珙郡衙门外。“皇榜嗳,快看,是皇榜嗳。”百姓们纷纷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个个伫足翘首。“说的是什么啊?”“京中有大员得了怪病,寻访名医前往诊治,若能治愈,许入内藏库观书。”“切,”其中一名敞着胸襟的男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还以为是有大把银子拿呢,原来只是观书……观书?这观书是啥呀?观个屁书……”旁边一名书生不由皱了皱眉头,想骂这人没见识,但看他一脸蛮横,只得把送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其实,这事儿要是扯掰开了,也就不那么吸引人了,男女老少们纷纷议论着离去。书生伫立许久,又把那榜文仔细看了数遍,方才转身,朝街尾一座草堂走去。说是草堂,还真是草堂,一切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篷门未锁,墙头杂草丛生,书生抬手一推门扇,门“吱呀”一声开了。“杨大夫,杨大夫在吗?”书生轻声喊道。半晌不见回答,书生只得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中,隔着半卷的竹帘望进去,却见一男子正襟危坐,双眸微阖,整个人有如一尊神。书生不敢打扰,只得于门外候着,直到男子睁开眼来,方才一步迈入,躬身作揖道:“学生见过杨大夫。”杨忌抬眸往他脸上扫了眼:“这会儿你来做什么?”“呃……”书生脸上浮起几许红潮,对于杨忌,他是又敬又怕又畏,长期以来总想设个法儿巴结,但杨忌性子孤介,向来不怎么与外人结交,凡来找他看病的,那便诊病,若是别的事,则恕不恭奉。书生眼珠子转了转,方道:“今儿个衙门外贴出告示,说京中要员患病……”“那与我何干?”杨忌面沉如水。“听说,若能医治,可入内藏库读书。”眉峰微微一动,杨忌的神情再复淡然:“知道了。”书生心中像打鼓似地,“咚咚”直跳——每次跟杨忌说话,他都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事的小塾生,被老师逮个正着,心里那股子别扭,难以用语言形容。怔怔呆了半晌,见杨忌还是那副模样,书生只得讪讪然去了。夕阳的光从窗户外透进,照在杨忌沉思的面容上。内藏库……这道皇榜,倒真是奇怪。若是往日放榜,都是许诺银两,这次是许入内藏库读书,难道说,是专门针对自己?要不要去呢?摸了摸尖瘦的下颔,杨忌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往事一幕幕,在记忆的深海处泛起——高高的宫墙,雕龙团凤的玉墀、刀光剑影杀气冲天……大概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也曾经去过那个地方,不过,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还只有十八九岁,正是心性冲动之事,爱冒险,爱逞能,跟着在御医院任职的师傅,出入宫禁,凡看不过去的,都要上前过问一二,闲事管多了,自然招人忌恨,于是……哎,杨忌不由摇摇头,京都看似富贵风流,其实也乃是非之所,要为那向往已久的内藏库,干犯其险吗?他深深地踌躇着。不过,现实并没有给他多少踌躇的时间,因为第二日,郡守骆弘光便亲自坐着轿子,纡尊降贵,至他的草堂。“杨大夫,久闻大名。”骆弘光在地方上,颇有清誉,是以,杨忌并不愿驳了他的面子,亲自奉茶,请骆弘光入座。“杨大夫,本官知道,你是个实在人,所以便不与你打那些马虎眼——如今朝廷发了皇榜,广召天下名医,但皇上真正想邀的,只有先生您。”“草民不敢当。”杨忌当胸抱拳,脸上一派淡然。“哎,”骆弘光一摆手,“先生的医德医术,无不令人钦佩,还望先生本着医者仁心,不论对方身份高低,一律同等视之才是。”杨忌不由怔住。倘若骆弘光以金玉财帛动之,他或可坦然拒之,可是骆弘光这话出口,却教他好生为难。“先生,门外车马已经备得,还请先生及早动身吧。”骆弘光竟然朝他行了一个大礼。实在推脱不过,再加上心中对于内藏库的书册,也确有向往,杨忌想了想,道:“既如此,且待在下收拾几本书册,并些药草,及常用之物。”“好。”骆弘光满口答应,“要在下帮忙吗?”“不必。”杨忌摆手止住他,自己已经麻利地动作起来,很快打理出一个包袱,在骆弘光的陪同下,出了院门,登上马车,马车随即起行,奔宏都的方向而去。看着车窗外滑过的风景,杨忌心中满是感慨,继而一点点沉淀,合上双眼,靠在车壁上开始小憩。……“皇上。”曹仁轻轻走进殿中。“嗯?”正在榻边小憩的傅沧泓抬起头来。“从清邑来的杨大夫,已经到了,现正在宫外候旨。”“速宣。”傅沧泓顿时精神振奋起来,站直身子,大步朝殿外而去。少顷,曹仁领着名布衣男子,徐步迈入殿中。“草民拜见皇上。”男子屈膝跪下,嗓音清越。“平身。”待杨忌站起,傅沧泓凝目细看,但见他眉宇间一派沉稳,不急不躁,眸中光华内敛,心中疑虑顿时去了一半,侧身朝内一指:“病人就在里边,你一定要好好瞧。”杨忌心中浮起几许惊异,却更明白这内宫之事,向来最是复杂难言,当下提着药箱,徐徐踱至榻前,先凝目默视夜璃歌全身上下半晌,方才垂下眼睑,伸出右手两指,搭上夜璃歌的脉门,全神贯注地诊治起来。屋中一时静寂到极点,只听见两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过了足足一刻钟,杨忌方才站起,冲傅沧泓长长一揖:“皇上,可以先至外间么?”“好。”傅沧泓点头,迈步走在前头,直到出了内殿,在外殿立定,杨忌扫视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等,方才坦言道:“恕草民直言,里边那位夫人并无异样,只是,走失了魂魄而已。”“哦?”傅沧泓倒不觉得讶异,面色仍旧淡淡地,“那要如何做,才能将魂魄找回?”“需先确定,魂魄附着在了何处。”“该怎么做?”“不知皇上,可否赐一件患者的贴身物品给草民?”“当然可以。”傅沧泓言罢,自己走回内殿,从夜璃歌腰间解下一枚锦囊,复步出外殿,递给杨忌,“这个行吗?”“行。”杨忌点头,“如此,草民先离开皇宫,待找寻有结果,再来回禀皇上。”“等等!”“请回皇上,还有何事?”傅沧泓冽眸一寒,杀气毕露:“你不会,是在——诳朕吧?”闻得此言,杨忌先是浑身一震,继而眉宇间也浮起几分傲色:“倘若皇上有疑心,大可现在立即杀了草民!”紧盯着他上下看了半晌,傅沧泓方才一摆手,任他自去。从龙赫殿里出来,冷不丁面前站出来一人,挡住他的去路。“阁下是?”看着面前这个眉目冷煞的男子,杨忌不由怔住。“跟我来。”男子言语简洁,转头便走,杨忌回头朝殿门的方向看了看,方才跟上他,走到一座假山背后。“诊治的情况如何?”男子劈头便问。杨忌的眉梢高高地隆了起来——这算怎么回事?“你不用多虑,照直说便是。”“无可奉告!”“你——”火狼跟在傅沧泓身边,多年办事,尤其在这宫中行走之时,向来都是听到的奉承多,敢如此当面拂逆他的,还真没怎么见过。他本想给此人一个下马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双凛凛生威的眸子,竟然无法动手——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子他熟悉而陌生的东西,在哪里见过呢?嗯,刚进宫的冯翊身上,那个男人,也有一股子倔劲儿。“先生。”火狼软和下语气,冲杨忌一抱着,“适才多有冒犯,请先生见谅,在下也是心忧夫人的病情,故此急躁了。”杨忌又是一怔,他向来是个谦谦君子,虽然性情耿介,却并不怎么愿意与人结怨,如对方执礼相待,他自然也会执礼还之。“这位……将军好,里边那位夫人,杨某已经仔细诊治过,并无什么不妥,只是走失了魂魄而已。”“走失魂魄?”从未听过这样的奇谈怪论,火狼不由一愣,“要如何才能治好?”“这个么,”杨忌抬首看了看天空,“三分由天定,三分由人命,将军,杨某实在不好说。”“好吧,”火狼暗暗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请将军倾力为之,倘若将军有什么需要,在下必倾力相助。”火狼言罢,从袖中摸出枚黑色的令牌,递到杨忌掌中,同时头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道:“此行或有凶险,请先生务必小心。”凶险?杨忌先是一怔,继而淡淡地笑了:“将军请放心,杨某这一生从未怕过的,便是凶险。”火狼脸上微觉诧然,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眸中浮起几许钦佩,当胸抱拳道:“先生,珍重!”两人就此别过,杨忌自去履行他的职责,而火狼,则转身往龙赫殿而去。迈过内殿的门槛,便见傅沧泓长身立于榻前,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女子。近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是这样,只要一有时间,便陪在她的身边,有时候批理奏折,有时候自言自语,有时候看着她发呆……“皇上……”傅沧泓一动不动。“皇上……”接连叫了好几声,傅沧泓方才转过头来,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什么事?”“是安阳涪顼。”“安阳涪顼?”一提这个名字,傅沧泓整个儿就变得冷锐起来,“他怎么了?”“他暗中朝外传递消息。”“哦?”傅沧泓眉梢扬起,显然深觉意外,“有没有找到和他联络的人?”“没有。”原地踱了两步,傅沧泓嗓音冷沉地道:“看管好他,现在朕还没心思跟他蘑菇。”“可是——”“可是什么?”“可是属下觉得,对于安阳涪顼,不可小视之。”“你这话,”傅沧泓细瞅着他的面色,“是想让朕杀了他?”火狼略略默了一瞬,方道:“倘若皇上觉得不妥,可以由属下,暗地里执行……属下保证,一定做得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