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惟余他们两人,默默看着彼此。从袖中抽出方丝巾,夜璃歌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血痕,动作温柔而细致。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那样深深地凝视着她。最后一抹夕阳余晖落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我们走。”终于,傅沧泓拉起她的手,携着她一起,朝山谷外走去。可是,令他们惊异的事发生了——眼前出现的景象,与来时大为不同,完全不是当初的模样。就在傅沧泓准备提步上前时,夜璃歌伸手抓住了他。“怎么?”“这是幻象。”夜璃歌果决地道。“幻象?”“嗯,是有人故意布下的。”傅沧泓沉默了:“你可有办法破除?”“让我仔细看看。”夜璃歌说着,俯身从地上拾起几块石子,投向前方,石子没入景象中,果然没有激起任何的反应。来来回回地走了数步,她有些懊丧地退回原地,蹲下身子默默不语。“怎么了?”傅沧泓走过来,低沉着嗓音问。“没什么。”夜璃歌摇摇头,眉峰微蹙,随手拿了块石子,在沙地上写写画画,一会儿看看天空中的月亮星辰,一会儿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地形。“不要着急。”傅沧泓劝慰她道,“一时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在想——刚才那些女人,是怎么离开的。”“是啊,”傅沧泓眼中也闪过丝微讶,“这事儿还真是奇怪。”“毫无破绽,”丢开手里的小树枝,夜璃歌眸光清寒,“看样子,我们只有退回方才的峡谷,另寻出路。”“好。”傅沧泓也不多言,拉起她便走。可是,当他们回到峡谷中时,却再次发现,这里的景物也变了,就连方才那一堆残破的石壁碎片,都消失无踪。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接一片的石林,间错着丛丛荒草,看上去景象格外凄暗。还是幻象。一阵闷痛袭上脑门,夜璃歌不禁抬手,抚了抚额头,傅沧泓走过来,替她揉捏着,轻声问道:“你不要紧吧?”“没关系。”夜璃歌摆摆手,下意识地隐藏了心中真实的情绪——布阵之人十分高明,处处设陷,其用意也很明显,就是要将他们困在此处。到底是谁呢?在虞国之中,有这能耐的,除了杨之奇外,不作他想。“其实,在这里呆着也不错,”傅沧泓有意缓解她的压力,“咱们不是正想着,找一个地方独处吗?”夜璃歌恍若未闻,双手环抱于胸前,苦苦思索着脱困的方法。不提防傅沧泓猛然凑过来,伸臂一把将她抱进怀中:“你看着我。”“嗯?”夜璃歌这才转眼瞧她。“闭上眼睛。”“嗯?”“乖乖睡一觉,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嗯?”说实话,夜璃歌并不太理解他的这种行为——是想宽慰她,还是心痛她?罢了,且依他一回。没想到,闭上双眼没多久,她就沉入了深深的梦乡。将女子抱在怀中,侧身躺在岩石上,傅沧泓静眸看着冰盘似的月轮,心中竟离奇地觉得分外满足。至少这一刻,再没有人来打扰他们。至少这一刻,他们毫无隔阂地在一起。而他在这世间辗转反侧,所渴求的,不就是与她在一起么?对于他而言,这个女子,便是他生命的全部。模模糊糊间,傅沧泓也沉入了梦乡,就在这时,一阵怪异的细碎响声,忽然传进他的耳中。陡然睁开双眼,傅沧泓侧头望去,却见一个人影正慢慢朝自己走来,屈身放下怀中的东西,又调头离开。是那个名叫阿丰的年轻鸟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轻轻将夜璃歌搁在岩石上,傅沧泓起身,纵步趋前,方才看清,阿丰搁在地上的,乃是一个密密层层树叶扎就的包裹,他俯身拾起,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沉沉的颇有些分量,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两只烤得金黄的山鸡,还有几只红薯。收下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傅沧泓回到夜璃歌身边,伸手轻轻推推她。“怎么?”夜璃歌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声音有些慵懒。“吃点东西吧。”傅沧泓说着,先撕下一只山鸡腿,递到她唇边。夜璃歌眼中闪过丝诧色:“这是哪儿来的?”“是那个叫阿丰的鸟人送来的。”夜璃歌惊讶更甚:“他送来的?他是怎么进来的?”“应该是飞过来的。”“飞?”夜璃歌顿时双眼大亮——是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这幻象布置得再怎么成功,也只是地面这一截儿,若往高处,仍是无遮无拦的。“或许,”抬头朝浩瀚夜空看了眼,夜璃歌沉吟,“我们也可以飞过去。”“飞?”傅沧泓先是一怔,继而柔声道,“怎么脱困,明天再说吧,先吃点东西。”“嗯。”夜璃歌点头,拿过鸡腿,慢慢细嚼咽下。“其实,”傅沧泓看着她,唇边浮起丝笑,“如果那鸟人能天天送吃的来,咱们就呆在这儿,直到老死,也不错。”“果真?”“当然。”“你就,不觉得烦?”“对你,我永远都不会烦。”“哪怕我老了,丑了,走不动路了,也不会?”“哪怕你老了,丑了,走不动路了,在我眼里,依旧倾国倾城。”傅沧泓无比深挚地道。“想不到,你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也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我的甜言蜜语,只说给你听。”“好吧,”夜璃歌倾身,偎进他怀中,“我承认,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很开心——也许,能在这里一直呆下去,是个不错的主意,只要他们不来寻找我们……我们就呆在这里吧。”是呢。似乎从相遇的那一刻起,这便是他们唯一想做的事,安安静静地守着彼此,不吵,不闹,忘却整个凡尘。只是这个世界,似乎从来不允许他们这一隅安宁。即使,是在这孤绝的境地中。随着一阵闷沉的响声,整个地面开始不住地晃动起来,无数滚石像冰雹般从空中砸落,傅沧泓一手护住夜璃歌,一手挥剑将从身边擦过的石头砍成碎片。“你这样是不行的!”夜璃歌从他怀中抽出身子,手中纱绫飞出,帮助他一起击碎落石,“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傅沧泓沉声答应,正想携着她一同飞起,一块小山似的石头忽然从空中砸落,挟带着呼啸的风声,朝他们头顶压去…………“可惜。”山崖之上,一个身着道袍,手捋胡须,轻轻摇头,“天之骄女,豪杰枭雄,竟然死在这样一个无名之地。”“多谢师傅出手相助。”旁边立着的青衣男子,面色看似平静,胸中的滋味却百般杂陈——淡淡的欣喜后,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落寞。“飞凤孤狼一去,你心中壮志定当尽展,为师,这便回山中去了。”“师傅,”杨之奇却是一怔,“徒儿已向皇上举荐师傅,朝廷必以高官厚禄相待,师傅您满腹才学,为何不——”道士将手一摆:“慢来!为师隐潜山中多年,为的是学究天人之理,岂能被名利小事所困?”“是是是。”杨之奇不敢驳辨,恭恭敬敬地答应着,“既如此,这两千两银子,暂请师傅收下,暂充薄资。”“好吧。”这一次,昌镜公倒没有拒绝,接过银票塞入袖中,大袖飘摆地去了。杨之奇伫立在原地,直到昌镜公的身影完全没入苍茫夜色,方才收回视线,再次朝深不见底的山崖下望去——……“沧泓,沧泓……”一片黑暗中,夜璃歌伸手摸索着,急促地叫着傅沧泓的名字。“嗯……”男子的低哼声传来。指尖终于触到那张熟悉的脸庞,夜璃歌的嗓音里,带上三分惊喜:“沧泓……”“唔——”低吟一声,傅沧泓坐起身来,伸手往夜璃歌脸上摸了摸,“你没有受伤吧?”“我没事。”夜璃歌也伸手在他身上仔细摸索着,未料指间却沾上几许冰凉。“你受伤了?”她不由瞪大双瞳。“好像……有一点。”“别乱动,让我仔细检察检察。”夜璃歌说着,从腰间锦囊里摸出颗夜明珠,擎在手里。淡淡的光华勾勒出傅沧泓英气的眉眼,看着他左脸颊上那一道道细碎的血口,夜璃歌不禁轻咝了口气:“怎么会弄成这样?”傅沧泓抬手往脸上摸了摸,却毫不以为意地咧唇一笑:“怎么着?很难看?恶心着你了?”夜璃歌哧一声笑:“都这副模样了,你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乖乖地,让我替你清理伤口。”找了块石头,将夜明珠放上去,夜璃歌从袖中抽出块干净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拭去傅沧泓脸上的血渍。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傅沧泓却不禁一阵心猿意马,趁夜璃歌不注意,忽然抬手勾住她的后颈,重重一吻。冷不防被他偷袭,夜璃歌脸上不由浮起层红潮,轻啐一口,继续手上的工作。待弄好一切,她又从囊中取出药膏,均匀地涂在傅沧泓脸上,再将视线转向下方,却见他的右腿上,不断向外渗着鲜血。“怎么会伤得这样重?”夜璃歌眼中不由闪过丝痛怜之色,抽出小匕,割开傅沧泓的外袍及中裤。望着那条长长的豁口,夜璃歌不由双眉紧揪——身上的药物所剩不多了,倘若他伤口化脓,该怎么办呢?“不要担心,”傅沧泓低沉嗓音响起,“我的命硬得很,不会那么轻易死的。”“你知不知道,”夜璃歌抬眸看他一眼,“如果伤口无法愈合,或者化脓继续溃烂,你这条腿都会废掉?”“没关系。”傅沧泓脸上的笑一分未减,“只要你在我身边,一条腿能算得了什么?”这个男人……夜璃歌不由有些头痛——为什么天下间,会有这样傻的男人?偏是这样傻的男人,让她怎么也丢不开手。傅沧泓……欠你越多,我负疚感便愈深,有时候,我真的好希望,当初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如果某一天,我必须掉头离开这世界,也就不会有半丝的犹豫,半丝的眷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间偏生有这样一个你?傅沧泓目光深湛地看着她,似乎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他也用心在说——璃歌,因为这世间有这样一个你,所以,才有这样一个我。我们,都是这茫茫人海中,最孤独的人。所以,我们愿意用一生一世的时间来寻找,一生一世的时间来等待,一生一世的时间,来,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