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久久地对视着。多年相处,纵然不用一丝言语,也能明了彼此的心迹。“二十六年了。”夏紫痕忽然莞尔一笑。“是啊。”夜天诤点头,眸中也增添了无限感慨,“时光荏冉,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何必伤春悲秋?”夏紫痕双眸明亮,顾盼间风采不减当年,“与君相携一生,乃是紫痕最快意之事,至于这世间种种,浑然不在我的眼里。”提步近前,夜天诤握住她的手,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甜的、苦的、辣的、酸的,在这一刻,尽皆变得无限美好……是啊,因为心中有爱,所以做什么,都觉得愿意,因为心中有爱,所以记忆会更鲜明更深刻…………徐徐的风,拂过夜璃歌每一根发丝。仰起头来,她看向高远的空中,忽然想找一个角落坐下来,把自己藏起,任思绪在另一个空间飞翔。去哪里呢?馨园。脑海里的第一个闪念,就是馨园。馨园里的琼花还是那样地美丽,开得如梦如幻。她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把自己深深埋进阴翳里。以为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不理会,但是第一个浮出脑海的,还是那个人。傅沧泓。想起他,时而好笑,时而酸涩,时而哭泣——在这一刻,她放松了心防,任由感情翻江倒海。不错,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清冷的,都是理智的,她会像男人一样思考、抉择、捕杀,这让她看起来,比很多女人都坚强,或许,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或者父亲的面前,她才会展露自己的另一面——柔软的、多情的、活泼的、天真的……纵然是最爱她的男人,也极少看到她的眼泪。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想象得到,骄傲的,杀人不眨眼的炎京凤凰,也会像个小女孩儿般,躲在树荫背后,双手托腮,望着天空流眼泪,却连自己为什么哭泣都不知道。直到天色灰暗下来,夜璃歌方才重新站起,懒懒地走出磬园,却不想回家。或者,找个陌生的客栈,偶尔住上一晚,也不错。主意拿定,她整个人便松快下来,信步往前走去。“新出炉的羊肉汤哎——”店小二响亮的叫声忽然传来。夜璃歌收住脚步,即有一名伙计迎上来,口中响快地叫道:“客官,里面请——”夜璃歌探头看了一眼,见店堂还算干净,遂抬步迈入。“客官,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伙计脸上全是笑容。“一锅羊肉汤,再来一坛上好的状元红。”夜璃歌吩咐道,然后摸出块银子,放在桌上。“好咧!”伙计答应着,拾了银子麻溜地去了,少时送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阵阵香气在空中扩散开来,夜璃歌食欲大增,拿起勺子舀了一碗,送到唇边,面色随即微微一变——居然有人动手脚!“伙计。”夜璃歌声色不动,淡声叫道。“客官,还有何吩咐?”伙计颠颠儿跑回来。“这汤脏了,换换。”“这——”伙计脸上的笑凝固在唇边。“我让你换,你就换。”夜璃歌说着,又从袖中摸出块银子。伙计也意识到了不对,撇了一下唇,端起汤锅去了。竟然会有人,追到这里来,会是谁呢?水眸黑冽,夜璃歌眉宇间浮起几许薄冷。第二锅汤送了上来,这一次,再无任何异样,夜璃歌就着酒,慢慢地吃饱喝足,起身下楼,行至平台处,但见那伙计斜倚在柜台边,东边桌旁,坐了个干干瘦瘦,模样毫不出奇的男子。心内一动,夜璃歌提步下楼,行至男子跟前坐下,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男子抬袖掩唇,咳嗽两声,枯瘦的手撑着桌面,缓缓站起。“阁下就没有什么话吗?”夜璃歌冷冷开口。男子又咳嗽了两声,挪开凳子慢慢地走了。夜璃歌的视线落在他适才手掌覆过的地方,那儿,刻着两个暗红色的字:道理居然是“道理”?这个人——夜璃歌眉峰微蹙,不由侧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去,却早不见了那人的影儿。真是怪人怪事!细细思索着,夜璃歌也站起身来,徐步走出客栈。天色已然黑尽,街道两边亮起一盏盏灯笼,将她纤长的身影拉得极长。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满脑子杂碎的思绪,一点点沉寂,有些影像,慢慢变得清明。一路思索着,夜璃歌走回司空府,离家门尚有一段距离,忽听里边传出阵阵清音雅弦,是父亲和母亲?她心内一动,抬手轻轻推开角门,却见十几支明柱将整个庭园照得如白昼一般,她一向形容整肃的父亲,一手操琴,一手执箫,自弹自吹,而她的母亲,衣袂翩然,双剑有如秋水,舞成两团光影。这——夜璃歌不由看呆了——什么叫珠玉生辉,天作之合?这便是。什么叫知情识意,心魂交融?这便是。她怔怔地站在廊下,不敢近前,也不想近前,直到一切静止下来,才鼓掌叫好。夜天诤和夏紫痕竟没有理会她,只深深地看着彼此,像是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夜璃歌委屈了,忍不住冲上前去:“爹爹!母亲!”夏紫痕还是不理她,只凝着夜天诤道:“夫君的乐艺,愈发精湛了。”“夫人的剑术,也是天下无双。”“那我呢?”夜璃歌忍不住出声岔了进去。“你嘛——”夜天诤的视线终于落到她身上,“自然是我们俩最出色的杰作。”“爹爹,你还真是不害臊。”夜璃歌不禁吐了吐舌头,再俏皮地作个怪脸。夜天诤也做了个怪脸:“难道,我说错了?”“爹爹啊,”夜璃歌绕过桌案,拿出牛皮糖似的缠劲儿,“你再奏一曲我听听?”“歌儿,”夏紫痕却面现威严,将她止住,“时辰已晚,下次再说吧。”夜璃歌不满地撅起嘴,像个没讨到糖吃的小孩儿。夜天诤伸手刮刮她的鼻头,复撩袍坐下,弦声又起,如水船朝四周漾去。随着优美的旋律,夜璃歌曼转腰肢,纱绫自袖中飞出,翩跹轻舞,如梧桐深处的凤凰。一个接一个的夜家人从暗处走出,惊讶至极地看着他们的小姐——都说自家小姐的舞姿倾国倾城,可是他们却从来无缘一见。“那是小姐吗?”一个仆役忍不住擦擦自己的眼,“我好像看到了仙女……”“不,是凤凰!是传说中的凤凰!”另一名男子接过话头,嗓音里含着不尽的激动。“不是凤凰,”这是最后一个声音,“是——流动的月光……”他自觉说了个很华美的词,甚至忍不住咂咂唇。总而言之,这个夜晚在所有人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包括,夜天诤,和夏紫痕。看着这个女儿,他们心中满是甜蜜,也满是叹息。尤其是夜天诤。她是他一生最得意之处,也是他一生最大的牵念。……月色轻轻泻入窗畔。夜璃歌睡着了。就像小时候那般,呼吸均匀而柔软,白皙脸庞上,有着淡淡的红晕。“璃歌……”某人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让梦中的夜璃歌不由撅了撅眉头,然后懒懒地翻个身。“懿旨到——”长长的尖声打破梦境,夜璃歌倏地睁开眼。“夜璃歌接旨!”是真的!声音来自楼下,无比真实,无比清晰。披衣起床,夜璃歌掀帘而出,但见福宁宫总管孙贵正手捧黄绢,仰着脖子,满脸堆笑地仰头看她。下了碧倚楼,夜璃歌拜伏于地:“臣女接旨。”站在福宁宫外,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脚来,迈过门槛。“坐吧。”董太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显得格外轻柔。“谢太后。”夜璃歌蹲身伏了伏,这才走到一旁坐下,然后抬起头来,朝董太后看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然后分开。“见过顼儿了?”“是。”殿中一时沉默。“虽然,本宫答应过,绝不再限制你的自由,但是夜璃歌,有一件事,你心中应该清楚——这个国家,对于本宫,对于你,对于夜府,对于顼儿,都同样地重要。”夜璃歌沉默着,没有接话。“今儿个难得清静,咱们两个女人,好好谈谈吧。”“臣女洗耳恭听。”“你心中真的,对顼儿毫无眷恋?”夜璃歌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有。”“……?”“本宫知道,”董太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丹墀,直至夜璃歌跟前,“长期以来,你心中真正放不下的,并非顼儿,而是璃国和夜家——夜璃歌,你是这炎京城的凤凰,璃国不能没有你,而你,也不能没有璃国,我相信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夜璃歌心头一阵震颤。“有一句俗语,叫‘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夜璃歌,北宏虽好,却到底并非你的生身之地,而那个男人,真的能护你一生?——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当他得到天下时,便会放弃你?”“他不会。”夜璃歌无比肯定地答道。“真的?”董皇后脸上却浮起几丝沧桑的笑,“男人都是会变的,尤其在掌握权利与财富之后,至尊的地位,至重的权利,必然会改变他,就算他不改变,他身边的人,也会改变——夜璃歌,你明不明白?一生不变的感情,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夜璃歌放在膝上的手一点点攥紧,薄唇微微抿起。董太后说的话,她从来就没有担心过,因为她相信傅沧泓,确实相信傅沧泓——因为相信傅沧泓,她也越来越清楚,倘若那个男人决意要做什么,这个天下,并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他。除了她。而她挟制他唯一的武器,却是心中那份至真至纯的感情。若不是怕毁了这份情,只怕傅沧泓,早已对璃国下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