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沧泓醒来,却见四周翻涌着无数的水泡,透过一股股晶莹的,缓缓流动的水流看出去,隐约能瞧见一座山。一座透明的山。若不是那五彩缤纷的珊瑚树,勾勒出山的外形,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划动四肢,傅沧泓游了过去。果然是一座山。山脉沿着海底起伏,一座峰峦,接着另一座峰峦。他要找的人,到底在哪里呢?“你来了。”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傅沧泓转头看去,却见一满头银发的男子,正朝他看过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你是谁?”“无名无姓之人尔,傅沧泓,这灵镜山,共有九百九十九座山峰,你必须在九个时辰内,找到你想要的,若是错过时机,就只有等上十年,灵镜山才会再在此处出现。”对方说完,一闪身没了影子。九百九十九座山峰吗?傅沧泓先是一愣神,继而眼中浮起不屑——多少大灾大难都过来了,难道,他还会怕眼前这小小的难关吗?只是,该从哪里下手呢?他并没有立即寻找,而是盘膝在原地坐下来,开始进入冥想。从小到大经历的磨难,已经一再地告诉他,其实支撑一个人克服所有难题的强大力量,往往都是来自其内心深处。他相信。他深深地相信。他和夜璃歌的灵魂,已经融在了一起,他一定能感知到她的存在。“璃歌……”他用他的心,轻轻地呼唤着。“我在——”一声微弱的回应,遥遥传来。傅沧泓胸中顿时漾起无尽的狂喜,霍地睁眸,朝声音的来源处游去,他飞速掠过一座座山峰,直到,看见一尊漂亮的冰雕。居然是冰雕,他所爱的人,被封在冰雕里,连每一根头发丝,都看得那样分明。就在他准备近前打破冰雕时,一道声线忽然传入耳中“不要蛮干,否则你爱的女人,会随这冰雕一齐破碎,你只能慢慢地,用你的体温去融化它。”用我的体温去融化它?傅沧泓目瞪口呆——这样大的一座冰雕,要多长时间才能融化?可是,他已经顾不得了,三两下脱去衣物,**着胸膛,张壁将冰雕抱住。冷,透骨的冷,一丝丝一缕缕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可他依然咬牙强忍着,渐渐地,他的脸上结出一层淡白色的冰霜,整个身体也慢慢变得僵硬。可是冰雕只融化了最外面很薄的一层,而傅沧泓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他不禁抬起头来,望向容颜安静的夜璃歌,她明明离他如此之近,却感觉始终都够不着。璃歌,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缩回右臂,抽出腰间的匕首,划破胸口,任由鲜血一滴滴渗进冰雕里。传说,血是人身上最温暖的东西,如果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你复苏,那么,我愿意。渐渐地,冰雕开始裂出一道道裂隙,然后成块成块地脱落,在傅沧泓行将昏厥的刹那,一双玉臂,终于轻轻地拥住了她。女子睁着像夜星一样的眸子,温柔地俯视着他。傅沧泓不禁屏住了呼吸,唇边浮起满足的笑。女子抬手,泌凉指尖掠过傅沧泓的眼角眉梢,忽然间怔怔落下泪来。“不要哭。”傅沧泓嗓音低哑地道。“是我错了吗?”很久以后,他听到一个天籁般的声音。“是我错了吗?”“你——你有什么错?”“我不知道。”夜璃歌的泪水不断往外淌,“或许去往这世间,遇见你,便是错误的开始。”傅沧泓蓦地屏住呼吸,然后迅速抽离自己的身体——不对!这不是他的璃歌!一瞬之间,他愤怒到极点,冲她吼道:“你是谁?为什么假扮成璃歌?”“假扮?”女子勾唇一笑,“傅沧泓,你爱了她多年,却不知道我是谁,真是嘲讽。”“你——”“我就是夜璃歌,夜璃歌就是我,只是你从来看不见而已。”“不对!”傅沧泓不禁大吼起来,一阵心心慌意乱,“你不是!我爱的夜璃歌不是这样!”“那是怎样?傅沧泓,你还不明白么?她爱你的时候,便是夜璃歌,不爱你的时候,便是我。”傅沧泓听得稀里糊涂,可是时间紧迫,他已经顾不得计较太多,只是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你把我的璃歌还给我,还给我!”女子却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他:“傅沧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马上离开,第二,是带我走。”“不可能!”傅沧泓当即果决地道,“我不要你!”女子看了他许久,方才转开头去:“好吧,我言尽于此,一切,随你。”傅沧泓僵僵地站在那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他想大喊,想大叫,想拿个什么东西颠覆整个世界,他内心激烈的矛盾冲突就像一柄柄剑,割得他的魂魄鲜血淋漓。可是,他终究屈服了,上前一把打横抱起女子,转身朝外走去。穿过水壁,竟然非常意外地看见一艘船泊在那儿,傅沧泓先是一怔,然后登上船,把女子搁在甲板上,操起长浆开始划船,直到重新登上海岸,他都再没有作声,整个人就像是跟谁赌着气。弃舟登岸后,两人一路往前走,来往的渔民偶尔会驻住脚,惊讶地看着这两个外路客。主要是看夜璃歌,因为她实在是太漂亮了。每每遇到有年轻男子投过来的目光,傅沧泓便格外地不自在,终于忍不住,转身一把将夜璃歌拥在怀里,继续前行。到得一个小镇,傅沧泓立即雇了辆马车,命令夜璃歌坐上去,自己骑马驾车,往炎京的方向进发。风餐露宿两天两夜后,傅沧泓终于病倒了——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会生病,更何况,他接连遭受了数番折腾,怎么可能不病呢?在他跌下马背的刹那,一道倩影飞出,稳稳地接住了他。……鼻息间隐有袅袅的馨香,浑身上下,包裹在一团从未有过的,舒适的温暖中,傅沧泓睁开眼,却见女子端坐在妆台前,背对着他。他坐起身来,就那样凝视着她的侧影。那么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侧影。“你醒了?”女子忽然转过头,走到他身旁,拿过他的手腕,细细地诊了会儿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看,“已经好多了。”“璃歌。”傅沧泓沙哑着,唤了声。“什么?”“我……”傅沧泓没有再言语,只是伸手将她抱住,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无比地脆弱,非常地脆弱,或者是因为累了,或者是因为心漂泊得太久,想找个温暖的地方歇息一下,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夜璃歌,他都想暂时地,放纵自己的情感。将手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丝莫明的情愫——这就是感情吗?是她从来不屑于的,觉得人类身上最无用的,最牵绊人的感情吗?为什么要有感情呢?按照各自的命运轨迹活着,不是很好吗?这就是她一直不理解的地方。作为夜璃歌灵魂的一部分存在,她是不需要感情的——她见惯了这世间的血腥与残忍,阅尽红尘的纷扰与磋磨,早已觉得一切了无生趣,只有回到一个纯净的地方,不染世俗的尘埃,才是符合她意愿的生活。所以,在傅沧泓昏厥的那段时间里,她带走了夜璃歌,然后,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跟着傅沧泓踏入红尘。她要看看,这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值不值得她牺牲。只有当她完全牺牲,夜璃歌,才会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地,爱上傅沧泓。而这些,傅沧泓是全然不知道的。他觉得,自己对这段感情,已经付出得太多,已经到了疲惫不堪,生死两难的境地,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融入她的灵魂深处,看见她真实的感情世界。纵然他们在一起那么长的时间,他还是能感觉到她的抵触,若有若无的抵触。是因为璃国?是因为夜家?还是因为过去的种种?璃歌,为什么你就是,无法完完全全地相信我?有时候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超越世人的想象,他觉得懊丧而痛苦,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出口。用额头擦擦女子细腻的手背,傅沧泓抬起双眼,直直地看着她。他想从她的眼里,捕捉到一丝丝真实的情绪,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眸子看似干净清透,其实却是空的,空空如也,而他的夜璃歌,至少还有些心事的流露。男人忽然沮丧起来,低下头去,他觉得内心的什么东西破灭了,整个世界重新变得黯淡,颓然地松手,他躺回枕上,翻了个身,朝向里边,夜璃歌替他盖上被子,然后走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并不是“人”,是以完全不能理解,人在某些时候脆弱的表现。她是强大的。她是坚韧的。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在她看来,所有的男人都该高大坚强勇猛,无所不能,却从来没有想过,人的感情,其实是这世间最脆弱的,最容易遭到破坏的东西。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伤了他,而且伤得很深很深。将来的一段日子,他们之间会变得极其冷漠,并且因为这冷漠,差一点再次失去彼此。夜璃歌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在她看来,傅沧泓爱夜璃歌,就应该死心踏地至死不渝,否则便不值得她牺牲,她还不明白,感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双方的,只有沟通交流和维护,感情才会细水长流,任何只期待收获,而不懂得付出的行为,在感情的世界里,都是不可取的。……夜里,看着躺在身边的女子,傅沧泓忽然一阵焦躁。他不由得下了床,穿上鞋子朝外走去。长街清冷,冰寒的月光照下来,将他身影拖曳得很长很长。他不知道能去哪里。其实,他最想做的,还是呆在她的身边,守着她,他想亲她吻她,可是——“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阵飘缈的歌声忽然传来,傅沧泓信步走去,在一座悬着红灯的楼前停下。“大爷,要进来玩玩吗?”软帘开处,一个娇俏的女子走出,手持纨扇,冲傅沧泓露齿微笑。傅沧泓不禁往前踏了一步,可立即稳住身形,纪飞烟的身影突如其来地从心头滑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大爷。”香风扑面,女子却已经绕了上来,拉住他的手,“进去看看嘛,小姝保准让你满意。”“不用了。”傅沧泓抽出手来,却仍旧给了她一锭银子,然后转头走开。夜风很冷,吹得傅沧泓心头一阵阵空空地回响。此时此刻,他甚至生出种天苍地茫,不知该往哪里去的迷惘。回去吗?回去面对那个没有丝毫温情的女人?不,他连想,都不愿意想,原来,当两人间的感情不复存在,多呆一分一秒都有如地狱。他还能去哪里呢?还可以去哪里呢?天再大,地再广,有时候,竟不如一个温暖的家更让人迷恋,可是他有家吗?他,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