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打斗声安静了。手提长剑,他走回殿中,一眼便看见夜璃歌捧凤冠,坐在榻上发呆。他走过去,拿起凤冠,随手搁在一旁:“去北宏后,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是吗?”夜璃歌抬头,勾唇一笑,“纵然我要整个北宏,你也给?”“当然。”傅沧泓抬手,指尖在她细嫩的脸上轻轻摩娑着,“你,还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她还想要什么?拿过他的剑,放到一旁,她站起身来,将他抱住。一股暖流在傅沧泓心中漾起,将通身杀气冲得七零八落。美人泪,英雄冢,更何况,是夜璃歌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虽然刚刚经历一场惨烈的厮杀,傅沧泓仍旧感觉,自己的体内刹那间充满了力量,情不自禁地俯身抱起夜璃歌,大步流星地朝内殿而去。“等等——”夜璃歌摁住他的胸口,呼吸微喘,“不能在这儿……”“嗯?”傅沧泓黑眸微闪。“去司空府吧,碧倚楼。”“好。”傅沧泓唇边勾起丝笑,仍然抱着她,大步走出殿阁。一辆马车,载着两个人,缓缓出了宫门,朝司空府的方向而去。夜风吹起低垂的竹帘,隔着缝隙,夜璃歌隐约瞧见街道两旁的狼藉,伸过手来,傅沧泓遮住她的眼眸。马车在司空府外停下,傅沧泓先行下了车,然后将夜璃歌从车里搀出。司空府大门紧闭,鸦雀不闻,夜璃歌踏上石阶,叩响门环,半晌才听门板吱呀一声响,从内打开来。是个驼背的老仆役,抬头冷冷扫了她一眼后,竟然调头而去。“站住!”夜璃歌尚没有出声,傅沧泓已经一声沉喝。驼背仆役立住身形,却默然不动。“做下人的规矩,还要朕教你吗?”老仆役一声冷哼,缓缓转过头来,满眸不屑:“这儿是司空府,不是强盗窝!再说,似乎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说话吧?”傅沧泓双眼一瞪,正要发作,手臂却被夜璃歌轻轻拽住:“别说了,我们走。”压下心头火气,傅沧泓狠狠瞪了老仆役一眼,同着夜璃歌朝里走,一路之上,倍遭冷遇,那些昔时毕恭毕敬的仆役,此时见着夜璃歌,竟然如同见到妖物一般,有多远就绕多远。夜璃歌面色虽沉静,但心里却汩汩流着血。傅沧泓不禁握紧她的手,轻声道:“璃歌……”“我没事。”夜璃歌简短而果决地打断他的话——这都是她该受的,比起那些死去的人,这点小小的侮辱,根本不算什么。傅沧泓心里阵阵发紧,他实在不忍见她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可是,他更清楚她的性子,不会允许他用极端的手段,去伤害那些人。一路沉默着,上了碧倚楼,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旖旎情愫,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夜璃歌为傅沧泓褪去外套,将他推到床边:“睡吧。”傅沧泓侧身躺下,让出半个空位:“你也上来。”屋中静寂,两人相拥而枕,感觉到彼此的心跳,竟然慢慢地,将白昼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听到男子均匀的呼吸声,夜璃歌慢慢支起身子,静静地看着他——纵然是在梦中,他的眉头依然紧紧地揪着。细细密密的疼痛在夜璃歌胸中泛开——她可以对天下任何一个男人轻动杀机,唯有这个男人,始终让她无法断然割舍。情吗?这就是人世间,最可笑,却也最熬心的情吗?“想杀了他?”一道幽凉的嗓音,忽然从旁侧传来,“现在可是个好机会,否则将来,你一定会后悔。”“又是你?”夜璃歌转头,眸色顿时变得冷锐。“除了我还有谁?夜璃歌我提醒你,别看他现在对你柔情依依百般呵护,那是因为,璃国还未完全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天下也没有,若有一日他得了天下,定然会露出真面目。”“真面目?什么真面目?”鬼影儿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说话。一只枯瘦的手,忽然出现在夜璃歌的面前:“知道这是什么吗?”“什么?”“血蛊。”一条恶心的虫子,在鬼影儿的掌心中蠕动着:“只要你按我的方法做,就可以完全把他控制在你的手中,到时候,要救回安阳涪顼,要重建璃国,简直轻而易举。”“为什么要我做?要赢回北宏,不也是你未亡之愿吗?”“不不不,”鬼影儿连连摇头,“我一个已死之人,要这些何用?所存于世的,不过是一丝怨念而已——傅沧泓让我失去一切,我也会想方设法,让他失去一切。”“你似乎忘记了,”夜璃歌的嗓音像冰一般冷,“整场计划中,也有我的份,你为什么不对付我?”“因为,我对付不了你。”“哦?”夜璃歌眸中闪过丝诧色。一丝亮光忽然在窗外燃起,鬼影儿咦了一声,瞬间消失无踪。烧焦的气息在空中扩散开来,夜璃歌心中一惊,迅疾起身,打开房门的刹那,却见碧倚楼下方火光冲天。竟然,群情激愤到了这般地步吗?她凉凉一笑,转身回到楼中,将傅沧泓拍醒。“怎么了?”傅沧泓尚有几分迷糊,嗓音慵懒地道,“出什么事了?”“离开这儿,立即。”夜璃歌简洁地道。她面上那凝重的神情让傅沧泓怔住,继而也发现了异样,倏地翻身下床,几步冲到门边。火焰已经腾上了二楼,由碧竹建成的,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楼阁,正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随时有可能倒塌。“一起走!”转头拉起她的手,傅沧泓毫不犹豫地道。“不。”夜璃歌倔强地摇摇头,双眸如晨星般闪亮,“你走。”“你傻啊,这个时候了还逞什么能?”傅沧泓两只眼睛瞪了起来,展臂将她抱住,旋身冲出门外。伏在他怀中,夜璃歌一动不动,心里却莫明升起股同归于尽的悲苦,只愿在此时此刻便死了,省得将来又生波澜。似是察觉到她的想法,傅沧泓心内一动,加大臂上力量,整个人已经飞出了碧倚楼。“救皇上!快救皇上!”不知从哪里奔出来的北宏军队,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与留守的夜家护卫,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哪里来的毛贼,竟敢在此放肆!”燃起的火把间,一身短衣劲装打扮的夏紫痕从偕语楼中走出,疾声大喝道。双方打斗停止,均齐齐转头看向她。横剑于胸,夏紫痕一身凛冽:“都给我退出去!否则格杀无论!”“不过一女流之辈,大伙儿不用怕!”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立时刀枪棍棒齐齐乱飞,均朝夏紫痕袭去。“夜飞夜剑,给我剁了这帮杂种,不要客气!”夏紫痕胸中怒火高炽,那语气便变得狠决起来。凛凛刀光,湛湛剑影,鲜血四溅,葱郁扶疏的花木叶子,被绞成纷飞碎片。混乱中一支暗镖射来,正中夏紫痕的右臂,匆忙间她回过头,朝后方看了一眼,却只见半张面具,隐在模糊的夜色里。又是一道凌厉的刀光,劈在她的胸膛上,夏紫痕身形一颤,连续两剑,将面前的北宏士兵砍翻,自己却一阵头晕目眩——镖上有毒!强撑着身子,夏紫痕且战且退,正想找个地方暂避,忽然听到一声轻唤:“紫痕——”她旋即抬头,往空中望去,却见那男子立于云端,通身光华流转,遥遥朝她伸出手来。“天诤……”夏紫痕微微地笑了,忘却了自身危险的处境,忘却了一切冷凉的仇杀、算计、血腥……心中浮起天堂般的向往与静谧,仿佛灵魂已经脱出躯壳。利剑从后方刺来,笔直穿透她的身体。一个魔魅般的声音,幽幽然响起:“这样的死法,也算完美了……”……淡青色的曙光投到脸上,夜璃歌缓缓睁开莹澈的眸子,转头对上男子那英俊的面容。撑起身子,她往左右看了看,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身处一个大大的树杈上,四周是葱郁的枝叶。“醒了?”傅沧泓坐起身来,嗓音粗哑。“嗯。”夜璃歌点头。“要回司空府吗?”“好。”两人滑下树,肩并着肩,朝司空府的方向而去。长街寂寂,一个人影不见,夜璃歌心中浮起浓浓的不安——倘若往常,这个时候早有人起来走动。尚有很长一段距离,夜璃歌便看见自家那敞开的府门。她缓缓地走过去,心跳,蓦然顿止。“回来了?”还是昨日那个驼背老仆役,缓缓从里边走出,头上缚着条白布带,眼神冷厉而阴寒:“夜璃歌,你这个不孝之女,终于舍得回来了么?”夜璃歌浑身的血瞬间凝固,再也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夜府大门。天光倾斜。夏紫痕笔直地立在廊柱旁,仿佛一尊雕像。仿佛九天轰雷撼山拔岳般袭落,砸中夜璃歌的心脏。她晃了两晃,然后“哇”地吐出口血来。“璃歌!”傅沧泓从后方奔至,一把将她扶住。“你滚!”夜璃歌转头,恶狠狠地冲他嘶叫,眸中那原本少得可怜的温情,碎裂成冰屑。呼吸一窒,傅沧泓的手不由剧烈地颤抖起来,可他并没有离开,只是更加固执地握住她的胳膊。“我叫你滚你没听到吗?”夜璃歌嘶声厉叫,已经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半点优雅。双唇蠕动着,傅沧泓想说什么,末了却只有放开手,一步步朝后退去。强大的,寂凉的,毁灭般的情绪,刹那间笼罩了整个夜府,也笼罩了夜璃歌的身心。绝望。是深深的绝望。是滔天的后悔。爱或不爱,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再也没有任何意义。放任着自己瘫坐在地,望着那苍蓝的天空,她忽然纵情嘶嚎起来。是的,是嘶嚎。一生甚少流泪的夜璃歌,泼天泼地地痛哭着,发泄着心中的悲怆与苦楚。看看,看看,看看吧。这就是想要改变命运的结果。凝立在不远处,傅沧泓呆呆地看着她,他能分明地感觉到,这一刻,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撕裂,再也无法弥补。夜璃歌痛,他更痛。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们俩之间最干净的感情,终究,还是被这世间冷厉的强风撕毁。从此,再不复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