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夜璃歌定定看着他。“嗯。”男子自信满满地点头。“那你且说说看。”“野草本身就铁杵,它不需要再变。”夜璃歌目光一闪:“能说得明白点吗?”“野草虽然很柔软,但它的根系却很发达——它能深深地将自己的根扎入泥土深处,不管是遭遇风欺雪压,冷寒霜冻,抑或人畜践踏,纵然能将它踏成泥浆,但只要春天来临,它就能重新抽出苗儿来,这难道,不比铁杵更强韧吗?”夜璃歌一言不发。“师傅,我说错了?”“不,你没有错,相反,你说得很对,你是一个具备坚强意志和纯净心灵的人,光凭这两点,你将来也会有大的出息——这是外家功夫入门的秘籍,你好好收着吧,有时间多研习研习。”“师傅这是收下我了?”男子眸中满是惊喜。“起来吧。”夜璃歌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略一点头。男子站起身,满眸感激涕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在这之前,我却有几句话想要叮嘱你。”“师傅请讲。”“第一,切勿急躁冒进;第二,凡事忍耐;第三,如非不得已,绝不能滥用武力。”“多谢师傅教诲。”“嗯,我今儿也累了,你先回去吧。”男子却立着没动,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夜璃歌一眼:“却不知,师傅能请问师傅尊姓大名吗?”“夜氏,璃歌。”四个极轻极轻的字,落入男子耳中,却不啻炸开声惊雷!他定在那里,浑身激动得直抽抽,好半晌才重新平静下来,转头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屋子。直到走出很长一段距离,男子方才高举双臂,呼喊跳跃着朝前方奔去——“啊!啊!啊!”他兴奋,他激动,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知道,但他更明白,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苍天,你对我阿栓真是太好了,竟然送了这样的机遇给我!从此以后,我阿栓发誓,不会再怨天,不会再尤人,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夜璃歌平静地躺在枕上,心里漾起几许奇异的快感——这种感觉,有别于打胜一场仗,也有别于得到整个天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连她也说不上来。人生有喜有悲,有起有落,唯有这样的人生,感受才是真实的。天未见亮,夜璃歌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给惊醒了。像是有人挣扎,也像是有人……在做别的事。她慢条斯理地披衣下床,拉开房门,却见外面立了乌鸦鸦一群人,中间两名粗壮汉子,挟持着阿栓。“识相的,赶快投降,否则我们就杀了他。”“杀他?”夜璃歌眼里闪过丝寒光——居然敢用阿栓来威胁她?这帮人简直是活腻了!“怎么着?”左手边的男子明显是底气不足,握刀的手微微发抖。“你真地要杀他?”夜璃歌踏前一步,风吹来,撩动她的衣衫,让此刻的她看上去,艳美不可方物。内中几名男子的喉头开始上下滚动,甚至有人忍不住抬手,抹了抹嘴唇。却有个心眼不那么坏的,压低嗓音道:“老六,这女人太厉害,咱们,咱们还是小心为好。”“去你奶奶的。”老六一脚将同伴踢开,斜着眼睛道,“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娘们儿,难道还能把大爷给吞了不成?”说着,刀锋朝阿栓的脖颈上一靠。夜璃歌依旧站着没动,仿佛眼阿栓半点关系都没有,阿栓也十分地硬气,虽然脸色微微发白,却依旧咬紧牙关。老六脖子上爆起一根老大的青筋,低沉着喉咙喊了一嗓子,正欲动手,忽觉一股劲风袭来,整条胳膊顿时软了。四周围的人见情形不对,一齐举起刀枪棒棍,齐刷刷朝夜璃歌扑过去。“师傅!小心!”阿栓放声大喊,夜璃歌却四平八稳,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扑上去的几条大汉只觉一股强大的劲气扑面而至,然后横七竖八地飞了出去。阿栓睁大了眼,一张脸激动得微微泛红。过了好半天,那些人方才从地上爬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呼地作鸟兽散。“师傅!师傅你没事吧?”阿栓赶紧爬起来,凑到夜璃歌面前。“没事。”夜璃歌轻轻一摆手,“他们根本伤不了我。”她说着,又朝阿栓看了眼:“这地方你不能呆了,收拾下包袱,去外地吧。”阿栓怔了怔,眸中闪过丝怯意:“可我已经在这里住习惯了,外面人生地不熟……”“什么人生地不熟?”夜璃歌一声轻喝,“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一介女子,尚敢在四海之内来去自如,更何况是你?”阿栓打个哆嗦,随即点头:“阿栓晓得了,这就走,这就走……”“这把刀,给你防身用。”抬手将自己惯用的匕首凌空抛给阿栓,夜璃歌调头便走。“师傅……”阿呆在后面追着,可夜璃歌连头都没回,脚步迈得飞快,几闪几闪就没了影子。又只剩下一个人,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希望不再有任何事发生。小舟一直往南,转过几个弯后,前面的地形忽然变得开阔起来,却见两岸芳树杂丛,青山螺黛。好一个神仙般的所在。一缕笛音,自空中杳杳而来,犹如一股清甜的风,吹进心底,小舟继续往前,却见前面几座青山间,竟排着几座木楼,错落有致,每座楼的檐角,都挂着造型精美的风铃。“恭迎夜姑娘。”十余名妙龄女子立在岸上,齐齐朝夜璃歌伏拜,嗓音清脆如鸣鹂。夜璃歌立于船头,任澹澹回风,拂动自己的衣摆。一条长长的缎带自岸边飞来,直至她的脚下。略垂了垂眸子,夜璃歌足尖一点,已然跃上缎带,如一抹惊鸿,朝岸上掠去,然后稳稳落地。“夜姑娘,请。”既来之,则安之,跟在女子身后,沿着木制楼梯,顺山势一路往上,约摸行了大半个时辰,在一片樱花林前立定。“姑娘,我家谷主正在林中恭候,请姑娘自行前往。”谷主?夜璃歌的眉头微微一挑,旋即轻移莲步,走进樱花林中。微风起,一片飞花如雨,伊人独立。夜璃歌行至一棵樱花树下站定,静静地看着他。“夜璃歌。”终于,那个人慢慢地转过头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夜璃歌一怔,继而脸上现出几许恍然:“我是谁?”“对,你是谁?”“……”“看来,世间红尘滚滚,已然让你忘记自己的真心,真性,真情。”“我没有忘,一直都没有忘。”“不,你忘了,你忘了自己的承诺,而且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真实的内心?”“是。”“或许吧,不过,那又怎样?对这个世界而言,不重要的,对不对?”“对他人重不重要,那不知道,对你自己而言,难道也不重要吗?”夜璃歌默了一瞬:“告诉我你真正的目的,老这样下去没什么意义。”“你觉得没意义?抑或,在你看来,世间人每做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难道不是?”“那小孩子的游戏呢?”“当然是为了寻开心。”“那,那个男人对你的感情呢?”“他——”“再聪明的人,也会有糊涂的时候,夜璃歌,那边有一片明心湖,过去瞧瞧,你会知道自己真正在想什么,真正想做什么。”“好吧。”点点头,夜璃歌信步而去,果见一大片明澈至极的湖水,宛若一块巨大的琉璃宝石。静静地立在湖边,她看着自己从小到大的每一个细节,在湖面上呈象,可以任由她随意挑拣。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历历在目,直到遇见他的那一刻,湖水忽然起了巨大的波澜,影像碎裂……“唔——”她忽然抱住自己的头,然后蹲下身子,湖中心忽然卷起个巨大的漩涡,从中生出强烈的气流,把夜璃歌给吸了进去!阳光还是那样澄净,湖面的波澜渐渐平息,只是湖底多了个女子,身段玲珑,眉目楚楚如画。“唉——”云衫男子走到湖边,轻轻一叹。“谷主,您用这样的方式困住炎京凤凰,难道就不怕天下再生巨变?”云衫男子凝视着湖水,没有言语。……傅沧泓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他感觉自己心中像有一团烈火灼烧。“你不出来是吗?你不肯见我是吗?那好夜璃歌,我就,我就……”他还能做什么呢?他已经倾尽所有,毁掉她的家,她的国,以为已经把她的心,牢牢掌握在手中,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身上,始终有他控制不了的东西?从前,他有难的时候,她就会主动出现……有难?难不成,还要他去上演那些老套的戏码?“来人!”“皇上。”曹仁碎步走进。“去,传六部官员立即到御书房议事。”“是。”接到皇帝的传召,冯翊等人都很诧异,不过仍然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了御书房。“听着,”傅沧泓的目光淡淡从众人脸上扫过,“朕要立即发起对金瑞的进攻。”这——冯翊和梁玖等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有何谏言?”“臣无异议。”“臣亦无异议。”奇怪的是,这一次,所有臣子的表现却如出一辙。“出去。”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反而让傅沧泓的心更加懊恼,无名业火在心头蹿来蹿去。众人自御书房里出来,直到出了中宫门,龚楷方站住脚步,一扯冯翊的衣袖:“冯大人,你说皇上这是?”“一统天下,本就是皇上的夙愿,有什么好奇怪的吗?”“话不是这样说。”冯翊抬头,朝天际看了眼:“总而言之,一切照上意办就是。”夜色沉寒,宫灯寂寂,傅沧泓立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虞美人。如此良宵,却只身一人,好不落寞。纵使倾世繁华,又如何?……“发起进攻?”看着手中的上谕,吴铠眯眯眼。“将军,这可是皇上的意思,现在,我们有理由,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发起进攻了吧?”“你着什么急?”吴铠冷冷地扫他一眼,“退下。”热心的将领撇撇嘴,只得退了下去。吴铠当然有自己的考虑——在他看来,要不要进攻金瑞,那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傅沧泓是否能坚持,如果前方的仗打到一半,后方的供给,或者皇帝的主意发生变更,这场仗无论如何都继续不下去。更为重要的是,夜璃歌不在,凭傅沧泓的判断,很难决定整个战局,倒不是他质疑傅沧泓的能力,而是——可能心理因素更重吧,总觉得夜璃歌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但这些事,吴铠自然无法跟任何人提及,而是装在心里,仔细思考了半晌,他并未草率出兵,而是折身回到案后,提起笔来,非常认真地给皇帝写了封书信。“来人。”“将军。”“派人快马加鞭,将这封信递呈京师。”“是,将军。”待做完这件事,吴铠方才舒了口气,转身走到沙盘前,定定地看着里面的模型。这个沙盘做得极其精妙,将整个金瑞囊括于其中,要从哪里进攻,哪里切入,都已经历历在目,对于南宫墨其人,对于金瑞军队的战略战策,吴铠也是心中有数,只要不出现意外状况,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在半年内将整个金瑞拿下。只是这场战争一旦打响,就绝对不能停止,否则前功尽弃。皇帝,会怎样呢?他陷入了沉思。不过他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傅沧泓很快给了回信,令其全线发动攻击,不得有任何闪失。北宏历开元六年秋,吴铠再次发兵攻击金瑞,金瑞国内一片恐慌,百姓们纷纷携家带口,逃往外地。“皇上,皇上。”几名贵族气喘吁吁地冲进金殿。“慌什么慌?朕不是还在这儿吗?”端坐在龙椅上的南宫墨神色镇定依旧。“北宏军,已经连续攻破九座城池,数日内便可至宋京。”“数日内?”南宫墨唇边挑起抹冷笑,“看把你们这群没胆的废物给吓的,滚吧,都滚吧,朕就在这儿,誓与京城共存亡!”几名贵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匆匆行个礼后各自离去。大殿里静默下来,南宫墨仰躺回椅中,合上双眼,他几乎能听到来自外间的各种声音——宫女宫侍们翻箱倒柜的声音,风抚动树叶的哗哗声,以及禁军们来回走动的沉重脚步。国之将亡,人心离散。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安阳涪顼的影子在灯光里浮出,目光澄净地瞅着他,没有讥笑,没有同情,一切那么安然,安然得不能再安然。南宫墨忽然笑了,然后一字一句道:“朕比你勇敢,朕,会在这儿等着吴铠,如果他真敢来,朕,会焚毁整个宋京城……宁可让它像炎京一样化为灰烬,也绝不留给那个男人一星半点!”他恶狠狠地说着,眼里爆身着冷光,整个身体不停地抽-搐。前方的捷报像雪片一般飞来,皇帝的脸上却依然没有半丝微笑,仿佛他是一个冰人,没有任何喜怒哀乐,抑或者,他是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部压在了内心最深处,那是一个看不见的角落,任何人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这世间很多人,看似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天涯,也有那么些人,看似远在天涯,其实早已深深融入彼此的灵魂。他的孤独和伤悲,只容许一个人看见。夜色清幽,整个天定宫笼罩在一片朦胧中。手捧着那柄照影剑,男子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她留给他的,也只有这柄剑了。璃歌,夜璃歌,你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肯回来?你知不知道,没有你在的天定宫,就像冰窖一样地冷?北宏历开元七年的夏天,吴铠完成了对宋京的合围,八十万大军将宋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将军,要进攻吗?”“不。”吴铠摆摆手,稳稳踞坐于马背之上,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前方,“没有本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是!”一身龙袍的南宫墨出现在城头上,两人的目光遥遥相遇,一个冷凝,另一个深邃如地狱暗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