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青雪霍地睁眸,习惯性地朝旁边抓去。却是空的。不过须臾间的功夫,一道鬼魅般的人影已经飘了进来。“纵然有剑在手,你还能用吗?”隐在面巾下的双眼,像寒潭一样地冷。“至少,我还可以,自刎。”“自刎?”对方双眼一眯,目光落到她不停颤抖的小腹上,“若是从前,我相信,可是如今——”“你想都不用想!”关青雪言罢,深吸一口气,叫道,“安阳涪顼,你给我过来!”男子乖乖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关青雪抓住他的手腕,转头对上男子的寒眸:“我宁愿一家三口死在这里,也断断不会受你要挟!”屋中一时静默。对方上下打量她片刻,竟然没有动作。“关青雪,我可以放过你,出于对一个真正杀手的敬畏,我可以,放过你,”男子极缓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但这并不等于,所有的人,都会放过你……”他说到这儿,转头朝外看了看:“很快,很快他们就会跟过来,你们最好离开。”“离开?”关青雪看看自己,又看看安阳涪顼,“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里?”对方的眼眸顿时冷了:“这个,与我无碍,放你一条性命,已是仁至义尽。”“是吗?”关青雪未置可否。“希望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你。”最后扔下一句,对方转身走出了小屋,没入浓郁的夜色中。“青雪,”这时安阳涪顼方才抬头,定定地看着她,“现在,我们怎么办?”“就在这儿呆着,”危机一解除,关青雪立即感到,自己的小腹剧痛如绞,“孩子……”经过半个时辰的挣扎,多磨多难的孩子终于平安出生,听到他弱嫩哭声的刹那,关青雪终于展开眉头,微微地笑了。安阳涪顼也欣喜异常,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着他的额头:“好漂亮,是个男孩子……我做父亲了,我做父亲了……”斜靠在草堆上,关青雪看着他们父子俩,心中也刹那涨满难以言述的柔情。可这安宁却片刻即逝。“涪顼!”“嗯?”安阳涪顼抬起头来。“快,抱着孩子离开!”“你说什么?”“我让你,抱着孩子离开!”“那你呢?”“你若是不走,咱们三个都得死!”“要死,那就一起死!”安阳涪顼的话音里,没有一丝犹疑。“我让你走!”关青雪已经没有时间,解释得再多,梗着脖子,冲他一声怒吼!可安阳涪顼却像脚下生钉一般,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关青雪抄起剑,横在颈上,面寒如冰:“走不走?不走我立即自刎!”“别!你别!”安阳涪顼顿时着忙,“我走,我走……”“等等!”关青雪何等敏锐,已然察觉出屋外的异常,深知安阳涪顼纵使出去,也绝计逃不出性命。看来,一切都是天意。“你过来。”将一柄锐利的匕首塞到安阳涪顼手中,关青雪极其镇定地吩咐道:“记住,只要有一丝生机,都得逃出去,远远地找个地方藏起来,明白吗?”“知道。”安阳涪顼重重点头。关青雪这才拿起雪魄剑,抱在胸前,正襟危坐。两道人影联袂而至。左边的女子颧骨高耸,脸颊瘦长,挽着高高的髻子,上面插着支通体如雪的簪子,右边一个男人,长袖薄衫,手提一盏六面方形灯笼。“关青雪,咱们的陈年旧帐,到今日,是该好好算算了吧?”“谁先上?”关青雪的目光淡然从他们脸上扫过。“你先请。”男子率先转头,举举灯笼,向女子示意。“你请。”未料,女子神色虽不动,语气态度却甚是谦逊。“你请。”“你请。”两人就那样“争执”起来,一时之间,竟谁也说服不了谁。关青雪静静地看着,脑子却转得飞快,她明白这就是她的“契机”。安阳涪顼却是满脸莫明其妙,大约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如斯“诡异”之事,若不是眼下处境危险,他几乎要笑出声来。“要不,咱们俩出去比划比划,如何?”“行啊。”女子闻言,却极致妩媚地笑了,腰肢一转,便朝外飘去。不多会儿,外面便响起乒乒乓乓刀剑碰撞的声音。趁着这功夫,关青雪盘膝而坐,开始调理内息——她一向是个强悍的女人,不管受到如何严重的打击,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过来。希望,这一次,上天能再帮到她。不过,上天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因为提灯笼的男人飘了回来,口中咯咯笑道:“总算我掠了回风头,关青雪,你是想痛痛快快地死呢,还是——慢慢儿,慢慢儿地死?”关青雪仍旧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曾听到他的话。“说好了,你一半儿,我一半儿。”不妨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男子顿时微怔,继而笑道,“好吧。”他将灯笼放到掌心中,揭开盖儿,露出里边的烛芯儿,右手两指一弹,一朵火花凌空飞起,落在关青雪左边的衣服上,立即一点儿,一点儿地燃烧起来。安阳涪顼脸色大变,从旁边顺手捞起块石头,去扑打火焰,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那火势反而越来越大,沿着关青雪的衣衫一行往上。关青雪依旧默然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眼见着火烧得差不多,女子娉娉婷婷地走进,从衣襟里摸出个银色的瓶子,拔掉木塞,用瓶口对准关青雪,一群长着透明翅膀的小飞虫,从里边涌出,成群结队地扑向关青雪。就这时,关青雪动了,霍然睁眸,一声清咤,双手挥出,两股劲风分左右袭向对方,将那一群群的虫子逼回银瓶,同时飞速褪下衣袍,任其落在地上。“哟——”女子抬手接招,眼里爆出烨烨精光,“敢情,尚有还手之力,不错,好玩,真是好玩!虚元子,还不一起上!”“就等你这句话!”男子毫不含糊,当即加入战团。关青雪一边应对着两人的进攻,一边冲安阳涪顼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虚元子“嗤嗤”笑道:“走?像他这么一个蠢物,能走到哪里去?还不若,在这儿陪你一同畅游地府,反而能在世间,流传一段美谈。”关青雪不言语了,她深知对方的用意,不过是想乱她心神,倘若她中了招,安阳涪顼和孩子都难以活命。以她原本的功力,要对付这么两个人,倒也绰绰有余,但她刚刚生完孩子,又牵挂着安阳涪顼,是以功夫大打折扣,一时竟斗他们不下。“嘻嘻——”房梁上忽然传来一阵令人脊骨发寒的笑声。屋中三人齐齐一怔,手上动作稍缓。“杀人就杀人吧,偏还那么多讲究,若你们不愿沾染血腥,就让老朽来了结这可恶的丫头!”说话间,屋顶忽然破了大洞,探进一根乌铁拐杖,从里射出数根明晃晃的钢针,直取关青雪全身上下每一处要害!关青雪正面与虚元子和辛道姑为敌,根本无暇顾及自身安危,于是那所有的钢针,齐刷刷打进了她的身体!虚元子和辛道姑齐刷刷住手,朝后方跳开,他们虽素来不行正道,但也并非是心狠手黑的人物,况且两人自恃声名,并不愿与外人联手。安阳涪顼怔然地站着,看着数股血流从关青雪的七窍中渗出,沿着脸孔往下淌。“青雪!”他蓦地发出一声嘶吼,冲到关青雪身边。“涪顼——”关青雪双唇蠕动,叫着他的名字,唇边浮起几许前所未有的温柔笑漪,“有一句话,始终来不及对你说,其实,其实我真的,很爱你……”身子晃了两晃,眼见着要向后仰倒,她却拿起剑,重重往地上一插,仍然直挺挺地站住。“死了死了!”一道人影自屋顶上飘下,瞧着关青雪的模样,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安阳涪顼怒发如狂,挥舞着匕首准备朝对方扑过去,却被关青雪死死拽住。“虚元子,你看这一大一小,怎么处理?”“你觉得呢?”“不若,放火烧了吧,让他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圆,老冬瓜,你觉得如何?”“烧了?烧了好啊!”怪模怪样的老者连连拍手,“统统化成灰烬,那才干净!”于是三人退出屋外,看着虚元子弹出数朵火花,将草棚点燃,这才嘻嘻哈哈地笑着远去。腾起的火光中,安阳涪顼紧紧地抱着关青雪,只觉心中无限悲苦——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已经沦落到这般地步,上天还是不肯放过他们?到底他们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哇——哇——”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声,穿透静寂的夜色。“嗒,嗒,嗒——”从屋外传来的马蹄声,令关青雪倏地睁大双眼。“涪顼,快叫救命,快呀——”安阳涪顼看看她,终于回过神来,仰头大叫道:“救命!救命啊!”在火光即将没顶之时,一道人影犹如大鸟般从空中飞来,一手提起一人,将他们俩带出了火海!“璃……歌……?”安阳涪顼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夜璃歌却根本不理会他,俯头麻利地处理着关青雪身上的伤口。“不,不用了。”关青雪低低地喘息一声,抓住夜璃歌的手腕,两眼定定地看着她,“你,你应我一件事。”“待会儿再说。”夜璃歌毫不迟疑地否决,继续清理她的伤口。“没用的,老冬瓜的钢骨针,已经打碎我的七筋八脉,你就算是神仙再世,也治不好……”夜璃歌蓦地愣住,其实刚刚,她已经查探出,她的脉息,几乎已经没有了,之所以强撑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丹田中存着的一口元气。“你——”“听我说,”关青雪止住她,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交到夜璃歌手中,“我求你,夜璃歌,我关青雪一生一世,从未求过人,可是这一次,我求你,求你照拂这个孩子——只有你才能保护他,让他安然长大,等他到了十八岁,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这是他母亲的东西,他母亲不是不爱他,而是很爱他,可是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能看着他长大,但是他的母亲,希望他能够一生平安、幸福、快乐……”夜璃歌屏声静气,仔细地凝听着从她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双瞳清冷明净,几乎能照得出人影。直到关青雪说完,她方才定定地点头:“我答应你,关青雪,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不会让他有事——对了,你给他起个名字吧,起个好听点的名字。”关青雪闻言,转头定定地看了安阳涪顼一眼,眸中缓缓浮起春水般的笑:“就叫他——安阳青璃吧。”轻轻吐出这最后四个字,她面容朝旁一侧,停止了呼吸。天地之间,刹那一片静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安阳涪顼发出一声绝望至极的呼嚎:“青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