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间“驾崩”,众臣们惊怔一阵后,很快接受现实。皇帝忽然间又“复活”了,众臣们也调整情绪,尽力表现得坦然。只有那些隐隐揣测出真相的人,无不在心中暗暗叹息,皇帝的荒唐。但,璃国的臣子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用“中庸”的心情,看待朝中和宫中发生的异事。一场惊天的波澜,就这样风平浪静,表面上看,谁都没有损失什么。总而言之,阴云散去,一切仍旧回归原轨。桐荫殿。安阳涪瑜负手而立,看着窗外蓝空中的袅袅浮云,唇边情不自禁地浮起丝冷笑。幸好。幸好他没有搀和进去,在这一场声宏势大的戏中,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至于那些壮志豪情,只能深深地,深深地埋于心底。好。很好。非常好。安阳涪瑜……夜璃歌……且让我拭目以待,你们俩的戏,能不能唱到最后。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却在殿门处蓦然止住,安阳涪瑜转头,但见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正亭亭而立,眸含秋波地望著他。短暂怔愕后,安阳涪瑜飞快收起自己真实的情绪,绽出丝煦然的笑:“三公主。”长睫微颤,南宫筝也笑了:“所有人都在前殿恭贺皇上‘起死回生’呢,你怎么不去?”她故意将“起死回生”四字咬得特别地重,听上去格外刺耳,安阳涪瑜却刻意忽视,神情一派从容淡泊:“既然‘所有人’都去了,那么,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去或不去,又还有什么必要呢?”“这话有些意思。”南宫筝点点头,迈步走到桌案边,见上面放了张棋盘,边上两个黑漆发亮的坛子,里面装着黑白两色的子,目光一闪,遂拈起一枚来,往棋枰上落去。安阳涪瑜看看她,也踱过去,随意摸出枚棋子来,轻轻搁落。南宫筝“咦”了一声,看看那两枚相同颜色的棋子,下落第二子。三十六个回合后,整个棋盘上已经布棋泰半。南宫筝脸上的笑消失了,安阳涪顼却仍旧一脸云淡风轻。“你赢了。”将手中棋子投落盘外,南宫筝轻声叹道。安阳涪瑜默然。“告辞。”微一福身,南宫筝转向后方,款款离去。安阳涪瑜一直站在桌旁,静静看着那一盘棋。很凶险。危机四伏,错落任何一子,都有可能满盘皆输。这女人的心计,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但他的反应却很淡和——让她来搅一搅局,或许,并不坏。……迈着沉稳的步伐,安阳涪顼走进德昭宫。经历一场“生离死别”的演练,他的心智,已比从前成熟得太多。“璃歌。”靠近立于橱边的女子,安阳涪顼的双臂从她腋下绕过,鼻中呼出的温热气息,淡淡扫过她的耳际。女子“嗯”了一声,转过头来:“朝堂上的事,都处理好了?”安阳涪顼点头,心中忽然生出无限的眷恋来,抱着她不肯松手。直到殿外的天色昏暗下来,两人方才分开,安阳涪顼叫进候田,吩咐他着人上菜。长条桌案上,杯盘罗列,两人相对而坐,食至半饱,安阳涪顼方放下碗,小心翼翼地道:“那个,璃歌,咱们的婚事——?”“你看着办吧。”夜璃歌微微浅笑,眉宇间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静谧。就在安阳涪顼无比开怀之时,她却再次开口:“最好简单一点,别张扬声势。”“……好。”一时饭罢,安阳涪顼亲自将夜璃歌送至锦秀阁,看着她走进楼中,方才折身离去。……弦月升起。躺在锦帐香褥中,夜璃歌却久久地难以成眠,遂披衣而起,走到窗外。抬眸望去,满天星斗灿然,竟是个难得的好天。心头那丝怅然,始终缭绕不去。——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有一种辜负。有一种失落。更有一种难言的痛。曾经说好了,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曾经说好了,不管沧海桑田,此情不移。可是为什么,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成了镜花水月?傅沧泓,从此以后,我们会成为敌人吗?只要一念及此,心中就难捱绝望——她和安阳涪顼,他和纪飞烟,或者更多的女人,难道这一生一世,就真的不会遗憾了吗?若说从前,她是迫于无奈,所以应承这桩姻事,那么如今呢?难道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的心中,就同时装着两个男人?这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为了避免自己再胡思乱想,夜璃歌退回房中,紧紧地闭上窗户——既然选择了安阳涪顼,傅沧泓,就只能成为她的过去!过去,也意味着失去,正因为知道失去,所以更加地痛!……宏都。龙赫殿。傅沧泓又在喝酒,不停地喝,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就像一只野兽,被困在重重牢笼之中,渴盼着冲出去,但却不知道,能够去哪里。是啊,没有了夜璃歌,他傅沧泓还能去哪里?这满殿的繁华,在他看来,却是绝顶的孤清。抓起酒壶,朝下方一掷,青花瓷壶碎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声音。“皇上——”火狼悄无声息地走进。傅沧泓瞪着他,眼里跳蹿着暴躁的光,忽然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低沉着嗓音嘶吼道:“去,给朕找,找几个女人来——”“皇上,你说什么?”火狼大吃一惊。“你没听到吗?”傅沧泓的嗓音蓦然提高了八度,“朕让你,去找几个女人来!越年轻漂亮越好!”“皇上!”火狼却站着没动——他知道,傅沧泓现在正处于崩溃边缘,倘若他真这么做了,等他的狂躁平息,定然会后悔。“去啊!”傅沧泓“呼”地站起身来,“朕就不信,没有她,没有她……”他说着,眼里却怔怔地落下泪来——夜璃歌,你就那么狠吗?就那样,将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全都抛诸脑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火狼暗暗摇头,朝傅沧泓一拱手:“皇上,请好生歇息吧,属下命御厨房,给您煎碗醒酒汤。”傅沧泓颓然地坐回椅中,无力阖上双眼。爱得愈深,伤得便愈重,那些甜蜜的过往,如今回忆起来,点点滴滴,俱长成丛篷扎人的荆棘。该怎么办?她一直再没有消息,自己该怎么办?灯影寂寂,满殿清凄,没有人,能给他答案。……礼部尚书夏隆看着手中的单子,深深犯起踌躇——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简直搞得他快神经衰弱了——先是皇帝大丧,接着突然间风向遽变,皇帝要大婚。一切从简。可这一切如何从简法?好歹是帝后,况且一边是皇室,一边是声名显赫的夜府,就算要从简,也简不到哪里去。在部堂里辗转蹰思良久,夏隆将单子掖入袖中,走出礼部大门。“老爷,去哪儿?”即有听差近前,打迭起笑脸道。“章丞相府。”夏隆吩咐一声,倾身坐入轿中,官轿随即起行,朝章府而去。章楚安正坐在院中喝茶,见夏隆走进,只略略动了动身子,冲他当胸抱拳:“夏大人。”“见过丞相。”夏隆毕恭毕敬地施礼,然后提步近前,“皇上大婚之事,丞相知道吧?”“这个自然,不是交待你全权处理吗?”夏隆脸上的笑愈发谦卑:“就是,不知道这事该如何处理,所以才向丞相请示。”“礼部不是有专门的典章制度吗?”“这个——皇后的意思,是不欲张扬。”章楚安闻言沉默——他隐约猜度得出,夜璃歌不欲张扬的缘由,是忌防着北宏那位。“那就,一切从简吧。”“可是,司空那边——”“夜司空向来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不会因这点小事与你计较,你就放心吧。”章楚安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脸上的神色淡然依旧。看着这样安泰的他,夏隆心中却始终觉得极不踏实,可又不便多言,最后只得作辞离去。待他一离开,章楚安立即叫来管家章禄:“自即日起,昼夜闭紧门户,谢绝一切访客。”“是。”章禄先是一怔,继而点点头,领命而去。站起身来,章楚安来回在院中走动着,目光在扶疏花木上睃巡。皇帝大婚……想起这件折腾了许久的事,他的头就忍不住隐隐作痛。他是个,嗯,没什么斗志的人,只想四平八稳做几年丞相,然后辞官归隐,是以,在朝堂之中,他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不刻意亲近谁,也不刻意疏远谁,即使是显隆如夜天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聪明,多年宦海沉浮,该知晓的规则,他都是知晓的,这份通透,让他觉出,夜璃歌当真嫁给安阳涪顼,只怕非璃国之福,而其造成的后果究竟是什么,现在还很难料定。如果——如果局势发生变动,他这个太平丞相,就很难说,到底能做,还是不能做了。倘若不能,章楚安看着一丛快要开罢的虞美人,心下忽然有了主意。……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无论宫中还是朝堂,没有人对帝后大婚之事说三道四。安阳涪顼很安静,夜璃歌很安静,夜府和皇室,甚至整个炎京的百姓们,都很安静。吉日定在三月十八。御花园里琼花开遍,宫女们捧着礼服,为夜璃歌试装。当她穿上凤冠霞帔之时,所有人均露出艳羡之色,反是夜璃歌本人,分外地淡然。远远地,安阳涪顼走来,看见那天仙似的美人儿,当下立定,只默然瞧着,并不近前。他最近的心境,有些奇怪。是一种梦想实现之后的茫然,还有更加深沉的期待。偶尔想想以后幸福的日子,他就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甜蜜的笑容,并且暗暗发誓,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会守护这个女子,守护他们的家园。或者,这是每个男人,都会有的心愿吧。“涪顼。”终于,夜璃歌看见了他,启唇轻唤一声。“唉。”安阳涪顼答应着,迈步近前,携起她的手。“好看吗?”夜璃歌脸上露出少见的天真笑容,用手拉拉裙幅。“好看,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安阳涪顼真心地赞美道。“就你贫嘴。”夜璃歌抬手,刮刮他的鼻子。见到他们郎情妾意的模样,所有的宫人均忍不住别开头,以手捂唇,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