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沧泓睡着了。夜璃歌从他的怀中钻出来,悄悄下到地面,蹑手蹑脚往外走。她最近是越来越娇惯自己了。就像是一个小女孩儿,任着性子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疯跑,那个世界跟傅沧泓无关,跟这个世界也无关。那是一个,只属于她的,别人看不见的世界。不过,那个世界里还有一个人,就是她,另外一个她。有时候,和傅沧泓呕气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她就想跑去找她,对她说那些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傻话,她会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不开心,会告诉她,今天又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会告诉她,她一切的一切,哪怕只是情绪上小小的起伏……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完全搞得懂她,那就是她了。因为,她们本身就是一个人。赤脚走在洒满月光的石甬道上,夜璃歌一蹦一蹦,此刻的她美好得就像一个精灵,通身隐隐散发着光泽。“我看到你了。”她低低地笑,转到一棵树后,伸手拽住一角白色的裙裾。女子露出娇美的面容,冲她吐吐舌头。“鬼丫头!”夜璃歌伸手去拧她的鼻子。两个人吱吱嘎嘎闹成一团。终于,她们都倦了,乏了,一齐坐在花荫下,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望着空中的月轮。“夜璃歌。”“嗯。”“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会陪着你,就算整个世界都离你而去,我还是会陪着你。”“嗯,我知道。”夜璃歌面色恬静,唯有在此刻,唯有在她的身边,她才是完全恬静的,没有一丝心防。……傅沧泓倚在栏边,远远地看着那个女人。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跑出来,更不知道此刻的她到底在想什么。他其实很想走过去,却感觉有一层无形的东西,横隔在他们中间。他过不去。这种感觉让他很不愉快,他很想搞点破坏,可到底没有,因为,那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他只能站在这里,等他爱的女人回来,或许某一刻她想通了,就会回来。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最后终于失去耐性,于是衣袂生风地走过去。夜璃歌转过了头,眸中有一刹那的疏远,然后淡定。“你在这里做什么?”傅沧泓问得很不客气,“连丝履也不穿!”他眉头皱得很高,就像在斥责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但夜璃歌的反应显然出乎他意料,她朝他张开双臂,嘟起嘴唇:“抱我。”于是,傅沧泓缴械投降,再多的责怪,都变成了满满的宠溺。“你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抱起她的刹那,他忍不住在她耳垂上,轻轻噬了一口。夜璃歌夸张地吸气,也咬咬他的:“如果我是妖精,那你就是魔王。”打情骂俏的一句话,却是谶语。月亮藏进了云里,妖精和魔王回到属于他们的宫殿,故事仍然在继续,所有的情节,于不完美中透着完美,不完美是因为那些看不见的波诡云谲仍然存在,或许会一直存在,完美是因为他们的爱,太纯净太纯净的爱。……黄沙漫漫。风尘仆仆。马车一颠一颠地簸着。坐在车厢中的委忆德,神色沉凝。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去到边城后发生的一切。果如皇帝所料,他刚到边城,虞国使臣便令人悄悄送来五枚绝佳的古墨,他细细把玩整整一夜,方才忍痛割爱,将其悉数退回。之后就是唇枪舌剑的谈判与交接仪式——虽说有皇帝的亲笔手书,但关于城中居民的辖治,官吏任用,总是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他精明,对方来的人也不傻,双方你攻我伐,数个回合间难分输赢。但他终究是胜了一筹——不过,就连这一筹,仔细回想起来,他也觉得,只怕是对方有意相让。唉,也不知道,对于这样的结果,皇帝是否满意,委忆德心中惴惴,实在拿不定主意。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委忆德浑身一震,旋即坐直身体,沉声问道:“何事?”“老爷,前方的石桥塌了,马车过不去。”略一挑眉,委忆德掀帘下车,果见前方石桥坍塌,中间隔了将近五六丈的距离。举目朝四周望去,倒是能看见几条田间阡陌,但狭窄得只容步行,马车显然是过不去的。“罢了,”委忆德一摆手,“你且留在此处,看守马车,其余人等跟本官绕道,继续前行——到了前面的村子,本官会让人前来架铺桥梁。”“嗳。”车夫答应一声,回到车辕上坐好。委忆德自己带着其余众人,沿着高高的陡坡下到旱田里,踩着硬硬的土层直上阡陌,然后往前走。直到正午时分,众人额上纷纷隐现汗渍,方才见着一个村子。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下好了,总算可以讨杯凉茶喝了。不曾想等进了村,却只见四下里风清雅静,莫说人家,就连半点声息俱无。委忆德和几名随从对视一眼,均觉怪异,其中一名随从推开一扇木门,却见里面桌椅翻倒,地下也是一片狼藉,当下不由皱起眉头:“难道是被洗劫了?”迟疑间,其他几名随从四处查看,情况竟是大同小异,大伙儿回来向委忆德一汇报,委忆德的神情顿时冷沉了:“加快行程,赶往县里,对了,这是什么县?”“桐春县。”有反应迅速的随从立即答道。“去县府。”委忆德脚步生风,朝村头而去。他们紧赶慢行,走出约摸两里来地,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委忆德凝神细听,确定声音来处,然后疾步走过去,却见一个小女孩儿,篷头乱发,扑倒在水渠里,正无助地抽噎着。“小囡,小囡。”委忆德蹲在路边,叫了两声,见那小女孩儿没反应,遂自己下到沟渠里,将手伸向她,“小囡。”女孩儿猛地抬起头来,满眸惊恐地看了他一眼,闪电般朝后退运,未料脚下绊到块石头,猛然跌进水中,原本就脏污的衣衫立即全湿透了。“小囡,别怕,”委忆德竭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慈祥,“告诉叔叔,发生了什么事,叔叔会帮你。”小女孩儿眼中却突兀闪过丝寒光,蓦地跳起来,朝着委忆德的手背重重一口咬下去。“大人!”随从顿时惊呼起来。“不碍事。”委忆德一摆手,面色一丝不变,直到小女孩儿松口,是时他的手上,已经留下一个深深的齿印。“好些了么?”小女孩儿眼中的戒惧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委屈。“叔叔!”她忽然扑进委忆德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坏人,好多坏人,把爹爹和娘,还有叔叔婶婶他们都抓走了……”“哪里来的坏人?你且仔细讲给我听。”小女孩儿双唇一撇一撇,抬起泪汪汪的眼眸:“我不知道……”“那,他们往哪里去了?”“前面——”小女孩儿说着,朝前一指。其实,她的话,说与没说,并无什么意义,但委忆德并未因此而显露出任何不满,仍旧神色慈和。“叔叔知道了,叔叔一定会替你,把爹爹和娘找回来。”“真的?”小女孩儿眼中燃起亮光。“嗯!”委忆德神色郑重,无比肯定地点头。带着小女孩儿从水渠里上到地面,稍作整顿后,委忆德立即带着所有人,再次踏上行程。没多久,一座破旧的城楼出现在前方,两个手执手枪的士兵,蔫头搭脑地守在城门两旁。委忆德迈步上前。“喂!做什么的?”其中一名士兵双眼一棱,恶声恶气地叫道。“过路的。”委忆德面色平静地答道。“既然是过路的,那就该懂规矩!”士兵说着,将一只粗-黑的手伸到委忆德面前。委忆德直挺挺地站立着,目光淡淡从他脸上扫过。“嘿,我说你——”士兵顿时不乐意了,牙花子一撮,上下瞅瞅委忆德,“看你也是办老事的人,怎么不通情理呢?”“情理?”委忆德正要与他辩驳,后面一名随从走上前来,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将两锭银子塞进士兵手里,点头哈腰地道,“这位兄台,请多担待。”“昌礼,你——”委忆德双眉高耸,忍不住回头重重剜了随从一眼,随从却连连朝他打眼色。重重咽了口唾沫,委忆德暂时撇开此事不提,再仔细看了那士兵一眼,这才迈步朝前走去。“土老帽!”后方那士兵掂掂手里的银子,朝地面吐了口唾沫。一股火气直冲上脑顶,委忆德正欲回去教训那士兵一通,随从再次压低声音劝道:“老爷,你且忍上一忍吧,待见到他们县太爷,自有一番道理。”委忆德想想,觉得确是如此,于是加快步速。路上遇见过个卖菜的,蒋昌礼上前作了个揖,面带笑容:“大哥,请问县衙门在哪里?”卖菜的眼皮朝上一翻,爱理不理,朝东边一翘鼻子。一行人等又往前走,待转过街角,果然看见一座甚为气派的六开门大院,门口蹲着两只雄纠纠气昂昂的石狮子,更谓为奇观的是,还立着一群破衣烂衫的老百姓,个个神色凄惶。蒋昌义正想上前找个人细问问,却被委忆德止住。用眼神示意每个人都不要乱动,他们就那样站在杨树荫子底下,静悄悄地注视着事态发展。片刻功夫后,衙门内走出一名圆圆肚皮的胖师爷,手执鼓槌,在鸣冤鼓上重重一敲,口中震喝道:“都给我听清楚了!”全场顿时一片风清雅静。“朝廷已经颁下旨意,今秋征收五成的田赋,不管你们砸锅还是卖铁,都得交齐了,否则,就滚出桐春县地面!”他话音一落,下方顿时哭声一片。“哭什么哭?哭什么哭?”师爷腆着肚子,在石阶上来回走了两遍,“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昏君无道,不如反了他!”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顿时群情汹涌起来,人们压抑多时的怒火犹如火山一般喷发。“大胆!”师爷面色顿变,“来人!把带头肇事者抓起来!”衙门里立即冲出一队凶神恶煞的差役,将几名精悍的,赤条着上半身的壮年男子给拉了出来,摁着胳膊按在地上。“统统关到土牢里去!”人群里又是一阵骚乱,有哭的,叫的,喊的,撒泼的……差役扬起水火棍,劈头盖脸一阵猛抽下去,顿时有好几名老人倒在地上,甚至有一个孩子被砸中天灵盖,躺倒于地,额上鲜血直流……就在差役再次扬手的刹那,后方蓦地响起一声正气凛然的喝声:“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