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朝前行驶着,一丛丛树影自车窗外滑过。炎京。折折转转,转转折折,自己还是,再一次回到这里。下一步该怎么走?夜璃歌的确很是茫然——命运的转机,又到底在哪里?捻弄着衣带上的流苏,她瞳色微黯。“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歌儿,难道你连这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旁侧躺卧的夜天诤忽然悠悠开口。“爹爹?”“你向来聪明,当知世间之事,尽七分之力,却也有三分,须听天意。”“女儿明白了。”“嗯。”夜天诤点点头,阖上双眼,再没有作声。耳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显然是已经进了京城。“吁——”随着一声长呼,马车在司空府门外停下,接着有人打起车帘:“司空大人,夜小姐……”小心翼翼地扶起夜天诤,从车厢里出来,抬头看时,却见安阳涪顼已然在道旁相候。夜天诤赶紧趋前施礼:“皇上,这如何使得?”“无妨,”安阳涪顼摆摆手,“司空大人乃是为救朕才受的伤,朕理当如此,来人——扶司空大人入府,立即命御药房送最好的药材来。”夜璃歌本想婉拒,可是看看他殷切的眉眼,终究作罢。直到亲眼看着夜天诤进了偕语楼,稳妥躺下,安阳涪顼方才扯扯夜璃歌的衣袖:“璃歌,你跟我来。”两人遂出了屋子,在一丛凤尾竹下立定。“璃歌。”男子双眼晶亮地看着她,“记得后天是什么日子吗?”“后天?”夜璃歌略略一怔,“是……你的生辰?”“原来你记得啊,”安阳涪顼更加开心,“宫中会设长生宴,到时候你来,好不好?”“行啊。”夜璃歌微笑着点头,“一定去。”“嗯。”安阳涪顼又拿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方才折身而去。生辰?夜璃歌不由有些恍然——她、安阳涪顼,和傅沧泓,都是相同年纪,自三年前在宣安大殿上相遇,命运就此有了交集。细数之后的每一刻辰光,恍若梦境,甜酸苦辣皆备。念着这些,夜璃歌慢慢在院子里踱起步来。直到心中的郁闷略略散去,她方才转回碧倚楼,卸妆洗漱,安然睡去。次日清早,宫中便差人前来,手中俱捧着云锦宫衣,名贵却毫不显奢华的钗饰,俱依着夜璃歌平日所好。夜璃歌叩拜谢恩,接过御赐之物,是日夜沐浴更衣,盛装起来。当她走出房门时,所有人都惊呆了——虽说夜府中人人皆知自家小姐倾国倾城,闭月羞花,但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作大家闺秀的装束,每个人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微微一笑,夜璃歌长裙曳地,步出府门,登上马车。马车驶离司空府,沿御道前行,在南宫门前停下,内里早有一众宫侍,抬着软轿迎出,锦衣铺地,接过夜璃歌,转入宫内。按制,外臣女眷进宫,皆宿于锦秀阁,或等待皇帝召见,或等待内廷传侍,昔时夜璃歌也曾随父亲来过一两遭,是以并不陌生。安阳涪顼早有吩咐,锦秀阁中收拾得齐齐整整,尤其是桌上那一套茶具,更是表露出他的细致。遣去众人,夜璃歌安然而坐,此时的她,全然是另一副模样,雍华大度,气质从容——或许,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只是太多时候,不愿意在人前显露。“夜小姐。”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宫女清脆的嗓音。“什么事?”“三公主叩访。”南宫筝?凤眉微微朝上挑起——终于,是来了么?“请入内。”但听得一阵环佩轻响,一身盛妆的南宫筝款步而入,手执一柄绢扇,斜掩半边面庞,眸波轻眄,在夜璃歌脸上一转:“早听说太子妃绝色惊艳,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太子妃?”夜璃歌唇边挑起丝笑,“已经不是了。”“可以容许我坐下来么?”南宫筝笑笑。“请。”夜璃歌一指桌对面。南宫筝细撩裙摆坐定:“可在南宫筝看来,璃国太子妃,永远只可能是夜小姐你。”夜璃歌抬头,定定地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样地沉静,一样地平和,瞧不出任何机锋。“三公主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话?”“此其一也。”“那其二呢?”“这些天里在宫中乏闷,故此作篇赋,想请夜小姐指教。”“赋?”夜璃歌微感意外,“原来三公主还有这般闲情雅致。”但说着,南宫筝却把手中绢扇递过来,夜璃歌凝神看时,但见上面整整齐齐书着数行绢逸小字,确是一篇言辞藻丽,韵味十足的赋。但,这仅仅只是赋吗?《九韬》?眸中疾光闪过,夜璃歌声色不动,把绢扇轻轻搁在桌上。“三公主既然有意于凤座,为何不自己求去?”“因为,有夜小姐在啊。”南宫筝的笑愈发优雅。“你觉得,”夜璃歌微微眯眸,“若我不在了,你就能得手?”“或许吧。”“南宫筝,”夜璃歌微微沉下脸来,“你是个聪明人,明人跟前,我不想说暗话,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同意,并且将阻拦到底。”“哦?”南宫筝却并不意外。“我知道,你来璃国和亲,非己所愿,而且,你对安阳涪顼,分明无心……”“无心?不知夜小姐,为何如此肯定?”“难道,”夜璃歌一怔,感觉自己有些糊涂了,“你对他——”“皇上一表人材,玉树临风,又温文尔雅,足令任何一个女子倾心。”“那你,就施展自己的魅力,让他衷情于你吧。”“试过了,没有用。”“嗯?”“只要夜小姐在这世上一天,皇上就不会移转自己的注意力——夜小姐,能让两国帝王为你疯狂,真不愧是炎京凤凰啊。”夜璃歌双瞳微凝。“所以,我想讨夜小姐一句实话。”“什么?”“你,会嫁给安阳涪顼吗?”室中一时静寂。“会又怎样?不会又怎样?”“倘若你不会,我会为自己争取,倘若你会,我,南宫筝当设他谋。”“这个问题,请恕我现在,不能回答你。”“夜璃歌,”南宫筝眸底也多了丝冷笑,“不要太贪心,否则最后,你一个都得不到!”撂下这么句话,她站起身来,扬长而去。余音犹在,仿佛化作一根根针,细细插进夜璃歌心中。有点痛,更有点凉。是她贪心了吗?恋着傅沧泓的执著,却也霸着安阳涪顼的痴心?当初的当初,她对任何一个,都能做到挥刀断情,未料如今,似乎舍了哪一个,她都会痛。是真的很痛。夜璃歌不禁捧着头,哼叫了一声。……红彤彤的纱制灯笼,挂满每一座殿阁。来往宫人们衣饰华美,笑语喧哗。德昭宫中更是赤地流金,香烟袅绕,一溜宫女手托各种物事,为安阳涪顼洗束妆扮。今日的安阳涪顼,头戴金冠,冠上缀满红色的宝石,身上一件云白织金龙的袍服,衬得整个人面如冠玉,唇若点朱,举手投足间,风流无限。揽镜自照,他却始终微觉不足——“取佩剑来!”候田托着柄短剑,颤巍巍近前,安阳涪顼接剑在手,将长剑悬于腰侧,再往镜中看了看,眸中方浮起一丝浅淡笑意,遂挥退众人,往屋外而去。刚至檐下,却见一风华绝代的美人儿款款从院门外而来。刹那间,所有的喧哗都静止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安阳涪顼一直没能回过神来。直到她近前。直到她抬眸。直到她那一抹嫣然的笑,在唇边缓缓绽开。如果时光就在这一刻停止,那该多好,我会永远记得你唇边的笑,如花妖娆。很久以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觅不出赞叹的言辞。若许倾国倾城,一笑间,泯灭了万众苍生。十指相扣,两人有若完璧,踏着石甬道朝前走去,沿途,宫侍们纷纷下跪,目送那一对玉人,除了艳羡,还是艳羡。虽病体未愈,董皇后还是坚持坐在宣安大殿上,下方一众文武并列,及至皇帝进殿,方齐齐叩首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平身!”安阳涪顼一摆手,携着夜璃歌登上丹墀,倾身落座,瞧着身旁容颜绝美的女子,刹那间,他忽然生出种梦幻之感——皇后,这可不就是他的皇后?试问天下间,除她之外,又有谁,做得了他的皇后?能做他的皇后?董皇后的眼中却无声闪过丝厉光——夜璃歌,你这是在做什么?礼部尚书冉泉出列,先念了一篇祝辞,然后领着众文武向皇帝叩请圣安,皇帝再免,吩咐瑞景殿赐宴。这一席御宴,可谓是极至奢华,山珍海味数之不尽,列席官员个个轮番进酒,只捡颂谀之辞说来,安阳涪顼的心思却在夜璃歌身上,偶尔回应一两句。月上中天,舞姬们的彩袖好似蝴蝶一般,美仑美奂的景象,彻底迷惑了每一个人的心志。趁着众人不注意,夜璃歌站起身来,步出殿阁。其实,她实在不惯这样的喧嚷,这样的应酬,或许她更愿意简简单单一身衣衫,一个包袱,一柄长剑,悠游于名山大川。今日……今日的她,更像一轴戏中的人物,一举一动,按照他人的意规而行,完全不是她夜璃歌。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给南宫筝一个警示?为了让安阳涪顼更加痴迷?还是为了什么?望着冰盘似的皎月,她忽然间笑了。一件羽裘突如其来,披上她的肩头。她转头,不意外地对上那双湛黑星眸。“你怎么也出来了?”“没意思。”安阳涪顼撇撇唇,然后拉起她的手,“璃歌,你跟我来。”两人就像一对轻盈的小鸟,穿过灯影重重的回廊,直往德昭宫的深处而去。“你看——”彩灯映照下,大片玉洁的琼花扑入眼帘,夜璃歌不由微微张大嘴,眼底划过丝惊喜。“喜欢吗?”安阳涪顼握了握她的手,压低声音问。“嗯。”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点头——她喜欢,确实喜欢。“进去瞧瞧。”安阳涪顼带着她,转入花海深处,但听得水声淙淙,一盏硕大的荷花灯在小小的水池里旋转着,其上立着一个婀娜娉婷的女子,分明,就是夜璃歌本人。“啊!”夜璃歌忍不住掩唇轻呼,“你是怎么办到的?”“我做的。”“真的?”“嗯。”安阳涪顼重重点头,“你不知道,花了我好多功夫呢。”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感,突如其来地将夜璃歌给包围住——或许潜意识里,不管一个女子如何强大,她在心中,仍然希望世间有那么一个人,宠她爱她,有如掌中之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