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说着,提过酒壶来,往杯中注满一杯,推到傅沧泓面前,拿眼瞪他:“喝了。”傅沧泓倒也没说什么,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夜璃歌方才抱着傅延祈站起身来:“我先送祈儿去歇息,你先在这儿好好反思自己的过错。”瑞福宫里早已铺好暖床,袅袅青烟一丝丝从香炉里升起来,泌入五脏六腑,让人心神宁定。走到床边,夜璃歌俯身将傅延祈放下,他却张臂将她抱住,甜甜糯糯地喊道:“母后……”“嗯?”夜璃歌俯身,眸中流露出慈祥的神情,宠溺地亲亲他的脸颊,“怎么了?”“母后……父皇他,是不是生气了?”“你父皇不是那样小器的人,等明天早上,就会好。”小延祈脸上这才绽出丝笑来,索性往她怀里再靠了靠:“母后,儿臣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你说。”“母后爱父皇吗?”“你说呢?”夜璃歌伸手捏捏他的鼻子。“很爱父皇吗?一辈子都会陪着祈儿和父皇,不离开吗?”一辈子?夜璃歌的眼神却有些恍惚——曾经她觉得,一辈子很长很长,可是此时此刻,她才略略有些领悟到,原来一辈子,很短,真地很短。短到弹指瞬间,便过去了。两盏茶功夫后,傅延祈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夜璃歌这才将他放进被子里,细细替他收拾妥当,方才起身,返回寝殿。殿中寂寂,细纱屏风后,隐有烛光跳动,夜璃歌褪去外袍,转入屏风,揭开纱帐,却见傅沧泓侧躺在枕上,似已睡熟。她也不理他,解散了发带,躺入被窝中。“你现在眼里,便只有一个傅延祈。”夜璃歌怔了怔,方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难道不是你儿子?”傅沧泓从鼻子里挤出声冷哼。这男人,居然还耍小性子,夜璃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索性阖上双眼,未料傅沧泓却翻过身来,不住跟她闹腾,夜璃歌被搅得无计可施,只得瞪起双眼:“你到底想怎么着?”“陪我!”傅沧泓满脸霸气,将夜璃歌扑倒在枕上。半推半就间,夜璃歌和他亲热一番,傅沧泓这才知足,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已是夏末。湖中的荷花渐渐凋零,夜璃歌依在栏边,看着那些枯黄的莲蓬,眼神里有着几许阴郁。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她一旦动念想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查看《命告》,总是会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挡住,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却全是炎京城被焚毁的那一幕幕——司空府、皇宫、董皇后、安阳烈钧……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将过去数十年里发生的事,全部忘得精光,可一切既然已经发生,便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办法消毁。难道她,真要一生一世受此折磨,不得安宁吗?……晚间。“沧泓。”“嗯?”“明天,我想去东山寺住一段日子。”“做什么?”傅沧泓的眉头当即皱了起来,“这在宫中住得好好的,你怎么?”“我想为你祈福,为祈儿祈福。”傅沧泓深深地凝视着她,而夜璃歌也看着他,没有丝毫闪避。“好吧,那我陪你一起。”“朝事繁重,你是皇帝,应以政务为首要。”“好。”终于,傅沧泓没有再坚持——他不是不坚持,而是深知,但凡她决定的事,便没有更改的余地。次晨,一辆马车载着夜璃歌,驶出皇宫,直奔东山寺而去。东山寺坐落于城郊的东山上,环境清雅,祥云扰扰,不单是拜佛祈福的圣地,更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拜佛。这对夜璃歌而言,还真是件奇事——试想她从小行走军旅,杀人如麻,怎么会相信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来此,也只是想借助外环境,恢复内心的清明罢了。得知皇后驾临,老方丈领着所有沙弥齐齐迎出,夜璃歌传谕平身后,便让他们各归各处,自己独自一人走进大殿,拈香引燃,跪在大佛前的蒲团上。她心诚意笃,眼观鼻鼻观心,有如老僧入定。“璃歌……”像是很清明,也像是很模糊,她听到一个声音。于是睁开眼,却见一抹影子,飘飘缈缈,立在自己面前。“父亲?”“歌儿。”夜天诤面容清瘦,眉宇间却带着和往昔一样平和慈祥的笑,“你过得好吗?”心内一阵酸楚,夜璃歌蓦地潸潸落下泪来。夜天诤一声叹息:“放下吧,只有真正放下,你才能安心过现在的日子。”“父亲……女儿想知道,到底是对,抑或是错。”“对?错?傻孩子,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对和错,有的,不过是失去和遗憾罢了。”“那么,爹爹是否觉得,女儿应该陪在傅沧泓的身边,做他的妻子,帮他得到整个天下?”“这个,便要问你自己的心了。”“心?”“是的,你想那样吗?”夜璃歌不语。“世间之事,本就有很多无奈,难得完满,并不能奢求太多,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璃歌觉得,对得起自己的心。”“那就对了。”夜天诤微微浅笑,带着种洞彻世事的通明。夜璃歌垂眸,不再言语,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时,眼前的景象已然恢复清明,只有一尊佛象,立在高高的莲花台上,寂寂不语。佛不语,乃观世间万相。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夜璃歌觉得自己已经悟透,可以放下了,于是安然出殿,步入厢房。休息一夜起来,但觉神清气爽,有沙弥送来早点,夜璃歌用过,再度步出厢房,却听得殿堂那边有阵阵诵经声传来,信步而去,却见老方丈眉目慈祥,正在谈讲佛法,夜璃歌信步而入,找了个蒲团盘而坐,不一会儿便听得入了神。“施主。”不知何时,老方丈的声音响起,将夜璃歌从神游的境界里唤回。“方丈。”夜璃歌遂起身,朝着他轻轻一福。“施主眉宇间隐现祥和之气,想是内心有所顿悟吧?”“确是如此。”夜璃歌点头,“在下有句话,想请教方丈。”“施主但讲无妨。”“方丈以为,人之一生,是洁然不染尘埃,但求清净无为,顺其自然好,还是振作精神,欲成一番千秋功业强?”方丈沉吟:“施主此问,只怕也是千古以来无数英杰之困惑,关于此,老衲并无他谏,只赠施主四字。”“方丈请讲。”“但求心安。”“但求心安?”夜璃歌喃喃念着,似有所悟。再次回到厢房里,阖上房门,夜璃歌盘膝而坐,只觉脑海中一片清明,竟有一种脱俗的不羁之感,仿佛灵魂已然从神窍里飞出,杳杳然直上九天云霄。一连在东山寺呆了数日,她竟然有种乐不思蜀之感,仿佛只在这里住着,朝看红日,夕沐晚霞,倒也快乐得胜过神仙。谁说不是呢?难道非要富贵功名,非要**,非要金珠玉器,方才会快活吗?更多时候,内心真正的安宁,才是一个人想要的吧?我本无欲,奈何世施之;我本无求,奈何世逼之;我本无心,奈何世相之。望着空中袅袅的白云,夜璃歌觉得自己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可以没有傅沧泓,没有璃国北宏,没有天下,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她自己,也化归为一团虚无,或者人本身,就是一团虚无,来自于宇宙,寄肉体而显形,而最终,也仍要归于虚无。“轰——”远处的山门,忽然传来一阵震响。夜璃歌睁眸瞧去,却见数名禁军强行撞开寺门,而那一身黄袍的男子,大步流星而入。来了,终究是来了。夜璃歌唇边不由绽开丝苦涩的笑——她纵然是逃到天边,也躲不开他的追索。“璃歌!”果然,男子一看到她,便两眼里灼光闪闪,激动地飞奔而至,身形轻捷得就像个孩子。夜璃歌脑海里那团佛光乍然寂灭,陡地坠入红尘——傅沧泓啊傅沧泓,你就是我在这尘世的劫,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灾消难满。“歌儿,我好想你。”男人怀中的温暖,让夜璃歌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嗓音细细地答道:“我也想你。”于是,男人就无比快活地笑了。因为皇帝驾到,整个东山寺都热闹起来,老方丈定力十足,尚自淡然,但那帮小沙弥自然不行,始终贪慕着权势,向往着红尘,凡心未尽,不少人偷偷瞅着皇帝鎏金的辇车,议论不休。“我们走吧。”不忍见到佛门净地被世俗所扰,夜璃歌主动站起身来。“好。”傅沧泓当即点头答应——说实话,对于这种地方,他也并不喜欢,他还是喜欢和她时刻呆在一起,看她笑,听她说话,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十六名宫侍抬起辇车,转出寺门,隔着层纱幔,傅沧泓已经忙不迭地,向夜璃歌探出他的“禄山之爪”,夜璃歌赶紧止住他:“别闹。”傅沧泓却不肯放过,先将她扑倒在枕上,细细亲吻一番,直弄得夜璃歌不住喘息,然后才坐直身体,看着夜璃歌一个劲儿地傻笑。一阵细微的柔软在夜璃歌心间弥漫开来,她不由得抬手,任由指尖轻轻从他英俊的面颊间掠过,最后停在他的唇角。“想我吻你?”他俯低身子,温热的气息扫过夜璃歌的脖颈。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蓦地张开双臂,将他抱住,然后长长地吸了口气。沧泓,沧泓,你可知道,若是没有这点牵念,我已经,已经可以……察觉到她的失神,傅沧泓不满地抬起头,一手捏住她的下颔:“歌儿!你看着我!”收回视线,重新凝注在他的脸上,夜璃歌的眉梢淡淡挑起:“怎么?”傅沧泓没有说话,只是蓦然一记重吻,落在她的胸口上,痛得夜璃歌咧咧唇,伸手推他:“你坏!”“也没有你坏!”傅沧泓抬头,眼里有小兽的光一蹿而过,“总是弄得人家心里很难过。”“有吗?”夜璃歌瞠大双眼。“就有!”傅沧泓眼中,有着分明的,像孩子一般的赌气。“好啦。”夜璃歌无奈,只得专心专意地哄他,“今天晚上,我好好地侍候你,还不成吗?”“你这分明是敷衍!”傅沧泓不满地撅着嘴。夜璃歌只得叹口气:“怎么是敷衍呢?我不是好好地陪着你吗?”“可你的心思不在这里。”傅沧泓气呼呼地道。夜璃歌觉得自己的神经像被一只大手扯住,重重地疼痛——这个男人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让她无处逃遁。“傅沧泓。”男人不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夜璃歌不由叹了口气:“只怕我这一生,是逃不出你的掌心了。”“是吗?”傅沧泓顿时振奋起来,快乐得像朵花儿似地,“那再好不过——如果你敢逃——”“你会怎样?”傅沧泓没有言语,只是那眼底快速闪过丝骛光——夜璃歌,我虽然爱你,却也断断不会,任由你使着性子,张开翅膀随意乱飞,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