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一点点朝西移去,湖面上起了雾气。随意倚在桌边,任由丝丝凉风掠过脸颊,夜璃歌但觉惬意无比。脑海里一片空净。睡意渐渐涌上来。杨柳岸,晓风残月。待她再次睁眼时,略有些惊诧地发现小船正停在一座山庄的下方。又是什么奇怪的去处?她本无心探访,故此准备转回。“既来之,则安之,姑娘何必急着离去呢?”一道沉凝的声线传来。夜璃歌停住船,定睛看去,却见一个身穿长袍的男子,正立在岸上,将双手合拢于胸前。“阁下有何见教?”“小可今日卜得一卦,得知有贵人至,故而在此等候,既能得见,也是你我缘分。”“敢问阁下尊名?”“姓薛,单名一个亮字。”“好,我这便跟你上岸去。”夜璃歌言罢,轻轻跳起,落在岸上,薛亮在前方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径拾级而上。但见草木葱葱,鲜花织妍,其中有鸟雀自在飞舞,好一个神仙所在,纵夜璃歌见惯诸般美景,此时也不禁心旷神怡。进了山门,却见一排六扇雕花厅门,一色乌陶砖铺地,收拾得干净利落。薛亮请夜璃歌落座,自己泡了杯清茶,彬彬有礼地奉至案上。夜璃歌端起茶盏来,慢慢啜着,面色仍然平静若水。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这薛亮看着,虽像是个隐世之人,但既邀她至此,必有话说。“姑娘是世间绝顶聪明之人,凡世间事世间人,姑娘无有不知,无有不晓,故此薛某贸然请姑娘来此,是为有一事想请教。”“阁下请讲。”“薛某有一面镜子,能鉴人心,却为府中人所不喜,最后终于在一次意外中被打碎,姑娘且评判,这是镜子的过错,还是人之过错?”夜璃歌微微浅笑:“镜子无过,人亦无过。”“姑娘何出此言?”“世间人人都想窥见人心,但却不愿被人窥见己心,再则世间人心,脏污者多,光明者少,世人皆谓穿上衣袍,便可掩去禽兽之心,但终究会昭然于日月,但,世人皆存侥幸,谓藏一时,便能藏一世,是为道貌岸然也。”“姑娘这番言论,倒也可算是新奇。”“人与禽兽之所以有异,便是因为有心,心正则人正,心邪则人邪,世人皆以为,是非善恶无以取算,然天理昭昭,终有清澄时。”“依姑娘如此说,世间便无冤无屈,无污无浊了?”夜璃歌摇头:“当然不是这样,世间有冤,亦有屈,端看负冤屈之人,如何为之了。”“该如何为之?”“见光明处,便为光明,见黑暗处,便为黑暗。”“薛某不懂。”“怨不得你不懂,世人皆有贪障,一念执迷,便瞧不清是非黑白了。”“贪障?姑娘请细述来,薛某愿聆闻。”“或为财,或为色,或为权,或为势,或为名,或为利,或为声,或为情,或为欲,或为——生。”“生?”“对,生,是人最大的障,世人贪生,因为贪生,所以常常忽略最重要的。”薛亮终于摇头:“薛某到底是红尘中人,听不明白姑娘的奇谈怪论。”夜璃歌却微微地笑了:“阁下邀吾至此,应当是想要我,修好那面镜子吧。”薛亮脸上终于浮起几许红潮。“其实,那镜子碎了,也就碎了吧,万物存于世,皆有其定数,该来则来,该去则去。”“姑娘的见识,果然与俗众不同。”“阁下若无别事,夜某告辞。”夜璃歌说着,站起身来,莲步姗姗,走出客厅。稍顷,内室中方步出一人,极目追随夜璃歌的背影。“人家已经走远了。”年轻公子收回视线,很快掩过眸中的失落。“阿岚,不是哥哥嘲讽你,这女子的心,远在九霄之上,恐非你力所能及。”“我知道,我——”“只是倾慕吧?”薛亮淡淡扫他一眼,“这些年来,你见过的女子也不下数百,难道就没有一个合你意的?”“世间俗众女子,只是爱慕我的容貌,哪里解得什么是真心实意。”薛亮微诧:“如你这般说来,她是能解你真心之人了?”“解又如何?不解又如何?”薛岚眉宇间浮起几许落寞,“总之,我已拿定主意,此生不娶。”薛亮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不过你,罢了,只能随你。”再说夜璃歌出了山庄后,一径往下,再度登上小船,往江中而去。行不多远,忽听一阵打斗声传来。她眉尖微蹙,到底是慢慢靠过去,却见数十条船围在一起,甲板上一片刀光剑影,上百个汉子正打得欢腾。看样子,是这江上两个帮派正在斗殴。她本不欲过问,绕道离去,却听一个年轻女子的哭声响起:“阿梁哥,你怎么样了?阿梁哥,你醒醒。”“嘿嘿。”一个汉子满脸涎笑着,将那个女子拉起来,“他不中用了,小丫头,跟大爷走吧,大爷保你今后衣食无忧。”“不!”年轻女子用力挣扎,“你走!你走!阿梁哥,我要阿梁哥!”那汉子哪里肯理,两只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夜璃歌眸色顿冷,身形已然跃起,稳稳落上船头,一掌挥出,将那汉子震开,自己一手拉起年轻女子,一手拉起伏在地上的年轻男人,飘回小船上。汉子愣了会儿,蓦地拔高嗓音喊道:“好你个妖妇,竟敢管老子的闲事!”夜璃歌根本不理他的咆哮,俯身仔细查看男子的伤势,见他后背上中了一刀,伤口入骨,正汩汩地朝外冒着鲜血。她赶紧抬手,点住他身上几处要穴,掏出枚药丸,塞入他口中。“阿梁哥,阿梁哥——”年轻女子紧紧抱着男子,不停呼喊。这时打斗已然分出结果,其中一帮获胜,收拾船只,另一帮则狼狈逃离。但俗话说,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剩下这帮派也没占着什么便宜,死者伤者无数。那群人咋咋呼呼地收拾家伙,夜璃歌也不理会,仍然只照顾年轻男子。“小蕙。”这时大船上传来一个声音,“你在那儿做什么?”“爹爹,”少女转头答道,“阿梁哥受伤了。”“哦。”大船缓缓划过来,放下块跳板,一名身材粗壮的男子一步步走下,浓黑眉头皱起,“他不要紧吧?”“我,我不知道。”男人却一脸不耐烦:“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什么好货色。”“阿爹,你怎么能这样说?”小蕙满脸是泪,“他都伤成这样了……”“那就抬回去吧。”男人说着,弯下身子,正要将阿梁扛起来,却听旁边一道冰冷的声线响起:“再乱动,他可就真没命了。”男子一怔,继而慢慢站直身体,当他的目光从夜璃歌脸上扫过时,不由自主掠过丝贪馋。“阿爹。”小蕙伸手扯扯他衣角。男子这才咳嗽一声,冲夜璃歌一抱拳,大大咧咧地道:“多谢姑娘援手,只是阿梁他——”“让他在这小船里躺上两天,自然便好了,只是这两天里,任何人都不能动他,另外,给我条小船。”“好。”汉子爽快地应承,转身朝大船上的人招招手,不多会儿,一条小船便缓缓自空中坠下,落在江面上,溅起几朵水花。“告辞。”冲汉子一抱拳,夜璃歌轻轻跃起,落在小船上,即行离去,却听后方传来小蕙的声音,“大姐姐,谢谢。”宛若一朵云,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夜璃歌走得十分潇洒淡然,转瞬间便出去数十丈。一溜儿船忽然出现,横挡在她面前。“大胆妖女!还不快速速受死!”先前那个调戏小蕙的男人立在船头,横眉竖目地道。夜璃歌微怔,对于这些人,她根本不屑于理会,于是转头欲走,那男人却不识相,再次靠过来,脸上浮起邪佞的笑:“我看你这小模样,长得也还不错,怎么样,跟爷回去吧。”夜璃歌面若冷霜,只是垂在身侧的手略动了动,幸而傅沧泓不在这儿,若傅沧泓在这儿,估计对面那一船人早就死绝了。所以说,人啊,千万不能做坏事,若以为一次做了坏事可以侥幸逃过惩戒,此后便继续做坏事,迟早也会撞在刀刃上。算来这汉子也是活到尽头,好死不死,便惹上夜璃歌,若他能看到转瞬之后的结果,兴许此际便不会再逞自己的性子。只是人,往往只长前眼,未长后眼。他一挥手,所有船只分散开来,将夜璃歌团团围住。表面上看去,夜璃歌势单力孤,身陷险境,而汉子胜券在握。“小娘子,乖乖跟大爷走吧,也免受皮肉之苦。”汉子嘻嘻笑道。夜璃歌端然不动,好像是被人给吓傻了。那汉子哪里摁捺得住,抛出一根长长的缆绳,套住夜璃歌的腰身,让人惊异的是,还真让他给套住了。汉子发一声喊,将夜璃歌“连根拔起”,待夜璃歌一落到甲板上,便迫不及待地伸出“禄山之爪”:“小美人儿,让大爷我好好疼疼你——”“是吗?”夜璃歌终于笑了,下一个瞬间,汉子身形凝住,忽然间不动了。轻轻拍拍手,夜璃歌再次飞起,杳然而去。“大当家,大当家——”一个小喽罗几步近前,伸手探探汉子的鼻端,顿时发出声尖叫,“啊——”瞬息之间,夺人性命,他们哪里知道,这世间曾有一个令无数男人心惊胆寒的女人,她,叫夜璃歌。街市繁华。路边的茶铺边,女子静默地端坐着,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就像一幅画。左斜方一个男子,不时拿眼偷觑着她,眸中满是渴慕。不多会儿,女子喝完茶,放下铜钱,站起身来朝外走,男子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跟在她身后,好像自己的魂魄已经离体而去。女子的步伐时缓时急,男子亦然,直到一片桑榆地里,女子终于站住脚步,转头看他。男子顿时定住,不错眼地看着她。他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快极了,嘴唇哆嗦个不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位公子,”夜璃歌上上下下地审视着他,“你可是恋上了我的美色?”男子伸出舌头来,不停舔着自己的嘴唇。“倘若我不是这副模样,你爱,还是不爱?”“我……”夜璃歌暗暗摇头——世人之眼,所见者果俗,看来此人也难例外。转身移步,她继续前行。后面那男子仍然一步一步地跟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想跟着她,为什么愿意跟着她,只是,他一看到她,就觉得快乐,就觉得心里像被一道光照亮。渐行渐远,渐渐走进丛林深处。夜璃歌停下脚步,朝上方看了看,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她伸指一弹,一条麻蝇般的蛇倏然垂下,直咬向她的喉咙。“姑娘!小心!”男子像闪电一般飞扑过来,将她推到一旁,那蛇的毒牙,深深剜进他的胳膊。他一面胡乱抓扯着,一面不停跳跃,夜璃歌漠然地看着,不为所动,直到那男子面色发白,晕厥在地,她方才近前,一掌震晕毒蛇,将其抛到一旁,再取出小刀,划开男子的伤处,任毒血流尽,再轻轻敷上药粉。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男子醒来,睁眸便问:“姑娘,你,你还好吧?”夜璃歌静静地审视他半晌,方道:“你这样做很危险,不知道吗?”“我……”男子脸上浮起几许红霞,半晌方讷讷地道,“只要你没事便好。”“如果就这样死了呢?”“我,我也没有遗憾。”“你这又是何苦?”夜璃歌轻叹,“连我姓甚名谁且不知晓,就这样肯轻易抛舍性命?”“……”男子看着她,眼里忽然落下泪来。“相见怎如不见,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不。”男子伸手,蓦地抓住她的指尖,眼里的泪水流得更加欢快,心里像刀割似地难受。“会有人爱你,很爱很爱你。”夜璃歌言罢,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指,封住他的穴道,然后俯身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道。将男子挪到树后,确定四野无人,她方才抽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