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西楚雄咬牙切齿般砸出两个字来,话音中带着明显的怒意。一个黑衣人唰地冲进,朝西楚雄当胸抱拳:“启禀崖主,江面上出现一支船队!”“船队?”西楚雄神色遽变,“可有探明白,是何来历?”“已经派出六个前哨,但——”黑衣人说着,脸色有些难看,“没有一个人回来……”“什么?!”西楚雄陡地站起身来,鹰眸朝外喷射着火焰,“废物!”“崖主!”旁边一个头领踏前一步,面色却比西楚雄沉静得多,“发火解决不了问题,眼下还是弄清楚对方的情形,细作打算要紧。”“呃,”西楚雄抬手,拭了拭额上的微汗,正要说话,门外又匆匆奔进一人,“报——有不明船只靠岸,要求晤见崖主。”西楚雄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抬手接过黑衣人呈上的帖子,往上只扫了一眼,两腮便鼓了起来。“崖主?”先前说话的头领凑到他跟前,目光瞟过帖面,随即发出声低呼,“紫痕令主?她……居然这么快找上门来了?”西楚雄的脸色难看到极点,指上加力,几乎将烫金的帖子捏成两半。“崖主,咱们现在已经好比骑上老虎背,上不得下不得,只能力挺下去。”“啪——!”重重一掌将帖子砸在案上,西楚雄粗着嗓门儿吼道:“来人,放炮接客!”命令一级接一级传达下去,无数的黑衣人从石荒城中涌出,在道旁列成两行,西楚雄换上一身重甲,大踏步迎出。轰——轰——轰——土炮朝天,发出一枚接一枚的炮弹。江边码头上,夏紫痕笔挺地站立着,浑身上下散发着凌人的气势,眉宇之间隐隐浮现出当年巾帼枭雄的豪气。“哈哈哈!”但听得数声爽朗的大笑,西楚雄领着一帮子手下,大步走来,立在码头之上,冲夏紫痕一拱手:“早闻紫痕令主威名,久仰久仰!今日厮见,荣幸之至!”“不敢!”夏紫痕却只一抱拳,轻轻吐出两个字,身子已然飞出,稳稳落在沙石滩上。彼时江风吹来,掠起她鬓边黑发,虽已年过四十,美色稍逊当年,却更添一分难言的风韵,竟勾得西楚雄微微地直了眼。后边的陈蛟轻轻咳嗽一声,唤回西楚雄的意识,他那张皮糙肉厚的老脸上,不由浮起几许红潮,尴尬地笑了两声,侧身抬手:“令主,请。”夏紫痕也不逊让,一拂袍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后方数十名一身劲装的侍卫紧紧跟随,个个目不斜视。西楚雄脚步虽然铿锵,心里却不住地敲着鼓——他那厢刚对夜璃歌“落井下石”,这厢夏紫痕便到了,看来这石荒城,转眼便会凭生出无尽波澜。想至此处,他又是咬牙暗恨,又是躁怒不堪,脸上却不能带出一星半点来,只拼命绞尽着脑汁,思谋着该如何糊弄住眼前这一位——倘若糊弄不了,不若将这位也送去地洞里,让她们母女俩会面?可是夏紫痕身边这些煞神,有哪个是好敷衍的?放毒?圈杀?一时间,西楚雄脑子里闪过千百种可能,却没有哪一种,能够执行到位。眼见着已经进了石荒城,西楚雄仍旧一筹未展,只得强笑着上前,亲自殷勤地招呼着,将夏紫痕迎入殿中,又命人备办酒菜,速速排开宴席。夏紫痕稳坐如山,也不说明来意,也不与西楚雄周旋客套,只慢慢喝酒吃菜,饭毕起身,再冲西楚雄一抱拳:“本主连日行舟,早已疲累不堪,故想借贵地暂歇一歇,不知崖主可否相留?”西楚雄面皮子一紧,尔后浮出几丝浅笑:“当然当然,承蒙令主瞧得起,贵脚踏贱地,本主荣幸之至,陈蛟,引令主至偏殿歇息。”“是。”陈蛟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转头对夏紫痕道,“令主,这边请。”夏紫痕离座,领着一标手下,随陈蛟离开大厅,径往后殿去休息,厅中西楚雄的脸却蓦然一沉,冲众人挥挥手道:“都给本主退下!”不曾想,在夜璃歌身上尚未打开缺口,却又凭空穿出一个夏紫痕,西楚雄早已焦头烂额,只恨不得能变出第二座石荒城来,连夜隐遁而去。但这只是他自个儿的想法罢了,现实如何,还必须打起精神来面对。稍顷,陈蛟折回,西楚雄立即叫上他避入密室,满眼殷切地道:“陈蛟,这些年来,本主冷眼看去,这些头目里,只你是个明白人儿!眼下这形势,你觉得如何做才妥当?”陈蛟两片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从根本上来说,他打一开始,便极不赞同西楚雄这种冒险的做法,奈何西楚雄被利欲熏昏了头,也不细细掂量自己眼下的实力,贸然发起整个计划,待到将夜璃歌弄上岛来,却发现自己实是踩进一个套中,既拔不出脚,更抽不开身。“岛主真想听实话?”陈蛟眼中闪过丝迟疑——跟西楚雄这么些年,他也好歹了解这位主子的脾气——凡事上看着有主见,其实要么刚愎自用,要么倾向明眼可见的利益。世人皆见利,这本无可厚非,可对于一个真正想做事业之人,却是致命的缺陷。而西楚雄致命的缺陷还不止这一点,他除了好大喜功之外,还听不得逆耳之言,凡与他心意相左之人,就算当时不发作,其后必然寻个由头,远远地开发了去,弄得许多人都寒了心,在他面前并不怎么说实话,因着如此,反而使得西楚雄更加自狂自大起来。例如夜璃歌这件事。其实,在夜璃歌最早被“请”上岸时,西楚雄完全是出于主动地位的,要么狠施重手,彻底打灭夜璃歌的傲气,要么客客套套地送她离开,两不得罪,可是他猪油蒙了心,花招一个接一个,想着能从夜璃歌口中套出点什么来,见着不成功,又来一招阴的,将夜璃歌困入地底寒窖之中。现在可好,打不能打,和不能和,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且不说依夜璃歌的性子,绝难受辱而不计怨隙,单道今日登岛的夏紫痕,只怕他们也招惹不起。“你怎么不说话?”见他一味沉吟,半声不吭,西楚雄心中打起小鼓,紧了紧嗓音问道。罢了!陈蛟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关——无论如何,西楚雄对自己总算不错,为人谋而不忠,非君子所为,自己只能实话实说了。“崖主现下,还有一步棋可走。”“什么棋?”“弃卒,保帅。”“弃卒?”西楚雄却没能明白过来,“弃什么卒?”“卑职斗胆问崖主,请夜小姐登岛,是谁的主意?”西楚雄的面色僵了僵,依稀回过味来:“是……仓谯烬的。”“这就对了。”陈蛟又说了四个字,便侧身退下。西楚雄的腮帮又鼓了起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眉心高高隆起,显然在心中计算着取舍得失——夜璃歌的事,虽说是仓谯烬鼓动在前,决断却是他自己下的,如今出了事,便将仓谯烬推出去受过,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陈蛟暗瞅着他的脸色,度其心意,不由微微叹息一声。直到夜色擦黑,西楚雄还是没拿出个章程来,手下送上酒饭,他粗粗用过,便火急火燎地令众人退下,自己将自己锁在殿中,继续琢磨“应对之策”。说到底,他仍是贪恋着夜璃歌身上的“光华”,觉着这么一大块肥肉到了嘴边,没能吃下去,反而看着她飞走,无论如何不是滋味,可若是强咽吧,只怕会硬生生噎死自己……“唉!”面对着桌上那盏明明灭灭的烛火,这位“自命才高”的“雄主”,竟像妇人一般,长一声短一声地叹起气来…………偏殿。夏紫痕闭目坐在榻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已经将身边的一切彻底忘却。夜逐冷觑着她的面色,几次想开口,却到底慑于当家主母之威,只垂手侍立于一侧。直到子时将近,夏紫痕方才睁眸,淡淡地扫了夜逐一眼:“带着他们,都退下去吧。”“夫人!”夜逐一抱拳,眉间浮起丝惊急之色,“尚未找到小姐,卑职心中……实在难安。”“着急?”夏紫痕瞳色冷然,“王爷平时是怎么教导你们的?难道你们都全忘了?”“卑职不敢!”夜逐曲膝跪倒于地,“只是这地方,实在不便久留……还请夫人早作决断!”“纵使决断,也不急在一时,”夏紫痕脸上的表情仍然淡淡地,“吩咐下去,若没有本夫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动,否则便按家法处置!”“……是。”见再无丝毫挽回的余地,夜逐心中虽然不甘,却不得不硬起头皮应道。……寒窖之中。夜璃歌仍旧端然如山般地静坐着,任凭内息在全身上下游走。从小到大,比现在更险恶的情形,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是以并不畏惧,反而满心空灵。傅沧泓、宏都、炎京、安阳涪顼……所有的人和事,一一在脑海中晃过,却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观——人生如戏,人生如梦,若是退后一步,便什么都瞧得破了。是啊,有什么瞧不破呢?不管是待自己有如掌珠的双亲,还是对自己寄予无限厚望的璃国民众,抑或是“敌友”难辨的董皇后,在这一刻想去,竟像是隔了层玻璃纸似的,恍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偏偏这一片混沌之中,唯有那人殷切的眼神,愈发变得清晰——若说,她生命里的那些人,于她不过是过客,她于那些人,也不过是过客,可唯有一人,始终无法漠视他的痛苦伤悲快乐忧愁。便是他了。纵然是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也无法将他抛诸脑后。这便是——爱吗?刻骨铭心的爱吗?还是缠绵在她心中的那丝痴念呢?一想起便会痛,一想起便触动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你我都是寂寞的人……高楼之上,他指尖寒凉,冷峻唇间喷着微醺的酒气,没有拒人千里的漠然,而是股发自内心的苍凉……盛世孤独的苍凉。他是那样苍凉的男子,以致于到了令人心痛的地步。只是在人前的他,极少透露自己的情绪,显出的是一种斟破红尘的疏离……他说得……倒是一点都不错啊,他们都是寂寞的人,所以才能在相遇的那一刻,以电光火石的速度,靠近彼此的心,而后来,更是深深融入彼此的灵魂——只有她解得他满心的孤独,只有她能走进他高高垒起的城堡,只有她能触到他眼底那一丝深埋在冰雪中的温度——沧泓,原来你也是个被锁困在黑暗里的孩子,所以才深深地向往一份纯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