过其他男人,太深太烈的爱。能拥有这样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对很多女人来说,都是幸福,但是对于夜璃歌,幸或不幸,实在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