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左手,昔年划下的那个“忘”字,至今犹在——曾经以为,凭自己的强悍,傅沧泓的强悍,能够逃得过这样无望的结局,可是命运,却从来不肯放过他们——纵使相爱,也只能分断在天涯的两边,纵使相爱,还是躲不开这红尘的纷乱。试过了。试过了心无挂碍地想和他在一起,到最后,还是被一股难言的力量给拽了回来。傅沧泓,是不是我们的感情,也注定将成为权谋斗争的牺牲品?纵然我们想退守,只想退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驻守自己的清冷与完满,可是这喧喧扰扰的人世,可曾有一时一日,想放过我们?能放过我们?只叹这世间,很多时候,不是想爱就能爱。愈是干净的爱,愈是需要双方倾力的维护,稍有不慎,满盘皆输。那么,就忘记吧,就当曾经的一切,从来没有过。夜璃歌再一次抓起那朵飘落于地的“无我”,送到唇边,试了很久,一次又一次,可却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地扯住她的手。夜,很深,很沉,很重。储秀阁灯火俱无,一片黯沉。天际蒙蒙亮起时,洒扫庭院的宫侍听见吱呀一声响,然后抬起头来,整个人瞬间顿住。一抹影子从他面前飘过。仿佛没有灵魂,更没有呼吸。直到她走远,宫侍方才忙忙地屈下膝去,颤颤地喊道:“拜见皇后娘娘——”夜璃歌轻飘飘地走着,长长的裙裾恍若流水,从青石地面上淌过,最后停驻在德昭宫外。她立定身形,微微抬起头来,双瞳像夜色一般深凝。“皇后娘娘?”打开殿门的候田不提防抬头看见她,不由惊了一瞬,赶紧急匆匆走下石级。“皇上呢?”“璃歌?”安阳涪顼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人已疾步冲下石阶,见她形容憔悴如斯,心中不由一痛。“提前吧。”夜璃歌忽然没来由地道,“将婚期提前吧。”“啊?”想不到她会这样说,安阳涪顼不由一怔。“怎么?你不愿意?”“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安阳涪顼赶紧点头。“那好,”夜璃歌勾唇一笑,“今日朝上,你就降旨吧,婚期,定在三日之后。”“三日吗?”安阳涪顼神色不由一紧。“嗯,就三日吧。”夜璃歌轻轻吐出一句,整个人忽然朝后方倒去。“璃歌——”安阳涪顼惊叫一声,伸手将她抱住。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夜璃歌脑海里闪过很多的画面,很多很多——从六岁,到十六岁,到二十二岁,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也那样零乱。她忽然觉得一种深深的疲倦,陷入沉睡之后,再也不愿醒来的疲倦,为什么这世界处处与她作对?为什么她一心想求自由,自由却唾手难得?为什么活着会如此艰难?艰难吗?连她都觉得艰难吗?爱与不爱,都很艰难。……傅沧泓已经陷入彻底的疯狂与绝望。彤星城固若金汤,没有任何的破绽,不管他如何冲击、厮杀,始终身陷困境,难以找到突破口。北宏大军营地上空,气氛压抑而沉凝。伙房营中,几名士兵正悄悄地商议着。士兵乙:“咱们跑吧,与其在这里送死,还不如一走了之。”“可是,此地离北宏近千里之遥,就算逃跑,也未必能平安归国啊。”“至少,可以有一线希望,难道不是?”另一名士兵说道,“你们也瞧见了,咱们皇上,根本不是夜天诤的对手……”“嘘——”话音未落,已经被又一名士兵截住,他小心地朝左右看看,方才压低嗓音道,“这样,咱们明天上战场时,趁撤退的功夫,悄悄儿溜走,也不会被人发现。”“甚好。”其余几人点头。第二日,傅沧泓再次亲自率领军队上阵,仍然是惨败而归。等散军归营,洪昆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清点人数,面色变得愈发难看。巡视一圈后,他行至主帅帐篷,本想进帐禀报,可隔着帐帘见傅沧泓一身寂廖,心中忽然升起无穷无尽的不忍。不忍再伤害这个痴情的男人。不忍再给他任何打击。可现实是残酷的,不管再怎么鲜血淋漓,都必须强打起精神来面对。于是,洪昆终究是走了进去。“皇上。”傅沧泓一脸呆滞,没有任何表情。“皇上,”洪昆略略提高了嗓音,“发现大量士卒逃营。”“是吗?”傅沧泓终于抬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忽然站起身来,拿过放在案上的照影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皇上,你去哪儿?”洪昆心中一凛,提步跟上。傅沧泓一言不发,直冲到战马旁,飞身跃上马背,大喝一声,策马冲进茫茫夜色深处。夜风萧寒的黄土道上,数道人影踽踽而行,个个抖索着肩膀,前方的道路如此漫长,没有人知道,到底有没有尽头。“哒,哒哒,哒哒哒——”一阵惊急的马蹄忽然从后方传来。潜行的人影转回头去,个个眼中闪过惊疑的光,然而,不等他们回过神,只觉脖子上一凉,温热的血飞溅出来,转瞬间便没了呼吸。“皇上——”内中一名男子看清楚来人狰狞的面容,双腿一曲,跪倒在地,脸上啼泪斑驳,“饶命啊皇上!”傅沧泓二话不说,再次缓缓举起剑来,就在他准备劈下时,一阵悠缓的箫声,忽然从苍寒夜色深处传来。他的手臂凝在了半空。两行橙色的灯笼,缓缓从空中飘过来,下方一辆奇特的车,自行走动着,前端立了个华服男子,手持长箫,眉宇静然。傅沧泓满心的戾气,离奇地消退下去。“北皇,别来无恙?”一曲罢,男子端然而立,持箫冲傅沧泓当胸一抱拳。“杨之奇?”傅沧泓嗓音冷极。“正是。”“你来做什么?”“助北皇一臂之力。”“送粮饷?”“不是。”杨之奇薄唇微微上扬,极缓极慢地吐出两个字来,“破——阵——”傅沧泓双眸寂黯,浑身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凛冽,而杨之奇却只是站着,任他打量,仿佛没有丝毫杀伤力。“我不需要你帮助。”良久,傅沧泓冷冷扔出一句话来——他此刻虽然身处“绝境”,却也清楚,面前这人绝非善类,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要“回收报酬”的。“不,”杨之奇竖起一根指头,在眼前晃了晃,“北皇很需要,因为——三日之后,便是夜璃歌的,大婚之期……”是天塌了吗?地陷了吗?还是整个世界都灰飞烟灭了?傅沧泓眼前一片金星乱冒,什么杨之奇,什么江山,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股子锥心刺骨的痛,那么真实,那么强烈,好似一柄寒光闪烁的长矛,彻底洞穿他的身体……注视着他的面色,杨之奇一直没有吭声。风,很冷,从他们之间飒飒地吹过,卷起些沙砾子,裹入他们的眼皮。“怎么破?”终于,傅沧泓的声音响起,带着几丝阴冷。“把一切,都交给我——当我撕开阵口的刹那,你带人直奔炎京,唯有如此,才能阻止夜璃歌。”傅沧泓再次沉默——这对他而言,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明知道这男人不怀好心,他,要和他合作吗?“让我再考虑考虑。”杨之奇也没有催促,只是冲他一抱拳:“北皇若是思虑周详了,只需要在营前点燃三堆篝火,到时我自会前往相助。”“一言为定。”拨转马头,傅沧泓返回营中,一路之上,他都非常沉默,那种疯狂的情绪已经淡了下去,内心世界再次恢复一贯的理智。还未到营地前,一道人影迎了上来:“皇上。”傅沧泓“嗯”了一声,翻身跳下马背,将缰绳扔给他,然后走到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要想想,要好好想想。这个夜晚,对这个男人而言,是痛苦而艰难的——他深知自己的决断,影响的不仅仅是他们这场感情的终局,更有可能,是整个天承大陆千千万万人的命运。感情,与理智,在作着生与死的搏杀。这种外人看不见的搏杀,其实,是最损耗心智,最损耗精力的。如果那个女人不是夜璃歌,他早就放弃了。正因为那个女人是夜璃歌,所以才让他如此难以割舍。天边,再一次浮起玫瑰的颜色,远处起伏的山峦慢慢显形。他站了起来,转身一步步走向彤星城的方向。很多人望见那个男人,一身凝重冰寒的气息,深邃的眼眸中敛藏着隐形的闪电。终于,他走到高高的城楼之下,仰起头来:“朕,要见夜司空。”不多时,夜天诤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之上。“我们谈谈。”傅沧泓面色沉稳,浑身散发着一股凛人的气势。“好。”夜天诤也不疑有他,旋身下了城楼。“走。”傅沧泓瞥了他一眼,运足轻功,身子已经飘飘地朝北面而去,夜天诤大袖飘飘,随于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