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两个孩子坐下,夜璃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四个人开始默默地吃饭,一时谁都没有作声。咽下两碗米饭后,安阳青璃搁下筷子,站起身来,朝夜璃歌屈身一福,离座出殿。傅沧泓始终端然不动,一字不语。“父皇,母后,我吃饱了。”小延祈也站起身来。“嗯,下去吧。”傅延祈威严的声音响起。待用过膳,傅沧泓自去御书房批阅奏折,而夜璃歌则回到龙赫殿中。“姣杏儿。”“奴婢在。”“你去制衣坊,吩咐一声,让他们照着郡王爷的尺寸,做几套上好的衣服,送到我寝宫来。”“是,娘娘。”姣杏儿答应着退下,夜璃歌方走到案后坐定,开始沉思,要如何“教育”安阳青璃。是让他和小延祈一起上学,还是单独再给他延请一位师傅?嗯,算了,就先让他好好休息几日,再作打算吧。御书房中。“启禀皇上,今岁府库增收钱三百万,粮五千万石,各郡各县皆是大顺。”冯翊捧着卷册,嗓音舒朗,“嗯。”傅沧泓点头,“你且吩咐下去,各郡各县的官吏,务必小心办差,不能有丝毫隐匿不实之处。”“是,皇上。”待冯翊退去,傅沧泓陷入深思之中——这两年来,可谓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满朝文武报上来的,也是喜讯,更兼各地伏下的暗线,印证百官们所言不虚。表面看起来,着实再没有什么可令自己忧心的了。随手拿过张名单,他记下一列人名,放进一个红色的木匣子里。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傅沧泓站起身,见殿外天色已然黑尽,他信步而出,穿过广场走向龙赫殿。不远处的屋檐上,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沙沙声。“谁?”傅沧泓一声沉喝,纵身跃起,却见一道黑影,正快速踏过重重飞檐!好大的胆子!他正欲全力追踪,那黑影已被人截住,乒乓声中火花四溅。恰在这时,连续数声响箭在皇宫西边角处蹿起,傅沧泓一怔,定睛看时,那入侵之人已经没了影。走得好快!“皇上。”火狼飘身而至,却见傅沧泓阴沉着一张脸,“有没有看清,是什么人?”火狼摇头:“没有,只是他的身手,极是不错。”“吩咐下去,周密调查,同时加强宫中戒备。”“是,皇上。”又在屋顶上小立了会儿,傅沧泓方才落回地面,继续朝龙赫殿而去。在龙赫殿外,他平复心绪,略整了整衣衫,方才拾级上阶。却说大殿之中,灯火通明,夜璃歌和两个孩子已然在座。“父皇。”瞧见他进殿,傅延祈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傅沧泓点点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传膳——”曹仁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一长溜宫女宫侍捧着漆盘鱼贯而入,将各色菜肴放在桌上。待用过膳,便有宫女上前,服侍傅延祈和安阳青璃各自去歇息。夫妇俩回到寝宫中,洗漱睡下。“沧泓。”“嗯。”“我想带两个孩子出去走走,让他们多长长见识。”“好。”阖上双眼,不一会儿,夜璃歌便呼吸均匀地睡去。早晨,清朗阳光洒彻整座章定宫,傅沧泓起来洗漱完毕,在曹仁的服侍下穿上皇袍,乘辇前往龙极殿。“璃儿。”夜璃歌推开殿门,却见安阳青璃立在窗前,正看着外面大丛绽放的琼花,浑身散发着一股与年龄大不相同的清冷。“璃儿。”夜璃歌走过去,将手放在他肩上。过了许久,安阳青璃方才转过身,看着她轻唤一声:“姨。”“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夜璃歌蹲下身子,仰头看着他。安阳青璃摇头。“今天,姨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嗯。”不得不说,安阳青璃的表现实在太安静了,以致于把夜璃歌都给迷惑了。带着安阳青璃出了门,又让人召来傅延祈,夜璃歌给两个孩子收拾齐整,这才拉着他们坐上马车。马车驶出皇宫北门,沿着青石长街一路前行。傅延祈不住探头朝外张望,而安阳青璃则闭目垂眸,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全无任何感知。“母……娘亲,我想吃馄饨。”“好。”夜璃歌点点头,令马车停下,事着两个孩子下了车,步入街边一家店铺。“三位楼上请!”店主一看他们的衣饰,知他们来头不小,赶紧着热情地迎上来。上楼入座,夜璃歌叫了三份馄饨并几个小菜,然后安静等待。“姨,我想……尿尿。”安阳青璃忽然压低嗓音道。“去吧。”夜璃歌不疑有他。没一会儿,店伙计将馄饨送上桌,夜璃歌拿筷子挟起一个,蘸了醋放进傅延祈碗中,口吻温柔地道:“吃吧。”傅延祈咬了一口,双眼眯成条线:“真好吃。”“好吃就多吃点。”且说夜璃歌,这厢照看着傅延祈,心中却记挂着安阳青璃——奇怪了,这孩子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安阳青璃的踪影,夜璃歌心中疑惑加重,转头对傅延祈道:“祈儿,你在这里好好等着,母后去找青璃。”“嗯。”小延祈乖乖点头,“母后你去吧,祈儿就在这里,不会乱跑。”夜璃歌疼爱地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有时候就是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她起身走出厢房,到大厅里叫来名伙计,道:“你可有看见一个穿白色锦袍的小公子?”那伙计是个聪明人,眼珠一转:“可是刚才跟您上去那位?”“是。”“他啊——”伙计刚要说什么,一声呼唤忽然传来:“姨。”“璃儿?”夜璃歌且不理论伙计,将注意力转至安阳青璃身上,“你到哪里去了?”安阳青璃垂眸,看着地面,半晌伸出手来:“我,我买这个去了。”鸭脖?夜璃歌眼中闪过丝惑色,却并不细究,上前拉起他的手:“快上来,馄饨都凉了。”安阳青璃默不作声,跟在夜璃歌身后上了楼,回到桌边,他先不落座,而是将纸包放到安傅延祈跟前:“你吃。”傅延祈抬头,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吃吧,一起吃。”夜璃歌打开纸包,各挟了一筷鸭脖,放进两个孩子碗里。吃过饭,她又带着两个孩子上了马车,沿着京城转了一圈,把什么城隍庙、玉带桥、九龙河都瞧了一遍,一路上,傅延祈又跑又叫,开心极了,安阳青璃却始终一副兴趣淡淡的模样,根本不像个孩子。眼见着天色渐黑,夜璃歌才让两个孩子重新上车,大约是累了,安阳青璃靠着车壁,很快睡去,夜璃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忽然在他的指尖上,发现一丝血迹。血迹?怎么会有血迹?她心中扑腾腾一跳,却并未深究,而是将疑问藏进心底。马车吱吱呀呀驶进宫门,在龙赫殿外停下,曹仁领着一众宫女宫侍迎上前来。夜璃歌抱着安阳青璃下车,曹仁立即颤颤儿伸出手来:“娘娘,让奴才来吧。”“不必了,本宫要亲自照料璃儿,你且服侍郡王殿下去歇息。”曹仁愣了愣,傅延祈却不满地嘟哝道:“母后,我也要……”夜璃歌转头看他一眼:“明天,明天晚上,母后陪祈儿,好不好?”傅延祈这才咧嘴笑了,凑唇在夜璃歌脸上吻了下,跟着曹仁去了。稳稳抱着安阳青璃,夜璃歌走进侧殿,随即合上殿门,她走到床边,将安阳青璃放在枕上,拿过被子,细细替他盖好。看着这个眉宇模样,似极安阳涪顼的男子,她心中忽然一片柔软。直到确定安阳青璃睡熟,她方才站起身来,朝门外而去。听到殿门阖拢的刹那,安阳青璃的眼角边,缓缓浸出两滴泪水。才进寝殿,夜璃歌便被傅沧泓伸臂抱住。“你——”看着男子突然放大的面孔,她不由一怔。“今天都去哪里了?”男子抱着她,眼里闪着丝丝亮光。“没去哪里,就在京城周围逛了逛。”夜璃歌一面拔去头上簪子,一面淡淡答道。“哦,有发现什么情况吗?”傅沧泓拥着她朝前走,口中细声问道。“没有,京城一切安好。”“真的?”傅沧泓脸上不由浮起几许得色——其他人这样说,他或许还不相信,如果夜璃歌也这么说,看来这方天下,自己的确治理得不错。“只是民间读书风气甚薄,你应当下令各级官吏,兴办县学,督促百姓送子女读书,否则风气尚靡,恐会盛极而衰。”傅沧泓一怔,赶紧点头:“歌儿之言甚是,我务必照办。”褪去外袍,两人躺入帐中,一番恩爱后方才睡去。夜深人影。侧殿的门忽然敞开,一抹小小的影子钻出,沿着长廊动作敏捷地朝龙极殿的方向而去,他时而潜伏,时而跑动,就像一只机敏的狸猫。终于,龙极殿的殿门近在咫尺,小小人影停下,一手抚上胸口,那里,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刹那间,脑海里闪过很多的念头——倒在血泊里的父亲,被烈火吞噬的小屋,以及世人千奇百怪的眼神,还有,脑海里那个奇怪的声音——“你是天皇贵胄,你本来是尊贵的太子爷,理应受到天下万万人的敬慕,可是那个女人,背叛了你的父亲,并且害死了你的父母,她蛇蝎心肠,贪图富贵,祸害苍生,是你的大仇人,你要毁了属于她的一切,不,你只是在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安阳青璃的双瞳中,忽然闪过丝惊恐——她是自己的仇人吗?她会是自己的仇人吗?那样高贵的她,美丽的她,温柔可亲的她,会是自己的仇人吗?她说的每个字,都是假的吗?在他遇到危难时,她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也是假的吗?为什么却有那么多人,都说她是他的仇人?他应该仇恨她吗?可为什么,他的心,却有丝丝微痛扩散开来?他想相信她,他想偎在她的怀里,他想听到她的声音……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那样“可恶”,可是,他真地,不愿意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探向门扇的手,忽然间开始不住地抖,到底慢慢地,慢慢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