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思语把小混混拉到一边,不停地灌他喝酒,不停地恭维他,小混混喝得兴起,把这肃州城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跟他聊了个遍。“哥们儿真是厉害,”严思语称赞道,“听说,哥们儿跟州府里的老爷,也有关系?”一提到这个,小混混顿时警惕起来,斜瞥了他一眼,猛然住口。“兄弟别多心,小弟我,其实是想跟着兄弟,也混碗饭吃。”“你——”小混混上上下下地瞅着他,“看你这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混饭吃的啊。”“我怎么不像?”“说不出来。”小混混言罢,打着酒嗝站起身来,抱着坛子便想离开。“我说兄弟,你大概也不想,这样永远呆在暗处,见不得光吧。”“什么见不得光?”“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难道兄弟就不想出人头地?”“不,”小混混摇着手,“我啊,从来不求那些个,只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图个快活就行。”“那,家里的人呢,你不管他们吗?”“家里人?”小混混眼里闪过丝迷茫,“像我这种人,哪有什么家里人,一人吃饱,全家穿暖。”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话果然不假。严思语忽然深深叹了口气:“可怜。”“可怜什么?”“可怜你混混噩噩活了一辈子,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哦?”小混混转头,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个人,真是好生奇怪——那我来问你,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胸中抱负。”“抱负?”小混混摇头,“这话你不该同我讲,应该去和那些私塾里的老先生讲,你还真是找错人了。”说罢,他转身就走。“难道你背地里做下的那些人,就以为这一辈子,都没有人知道吗?”严思语突然道。“知道又如何?”小混混转头,淡淡地扫他一眼,“世间人人,难道都不是这样活?善恶?正义?公理?我可从来不信。”小混混说完,一摇一摆地走了。没有想到,又是劳而无功,严思语觉得,这大概是自己生平以来,受到的最大打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肯定想象不到,京城之外,竟然是这样一番模样,世间还有那么多人,甘愿像猪狗一样地活着。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吧,所以才活得如此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容易遭遇飞来横祸,遭遇种种挫折,慢慢地,人会变得麻木,会觉得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斯模样,没有今天,也没有明日。严思语不禁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天很黑,真地很黑,黑得看不到一点光明。严思语,你的心死了吗?曾经的那些理想、信念,都荡然无存了吗?应该是荡然无存了吧?严思语觉得很悲愤,却又说不出,这悲惯是因何而起,又该如何让其消散。生性柔弱的他,第一次挥起拳头,重重砸在墙上。“大人。”秦三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后。严思语转头看着他。“大人,我找到了一个人,他说,他看到了很多事,或者可以帮到大人。”“是吗?他在哪里?”“就在前面一座破房子里。”“好。”严思语点点头,“我们走。”主仆俩行至一座破瓦房前,秦三元上前敲门,没一会儿,房门打开,里面露出一张苍白枯黄的脸。“他叫杨小三,曾经在州府衙门里做过事,知道一些内情。”严思明上下打量杨小三一眼,见他双眸黯淡无光,且双手双脚十分地纤瘦,像是常年不见外光,也不与外人接触,心里顿时一阵不舒服。不过,再不舒服,该做的事,却一定要做。“杨小三,”严思明清清嗓子,“你有什么,要对本官说的吗?”杨小三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嘿嘿”地笑起来,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杨小三,你?”“假的,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银子才是真的,真的……”“杨小三?”“我给你讲啊,”杨小三抬头,眼里闪烁着某种诡异的光,“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银子,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是真的——他们说我是怪物,其实他们,才是怪物,一群可怕的怪物。”严思语转头,看了秦三元一眼。“他就是这样,总神神叨叨的。”秦三元解释道。“谁说我疯了?”杨小三猛地站起身来,“我都看见了,看见了他们在喝酒,旁边放着好多的银子,他们说,只要有银子,他们可以做成任何事——买田,买地,买丫环,买……什么都可以买……你们知道吗?他们还说,如果钱足够多,就可以,买下整个天下……”严思语一动不动,听着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议论,直到杨小三说完,他才沉声道:“他们,他们是谁?”杨小三神秘一笑:“不,不告诉你!”严思语的眉头拧了起来——就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也可以做证吗?他不禁摇了摇头,转身欲走,杨小三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朝廷派来的人,你一定想知道,薛元涛的手里,到底有多少银两,是不是?”严思语仍然不说话。“你们都不是好人。”杨小三又道,“这世上没有好人。”“怎么就没有好人了?”“小鱼吃大鱼,大鱼吃虾米,其实个个都是疯子,疯子!”从杨小三家里出来,严思语觉得,其实自己已经临近崩溃了,伸手摸摸后背,一片冰凉。“对不起大人,没有帮到你。”“不关你的事。”严思语摆手,他倒觉得,皇帝让他留在这儿,仿佛还有另外一层深意。是什么深意呢?一连数日调查,却始终没有结果,严思语已然觉得,异常地疲惫不堪。随便找了家客栈,他一上床,挨着枕头,便沉沉昏睡了过去,第二日起来,但见阳光已然映透窗纱。严思语伸了个懒腰,披衣下床,在屋里慢慢地走动着。“大人。”秦三元捧着一杯茶,走了进来,将茶杯递给他。“三元啊,”严思语捧杯在手,视线在秦三元脸上淡淡地溜了圈,“你跟着我,当真不后悔吗?”“不后悔。”“那行,去睡吧。”“大人也早点歇息。”等秦三元离开,严思语方才阖眸往后一躺,靠在枕上,脑海里不断闪过在肃州城亲身经历,亲自看到的一幕幕——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为什么跟宏都完全不同?人与人之间如此冷漠,人心如此黑暗。到底是地域的关系,所以造成差异,还是什么呢?严思语陷入痛苦而艰难的思索中,却找不到答案。其后几天,一切仍旧是空洞而茫然的,毫无头绪,整个肃州城就像一座大大的笼子,困住了所有人的心。人心。走在长长的街道上,严思语所能想起的,便是这个——仿佛他所能看到的,都是一群没有心的怪物。而这些怪物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正在努力地吞噬着什么。不想则已,一想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迫过来,挤得他无法呼吸,想要逃逸。他只是一个外来人,尚且觉得如此的痛苦不堪,那么这些满郡生活在高压政策下的百姓们,肯定早已经麻木不堪。除了像狗一样活着,他们别无选择。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吧,在这样一个地方,自己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人帮自己,谁能帮自己呢?谁都不可能。民众不觉醒,他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倘若民众觉醒——其爆发的力量将是可怕的。他并不想登高一呼。只是心里这股憋屈,想着想着,严思语从**一跃而起,走到书案前,抓起笔来,一阵疾书。写完,严思语丢下笔,定定地看着这些黑色的字体,似乎觉得心里开怀了些,似乎又觉得,更加不快乐。不过他到底是罢了手。抬起头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然黑近。严思语披衣走到屋外,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黑色的树影,有什么东西,变得非常地清晰,也非常地明白。严思语的心,骤然冷了下去。……宏都城。傅沧泓静静地坐在御案后。“皇上。”蔡明捷跪伏于地,“肃州案件至今没有结果,严思语罪责难逃。”“是吗?”傅沧泓狭长双眼微微眯起:“那么你认为,朕该怎么做?是罢免了他,任命你为上卿,还是——?”“微臣并没有如此奢望,微臣只是想,只是想,请皇上秉公而断。”“秉公而断?”傅沧泓的唇角淡淡勾起一丝冷笑,“什么是秉公而断?什么又是公?”蔡明捷顿时无言。“你下去吧。”蔡明捷不得已,只得退了下去。一回到东值房,他立即开始大发牢骚:“什么东西嘛?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干了,不干了。”“什么不干了?”旁边两名侍卿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蔡明捷到底把心头的火气给压了下去,只是双手撑着桌面,不停地喘着气。两名上卿知他必定是碰了皇帝的钉子,反而各自心里偷着乐——因为严思语的关系,蔡明捷一直不得皇帝信任,这是明摆的事,所以值房里的官员往往也明里暗里分成几派,或者支持,或者旁观,或者冷然,只是蔡明捷自己,心里必定异常难受。他其实也想讨皇帝的欢心,甚至想和严思语搞好关系,但这两边都不买他的帐,蔡明捷仔细想,想了很久仍然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是自己说话无意间得罪了皇帝,还是——因为自己曾坚持过己见,反对纸钞的发行?可纵然如此,又怎么样呢?难道还能被人家惦记一辈子不成?蔡明捷觉得自己很窝囊,从来没有过的窝囊,却有冤无处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