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朝文武的忧虑中,卢勤光出征了。之后半个月,安阳涪顼捺着性子等待,直到卢勤光战死的消息传来。他是个英雄。是个真正的英雄,兑现了自己死在马背上的誓言,据说他死的时候,还用长枪挑破了两名塔桑骑兵的脑袋,勇悍的程度,甚至令塔桑悍将苏穆烈肃然起敬。副将佟克云带着残余的士兵退回边城,据守不出,飞马向炎京报讯,请求支援。“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安阳涪顼气急败坏,不住地走来走去。“皇上。”章楚安出列,“当务之急,必须派出得力的战将,前往边城,否则塔桑若大军来袭,后果难料。”“得力的战将?”安阳涪顼双眸一瞪,“现在朝中哪有什么得力的战将?”“皇上,”章楚安稍一迟疑,方道,“司空大人虽免职赋闲在家,但他手下的夜方夜逐,均是难得的将材,倘若派一人带领部分夜家护卫前往边城,不定可解眼下的困局。”安阳涪顼揪眉不语——直到现在,他才隐约觉出,夜家的势力到底有多么强大,先是心惊,继而生出丝丝懊恼,还有忌惮。“此事,再议。”安阳涪顼略一摆手,侍立于阶下的候田立即朗声道,“退——朝。”起身退入内宫,安阳涪顼径直回到德昭宫,仰面躺在玉枕上,任由思绪翻腾起伏,直到殿外的天色完全沉黑,方才坐起身来:“候田。”“奴才在。”“让人备车,朕,想去司空府走走。”“是。”片刻之后,一辆精致的小马车自皇宫侧门出,直驶向司空府。待马车停稳,候田立即先行下车,踏上石阶,叩响门环。稍顷,门扇敞开,内里走出名仆役,往候田脸上仔细一瞅,不由惊愣了一下:“候公公,你怎么这会儿——?”“别废话。”候田用眼色止住他,“赶紧让司空大人出来迎接圣驾。”“不用了。”话声未落地,安阳涪顼的嗓音已经从身后传来,“前头带路便是。”“参见皇上。”仆役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个头,方才站起身来,满脸恭敬地领着两人,朝内院而去。见满院子里风清雅静,鸦雀不闻,安阳涪顼眼中不由闪过丝疑惑:“夜司空呢?”仆役略一迟疑,方道:“前些日子,老爷不知何事出府,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什么?”安阳涪顼吃了一惊,当下停住脚步,“出府?去哪里了?”“没,没人知道。”仆役的声音更加低了下去,脸上添了几分小心翼翼。安阳涪顼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他特特赶来司空府,就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塔桑的锋锐,谁想夜天诤居然——现在该怎么办?“皇上?”见他立住不动,候田和那仆役也只好停了下来,三人立在石甬道上,仿佛石化了一般。“是皇上吗?”一道清脆的女声,骤然从前方传来。安阳涪顼抬头,却见夏紫痕姗姗而来,姿态从容而优雅。“夜夫人。”“臣妇参见皇上。”夏紫痕近前施礼,尔后直起身来,“多日不见皇上,龙体可还安泰?”听她这么说话,安阳涪顼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夜夫人,不必如此客套,还是像从前那样吧。”“从前那样?”夏紫痕唇边浮起一丝莫明的笑,“还可能一样吗?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安阳涪顼怔然,一时间默默无语,只得转头看着旁边几丛碧绿的美人蕉。“家夫临去前,曾留下一封书信,要臣妇转交给皇上。”夏紫痕说着,从袖中抽出封信函,呈至安阳涪顼面前。安阳涪顼接过,拆开封皮,抽出内页细细阅毕,眸色顿时变得深凝起来。夏紫痕也不催促,在一旁默然静候着。“明日,朕会传旨,召夜方进宫。”“臣妇遵旨,一定会督促夜方,作好一应准备。”夏紫痕的回答,仍然那么谦躬有礼,不卑不亢。“我很想——”抬眸看了看掩在夜色中的碧倚楼,安阳涪顼的眼神里添了几许怅然。“皇上,请。”夏紫痕自然一眼洞明他的心意,侧身退了一步,恭声言道。“候田,你在这里侯着,不必跟来。”安阳涪顼吩咐了一句,旋即只身一人,踏着卵石小道,朝碧倚楼而去。夜风很细很凉,像是谁的发丝,擦过脸颊,给人一种酥酥的,痒痒的感觉。穿过一丛碧葱葱的竹子,他再次看到了那座楼。如今,佳人已去,独留空楼于此。扶着那光滑的栏杆,安阳涪顼一步步上了碧倚楼,却只在水晶帘外停住,隔着帘子,静静看着里面整洁如昔的陈设。好半晌,他方才撩起帘子步入,但见浅绿色的妆台上,放着把乳白色的玉梳,他不禁走过去,将玉梳拿起,紧紧攥在掌中。妆镜之中,隐约映出他的面容,轮廓清瘦,双眼微微有些浮肿。脑海里闪过些片断,都是浮光掠影的,让他想抓,也抓不住。他所深深渴望的幸福,似乎从来都只是一场遥远的幻梦,永远无法到达彼岸。可为什么就是放不下?是她太过美艳动人,还是自己始终存着丝渴盼?这一场红尘缭乱的伤,到底该如何收场?一丝倦意涌上来,安阳涪顼伏在桌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楼下,候田心中急得小火苗突突上跳,不住抬头朝碧倚楼上看,始终不见安阳涪顼下楼,又是忧虑,又是不耐。“候公公,请到客厢休息吧。”倒是夏紫痕,十分通透明理地道。“这——”候田尚自沉吟,却听夏紫痕又道,“公公不必担心,皇上那里,本夫人自会照应。”“有劳夫人。”候田这才徐步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夏紫痕方转头走向碧倚楼。看着斜倚妆台,已经睡熟的安阳涪顼,夏紫痕眸中不由掠过丝淡淡的疼惜——说实话,对这个孩子,她始终存着丝母性的关怀,也曾经想过,看着他和歌儿走到一起,谁料想世事多变,剧情始终没有按照这个方向发展,他的一腔多情,也只能被生生辜负。拿起床丝被,夏紫痕轻轻覆在安阳涪顼身上,正待离去,安阳涪顼双肩一耸,忽然坐了起来:“夜……夫人?”“嗯。”夏紫痕停下脚步,看着他展颜轻笑,“继续睡吧。”“伯母,”安阳涪顼忽然改换了称呼,“我们聊聊,可以吗?”“行。”夏紫痕点点头,折身步回,端过张锦凳来,敛袖坐下,“说吧。”“和我说说璃歌小时候的事吧。”“歌儿小时候?”夏紫痕的笑容更深了,眸中浮起几许宠溺,“其实,六岁以前,歌儿都是个安静的孩子,喜欢穿一件简单的裙子,蹲在花园子里,自己跟自己玩。”“自己跟自己玩?”“嗯,她聪明着呢,总是能变出无数的花样来——采集各色花草,编成篮子、花环,砍下细长的幼竹,做成竹马,也捉蚱蜢和蛐蛐,养在小罐子里,每当它们奄奄一息之时,又把它们放回草丛中,乐此不疲……”安阳涪顼津津有味地听着,仿佛她诉说的每一件,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仿佛听着她过去的事,便是在共享她的人生。雕花窗外的天空,渐渐变得明亮,夏紫痕停止讲述,温言道:“皇上,请回宫吧。”安阳涪顼站起身,将玉梳掖入怀中,这才眷眷不舍地四顾一眼,撩起帘子走出。“皇上,皇上。”候田小跑步迎上来,眸中满含热切。“回宫。”安阳涪顼交代下两个字,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去。是日午后,一道圣旨从宫中传出,召夜府护卫夜方入宫。偕语楼。“夫人。”夜方神色冷然,眸中有着明显的抗拒情绪。“去吧。”夏紫痕一脸安然,“保家卫国,一向是司空大人最大的心愿。”“可是,可是司空大人他——”“他不会有事的。”夏紫痕话声中,有种穿透岁月沧桑的坚凝,“只要我守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夜方那颗愤懑的心,忽然就平静了。“夫人,请多保重。”抬手一揖,夜方紧了紧腰带,折身走出。……“夜方。”“小民在。”“朕欲加封你为龙威将军,令你率领夜府护卫,前往边城,准备迎击塔桑骑兵,但不知你意下如何?”“小民遵旨。”见他仍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安阳涪顼心中忽然蹿起丝火气:“跪下!”夜方先是一怔,继而曲膝跪倒于地,脸上的神情还是一丝未改。安阳涪顼冲下丹墀,来回走动着,心中恼怒愈盛,下剩的话没头没脑脱口而出:“你虽然跟从夜天诤,但无论怎么说,也是朕的臣民!”夜方双眸直直地看着地面,仿佛不管安阳涪顼雷霆大怒还是和风细雨,施加在他身上,全无一点效用。安阳涪顼终于泄气,或许直到今天,他才领教到夜府中人的厉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厉害,实在教人难以形容——纵使皇权赫赫,富贵齐天,若他们心中不服,便绝对不会屈从。似乎,这也是夜璃歌一直以来的性子。他们所遵守的,是另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那,叫作原则。安阳涪顼不懂原则这玩意儿,也不太懂权利这玩意儿,实际上这世间事他很多都不懂,更多的时候,他的思想和意志,都受着世间其他人的影响和主宰,别人说什么,那便是什么,所以,他真不是那么适合,做一个君王,尤其是一个英明果决的君王。“你,你走。”最后,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谢皇上。”夜方磕了个头,站起身扬长而去。没想到自己堂堂一个皇帝,竟然会被一介武将“羞辱”,安阳涪顼心中极其难受,想找个什么发泄发泄,到最后终究是幽幽一叹——谁让自己理亏呢?他只是感觉自己理亏,却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理亏于何处。……天边,风云暗卷,有青色的闪电,隐隐游蹿于其间。默立于廊下,夜璃歌静静地看着。一直,都没有收到夜府的消息,她心中的忧虑愈发浓重,却不得不强自压抑。能和傅沧泓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她并不想打破,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若这天地之间,有一隅地方,单独属于他和她,她倒是愿一头扎进去,永永远远都不要再出来。或许那一隅,是有的。那就是独属于他们两个的,感情的世界。与皇权富贵,红尘喧嚣,都全无半点干系。从一开始,他们就努力地想要维系,想要保持它的洁净无尘,却总是受到外力的破坏,辗辗转转,来来去去,折腾了一次又一次,双方都心力交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夜璃歌的脑子里,忽然没来由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呵。想她炎京凤凰,何时也变得像普通妇人般心存怨望了?一只亮闪闪的七彩凤凰,忽然出现在眼前,吸走她的注意力。“真漂亮!”夜璃歌忍不住惊呼。“我给你戴上。”傅沧泓轻轻掰过她的脸,将玳瑁发簪插入她的髻间,左右仔细看着,“好了。”“好了吗?”夜璃歌脸上露出天真的笑,轻晃螓首——她知道他是想逗她开心,所以积极配合。“自己照照。”傅沧泓手中变戏法似的,又多了面明晃晃的镜子,映出夜璃歌那张芙蓉花般娇嫩的脸。“你说好就行。”夜璃歌却按下镜子,语带轻嗔——她虽是个美人,于这些钗环珠饰,却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在意,因为她很明白,再美的容颜,都有衰老的一天,倘若面前这个男人,爱的只是她的颜色,她会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能留住她夜璃歌的,只有他恒久而纯粹的爱。傅沧泓,这是你,之于其他男子,对我最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