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像普通情侣那样,无比热切地靠近,仍只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彼此。因为,他们本也不是什么普通情侣。而是这世上最想要情感,也最不想要情感的两个人。曾经的曾经,他们都将感情视作人生的负累,弃之若蔽履,一个游戏花丛,片叶不沾身,一个仗剑行天涯,视情感为畏途。若彼此的命运不曾交集,或许这短暂的一生,他们真的能够冷心冷情地渡过。可是,人世间有很多事,即使是强者,也断难料得准。“你怎会在这里?”却是夜璃歌先开了口,一启唇,话声儿却冷得像冰似的。“你说呢?”男子不答,反出语诘问,语气里已带着三分的怨责。心下一转,夜璃歌随即悟过意来,却不禁叹了口气,也怨责道:“无论如何,现在你应该呆在北宏。”男子却是一声苦笑:“出了这样的事,你觉得我还能坐得住么?”“事?这算什么事?”夜璃歌真的有些恼了——在她看来,最近身边的男人都有些抽风,一个傅沧骜是这样,二个安阳涪顼也是这样,现在再加进一个傅沧泓……难道她的身上真有什么强大的魔力?令他们丧失理智?傅沧骜和安阳涪顼的“迷恋”尚有个缘故,可是傅沧泓,他是个意志力极致坚韧的男人,纵然听闻这样的事,也该能忍得下啊。瞧出她的心思,傅沧泓踏前一步,眸中翻卷着深浓的情潮,嗓音略略有些粗嘎:“别的事对我而言,再大也是小事,你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这是一句很标准的甜言蜜语,照说,任何一个女人听了,都会感动不已主动投怀送抱,可偏搁在夜璃歌身上,那便是另一种情形。“你纵使来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她定定地看着他,口吻犀利无比。傅沧泓不禁抬手抚了抚额头,有时候,他真想重重敲她一记,让她不要这般地清醒。“至少,我可以看看你。”话说回来,谁让他爱上这样的女人,除了妥协也别无选择。夜璃歌沉默了。并不是因为听了他的情话,而是他眼中泛起的血丝,以及那瘦削的下巴,都很清楚地说明一件事——这段日子,他并不好过。罢了。轻叹一声,夜璃歌走过去,抬手轻轻环住他的腰——普天下千千万万的男子,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偶尔展露温柔的一面,而其他男人看到的,大都是她的冷漠,和杀伐果决。“璃歌……”低低地喘了一声,傅沧泓有些情难自禁——他实在太想她了,甚至到了疯魔的边缘——多想就这样携她远走天涯,过他们快活似神仙的日子,这江山社稷,谁爱要谁要去。两人相拥着,滚倒在茂密的草丛中,任激烈如狂的吻,将彼此袭没……天,是那样地蓝,林间偶尔探出的枫枝,像血一般地红……还是夜璃歌先清醒过来,在最后关头死死地捉住他不安分的手:“不行。”她无比果决地道:“现在不行!”毫无商量的余地。傅沧泓痛苦地呻-吟一声,坐起身来,背对着她,伸手拔起棵蓬丛的野草,狠命地揉捏着。整理好零乱的衣裙,夜璃歌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话音已比先时柔和了许多,添了几分娇媚:“沧泓,你听我说,眼下稳定北宏国内的局面,是第一等重要的事,待你将所有权力牢牢控制在手中,其他的事,都好说——”“比如?”傅沧泓却是一声冷笑,转头看定她,“我可以直接向璃国帝君提出,纳你为后?”夜璃歌噎住——她和安阳涪顼的婚约,始终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死结,本是一段完美无瑕的感情,却终因这个隔阂,始终笼罩着阴翳。傅沧泓眸中的热情退了下去,恢复一贯的冰色,站起身来——他是个相当聪明的男人,一旦将感情收起,看待问题就会变得尖刻而敏锐。夜璃歌爱他,这毋庸置疑。但她也爱整个璃国!当初金殿之上,没有激烈反对这桩婚盟,便说明了她的心态,后来,在牧城之战中,她拼死保护安阳涪顼,还有许多看似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足以证明,她对安阳涪顼那该死的维护!原因很简单——安阳涪顼是璃国的太子,肩负着璃国的未来!很多时候,他都下过狠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安阳涪顼杀掉——心中唯一戒惧的,还是夜璃歌。他豪强一世,对待任何人任何事从不手软,偏生在这一段情缘上束手束脚,就像被囚在一个无形的笼子里,看着心爱的人就在身边,却始终爱而不得。抢亲?私奔?什么下三滥的办法他都想过,可答案只有两个字——不行。想他堂堂一个帝王,竟然这般憋气,心里时常像有无数的猫爪子在挠,除了难受,还是难受。看着他难受,夜璃歌也同样难受。她甚至忍不住在想,倘若当初不曾跟六道师傅学过天机神算,不曾见过那本《命告》该有多好,那她就可以由着性子,和心爱之人浪迹天涯,生也罢死也罢,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罢了……两个人都陷入了长长的沉默,想着各自的心事,冽风呜呜从头顶掠过,散向四面八方。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沧泓,”盯着头顶那邈远的天空,夜璃歌终于再度开口,“倘若,我扔下一切跟你走,你能……驾御以后的事么?”傅沧泓身子一震,倏地转头,眸中燃起丝丝热切:“你是指……什么事?”“让北宏和璃国,相安无事,至少,在你有生之年内。”“这件事,我们以前讨论过,”傅沧泓想了想,缓声言道,“只要他们不寻北宏麻烦,我自不会对璃国如何。”“那么,”夜璃歌也直起身子,定定地望进他的眼底,“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想过,一统天下?”“想过。”傅沧泓诚实地答道,“不过,倘若有了你,我可以偏安一隅!”这,算是交易吗?“歌儿,你是这天底下,唯一能够牵制他的利器……”父亲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重重地撕扯着夜璃歌的心。偏安一隅?或者,弃了家,弃了国,去做他的皇后,呆在北宏安静地度过一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能吗?可能吗?如此可以改变《命告》的预言吗?她相信他的真心,也相信他此时所言句句是实,但心中总有种恐惧,难以言明的恐惧——仿佛他们两个就算真在一起,仍然难阻止某些事实的发生。“你又动摇了?”“不是,”夜璃歌垂下眼眸,“我只是在想,倘若要离开,应该怎么做。”“你想到办法了?”“倒是有一个。”夜璃歌再次抬头,双瞳清莹得能照彻人心,“就是,我死。”乍闻此二字,傅沧泓蓦地睁大双眼,脑海里不禁晃过上次她中了碎心掌后的事,心下顿时一片恐慌,不由伸手握住她的纤掌。“算了,”半晌过后,男子痛苦地摇头,“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夜璃歌心中先是一阵甜蜜,继而便生出无限的愁怅——这个男人,果然是爱她的,正因为爱她,所以并不愿她冒任何风险,哪怕只是诈死。但她不知道,傅沧泓之所以千般不愿地选择等待,更多地,是因为镜荒山人那番语重心长的叮嘱:“其一,须去恶念,存仁心;其二,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其三,要等待,要忍耐,要始终如一。”为了她,他愿意等,愿意忍,因为值得,更因为这份感情来之不易。“沧泓,”面对他的隐忍和坚持,夜璃歌也不禁动了情,“我不会负你!从今尔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负你!”“是么?”傅沧泓的反应却显得淡然,甚至隐隐有些沧桑之感——璃歌,我信得过你,却信不过这滚滚红尘人事纷纭,更信不过命……为什么?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有种山高水阔,情缘难续的痛楚和悲凉?那是一种并不压于深宫倾轧的悲凉,是一种好花难常开,好景难常在的悲凉,纵使你时时刻刻在我身旁,我都觉得难以把握的悲凉,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厮缠不清的局面……你有你的璃国,我有我的北宏,或许这两座江山,便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屏障,纵使我胁生双翼,也还是飞不过这其间的千沟万壑……不忍见他如此落寞,夜璃歌不禁倾身上前,展臂紧紧将他抱住,心中有个声音在千百次地喊——沧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未来还很漫长,我们一定能等到转机,我们一定能得到上天的眷顾。仰头看着苍天,傅沧泓眼底泛起丝泪光,却依然竭力克制住自己满心的失落,也抬手拥住了她——既然暂时不能天长地久,那么至少让此刻温暖完美吧。当启明星升起来的时候,两人终于分开。和从前很多次一样,他得回北宏,而她,也会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他们还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们还是相隔千里之遥。重重复重重,行行复行行。与君暂别离,记取此中情。不曾想铁血钢骨的他们,竟然也有这般儿女情长之时。“你回去之后,要如何面对安阳涪顼?”他终是忍不住,把捱在心中的话说出了口。“敬而远之,总行了吧?”夜璃歌翘翘唇,有心想逗他笑。可傅沧泓却没有笑,他也实在笑不出来。“安阳涪顼如今住进摄政王府,只怕炎京中的舆论……”夜璃歌也收了笑,她总算体悟到,他的苦心和苦意了。“还有宫中那位董皇后,”傅沧泓满眸已忧心忡忡,“金瑞的南宫世家……虞国的杨之奇……”“不要担心这些,”夜璃歌心下也不禁烦乱起来,抬手揉揉他纠结的眉头,“我会应付的,你只要专心治理北宏便好。”“如果可以,我真想像在牧城时那样,化妆成无名小卒,时刻守在你的身边……”“呃……”夜璃歌强颜欢笑,“那岂不是太委屈你了?”眼珠子一转,她却忽然有了主意:“或者,可以由我化妆,潜行去北宏?”傅沧泓双眸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两人都不禁兴奋起来,感觉像是黑暗的前路之上,亮起一盏灯。“那你什么时候动身?”“看把你急得。”夜璃歌抬手点点他的鼻子,“我总得回去安排一下,和父亲打个招呼,再有,你那个孪生弟弟,还在王府中呢。”提到傅沧骜,傅沧泓的面色又一次垮了下来——来这里“幽会”之前,他多多少少已经从伏幽那里听得些风声,心中自然很不高兴。瞅瞅他的面色,夜璃歌心中闷笑,却也不点破,反而揶揄他道:“不管怎么样,他可比你‘乖巧’多了,才不会像你这样,动不动给人脸子看。”“我有……给你脸子看吗?”傅沧泓郁闷了。“难道不是?”从腰包里掏出那面琉璃小镜,夜璃歌在他眼前一晃,“你自个儿好好瞧瞧!”傅沧泓冷瞅一眼,也撑不住笑了,劈手夺过镜子,便揣进了自己囊中:“这个,给我。”“好了,”揣度着时辰着实不早了,怕再不回去被人发现,要是闹将起来,那可麻烦,再则,以傅沧泓今时今日的身份,确也不便在这里久呆,“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傅沧泓眼中一派情意绵绵,胸中一千一万个不舍,只是痴痴地看着夜璃歌。别开头去,夜璃歌再次催促道:“快走吧!趁着天色未亮,赶紧离开炎京——现在这城中,不知潜伏着多少暗探,要是被人发现踪迹,恐又是一场是非!”听她口中全是担心维护自己之意,傅沧泓这才觉得舒畅了些,倾身在她额心重重印下一个吻,这才意犹未尽地转身离去。默默地伫立在原地,夜璃歌看着心爱的男子一步三回头走进密林深处,方才神情怔忡地落下泪来——情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离情别意,原来竟是这般的伤心断魂。要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如普通夫妻那般耳鬓厮磨,长相厮守呢?为什么在别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她而言,却好似山巅明月,可望,而遥不可及?这浩浩长天,这茫茫大地,可有谁,能告诉她,如何才能安置这一桩心事?如何才能找到,家国与私情,之间的那个——平衡点?没有吗?真的没有吗?鱼与熊掌,真的不可兼得吗?纵然是光耀九重的炎京凤凰,也到底逃不过,这一场凡尘俗世的刻骨爱恋?早知情如苦海爱若炼狱,她还会不会,一脚踏进这三千弱水,爱上那个值得爱却不该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