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翊呢?”皇帝的声音从榻上传出。“皇上要见冯翊?”火狼闪身而进,立于榻前。“是,你马上去,把他从给朕带来。”“卑职遵命!”火狼答应着,刚要退下,却听傅沧泓又道,“罢了,此际时间尚早,待到晚间再说。”火狼再次躬身,默默地躺了下去。傅沧泓独自躺在榻上,脑子里千念百转,思来想去的,还是夜璃歌。想炎京城头,她自花车中跃出,倩影婀娜恸魂,却出手即是凌厉杀招;想宣安大殿上,她语出惊人,神态间傲睨天下;更想那琉华城中,深深一吻,多少的缱绻诉之不尽;天定宫血战,宏都城头与傅今铖的对峙,劝降吴铠,俯瞰江山……那是何等样的巾帼风采……这世间红颜女子无数,却有几人,能像她那般,洞察幽微,慧黠灵心,性情至烈,情真诱人。他相信她是爱他的。只是他们这一场爱恋,从一开始牵扯的人事与利益,就太多太多。他相信她的想法和他一样,不过是想守在自己最爱之人的身边,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可是像他们这样的人,上天又岂能容他们太平?纵然他们抛开一切,躲去天涯海角,只怕也躲不过浮嚣人心,躲不过红尘幻劫。只要他们活着,他们就会永远属于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国民,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朋友……而永远不会属于他们自己。属于他们自己的,不过是彼此之间最为纯粹的至情。从一开始,他就不想这段感情,遭遇任何事任何人的破坏,所以他拼却性命不要,在她逢难的那一刻毅然举起反旗。他们成功了……可是感情的桃花源,离他们还是那般地遥远。皇帝又怎样?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皇帝所担负的责任更加沉重,受到的羁累也更多。若是在那之前,他不那么冷傲,早早去牧城遇着尚是自由之身的她,或许一切便不一样,亦或许,在她踏进宣定宫之前,强行将她带走,后来的事便不会发生……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或许,他们注定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场合中相遇,开始这段坎坷无比的情路。到如今,情根深种,却无可奈何。璃歌,连你都想要放弃吗?连你都觉得,我们之间,还是不可能吗?……殿外的天色已然黑尽,烛火燃起,长长的光影在地面闪动。提着垂头昏睡的冯翊,火狼走进大殿,伸掌在冯翊脑后一拍,又矮又黑的男子立即睁开那双小三角眼,口中嚷嚷道:“谁?半夜三更扰人好梦?”火狼重重地咳了一声,截住他的话头,示意他往上看。冯翊扭了扭酸胀的脖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身处皇宫之中,而丹墀之上,被他斥作“昏君”的那个男人,正直直地站立着,面罩严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冯翊心中打了个突,赶紧滴溜地翻了个身,匍匐在地上,重重叩头:“罪臣参见皇上。”傅沧泓并不说话,摆手令火狼退下,盯着冯翊的脑顶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方慢慢地道:“若朕许你一州之权,你可理得?”冯翊一怔,当即抬头,看着傅沧泓,目光不停忽闪:“皇上此言何意?”“装什么糊涂?”傅沧泓双眸犀利如刀,似乎要剖开冯翊的心脏,看看那里面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儿。冯翊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当即也整肃面色,挺直后背:“一州之治何难?微臣不受。”“你好大的胆子!”傅沧泓眯缝起双眼,浑身冷气逼人,“竟敢与朕讨价还价!”冯翊撇撇嘴,态度甚是倨傲,眸中无一丝惧意。看了他半晌,傅沧泓再道:“既如此,十州之牧如何?”“罪臣不受。”“半壁江山呢?”“罪臣仍不受!”“好,”傅沧泓一脚踏下丹墀,微微俯低身子,“朕就将这北宏国,交予你全权掌治!”冯翊浑身一激灵,整个人立即化作一尊塑像,怔怔地张着嘴。“怎么?”傅沧泓复直起身子,眸中闪过丝轻灭,“朕敢给,你倒不敢接了?你不是自负胸藏百万甲兵,有经天纬地之才么?”“罪臣——叩谢皇恩!”冯翊两手往前一摁,重重一个响头,叩在地上,却听傅沧泓冷冷地道,“差办好了,朕不会赏你,差办坏了,朕却要诛你九族!”“罪臣——遵旨!”冯翊并无半丝犹豫,掷地有声的话音间,反带着壮志惊天的豪情。傅沧泓微可不察地扯了扯嘴角——这样的人,注定是不甘埋没于江湖的,必要寻块合适的地方,将那满腔的才干施展出来,或青史留名,或惊艳时光。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慧才,也同样难自弃。不过——依这家伙的本事,托之以朝政,数年间便可大治,而他自己,则能抽出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既如此,何乐而不为?是以,第二日,冯翊便领了“御前议政”一职,堂而皇之地站在北宏朝堂之上,这“御前议政”是个什么品阶的官?众臣都很惶惑,可是圣旨一下,众人都群体石化了:着新科探花冯翊,为御前议政一职,凡一应文武事体,需递呈御览的,皆先送至冯翊处,备案实录。这——岂不是比宰相梁玖的权限更大?其实,这还仅仅只是他们所看到的表面现象,若是他们知晓,皇帝将要交给冯翊的,不单“备案实录”那么简单,而几乎是将整个朝政托付,只怕所有人等都会哗然。但,纵算他们知晓,或许也不敢哗然,因为皇帝那独断专行的个性,他们已然领教过了——莫说傅沧泓是要设个“御前议政”,只怕他就是再弄个皇帝出来,也没人敢吱唔一声。毕竟,脑袋只有一颗,命也只有一条。于是,冯翊这个探花郎,转眼间从新晋官员变成囚犯,又从囚犯变成御前参政,成了宏都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冯翊的头脑却没有发昏,他深知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以头三天,朝中众臣的折子递上来,他一一阅览一清,备细写上自己的处理意见,再递进禁中呈请御批。傅沧泓细细看了,见他大小事宜处理妥贴,若疏漏失误处皆勾画圈出,心中暗暗点头,御笔一批:照此办理,再盖上玺印,皇帝的工作就算完成。不得不说,冯翊此人狂傲是狂傲,却帮了傅沧泓大忙,往昔沉重的朝务一下子轻松下来,使得他分身有术,有更多的时间,用以思考天下格局。虞国,国主虞琮庸弱,实不足虑,可虑之人乃安王虞琰,及那个深谙用兵之道的杨之奇;金瑞……自己以前倒甚少触及,由于中间隔着个偌大的璃国,他又自保不暇,是以力有不殆。目光,最后落到南边的璃国上……璃国,璃国,这个风光秀丽,物产丰沛的国家,越来越成为他心中的一个结……因为一提到他,脑海里随之翩动的,便是那女子倾国倾城的容颜……璃歌,璃歌呵……世无夜璃歌,傅沧泓会一世寂寞;世有夜璃歌,傅沧泓也许会一世羁磨。到底是寂寞好,还是羁磨好,恐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朝局渐稳,冯翊也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威信,眼见着时机成熟,这日晚间,傅沧泓再一次将这位干练的大臣召入宫中。幽幽簇动的烛火间,年轻的帝王长身而立,面庞一如既往地冷然。“微臣参见皇上!”冯翊敛衽躬身,口内响快地道。“冯翊,”傅沧泓叫着他的名字,“你过来。”抬起疑惑的双眼,冯翊往前走了两步,傅沧泓将他引至旁侧的长条桌案前,揭开锦盒盒盖,从里面取出方金印,双目凛凛地盯着冯翊:“从明儿个起,你将奏折拿至此处,自行铃印。”“什么?”饶是胆色过人,冯翊仍被皇帝的举动吓得怔愣在地,“皇,皇上?”“朕,信得过你。”傅沧泓目光黝沉。“微臣,誓死不负皇上重托!”冯翊猛地跪倒在地,眸中两行热泪滚下。“还有这个,”傅沧泓又从腰间解下个锦囊,递到他跟前,“这是调动京中及周边六州兵马的印绶,朕一直带在身边,现在也一并交予你,倘若京中有何变故,你且与丞相梁玖,兵部尚书何楚商议着办。”“微臣遵旨。”冯翊小心翼翼地接过印绶,并不离去,嘴唇轻轻蠕动着,像有什么未尽之辞。“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傅沧泓的神情难得平和。“微臣斗胆。”后退一步,冯翊曲膝跪下,双眼看着地面,“按理,微臣不敢多嘴,可是,皇上既对臣信任有加,微臣若是知而不言,是为不忠,故此,微臣想冒颜犯谏。”“你想说什么?”冯翊一咬牙:“未知皇上,可是想出宫?”傅沧泓沉默。冯翊又道:“皇上可是往南边儿去?”傅沧泓还是沉默。“皇上若不在,这满朝里的事,微臣自可理会得,可是微臣仍要进言,天下者,乃万万人之天下,非皇上一人之天下,皇上若欲安天下,必先安己心,否则便有一百个冯翊,也是不济事的……若皇上不欲以天下为重,微臣……”“你当如何?”“微臣……会择明主侍之。”“好一个择明主侍之!”傅沧泓竟不生气,只低低一笑,“如此说来,在你眼中,朕并非明主,而是昏君?”“皇上若以天下为重,便是明主!皇上若以私心为重,便是昏君!”冯翊“唰”地抬头,毫不避讳地大声言道。定定地瞅了他半晌,傅沧泓脸上慢慢浮出丝古怪的笑:“那么你呢?觉得自己会是个明主么?”好似半空里一个霹雷砸下来,冯翊那清醒的脑袋瓜子顿时“嗡嗡”直响,额上泌出颗颗汗珠:“微臣……尚有自知之明,今生只能为臣,无德享有天下。”“那便好。”傅沧泓一拂袍服,转身便走,“至少眼前,这天下还是朕之天下,至于天下重,还是私心重,朕自理会得,你只需谨守本分便好。”行至殿门处,傅沧泓忽然又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冯翊,眼中浮起丝诡谲:“实话告诉你,就在十日前,已有一批暗卫,赶至寅州艾平县冯家村,据传回的消息说,冯爱卿的妻子,刚刚产下名男婴……”看着皇帝那张莫测高深的脸,冯翊激凛凛地打了个寒颤,心中的狂气傲气霎时收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