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缓缓从手中的长卷上扫过,皇帝的双眼微微眯起。严思语等三人垂首屏息而立。“三位主考官辛苦了。”“臣等不敢。”“三日后,举行殿试。”“臣等遵旨。”合上考卷,傅沧泓站起身来:“朕另有一些事,想与三位卿家商议。”“请皇上明示。”“三位卿家觉得,眼下国家的要务乃是什么?”乍然闻得此言,三人俱是一愣。“严思语,你来说说。”“微臣觉得,当下国内首要之务,是精简各地冗员,提拔真正有才学者,使其能为朝廷所用。”精简冗员?杜威和魏东平迅疾交换了一个眼色,心道,这严大人果然是胆子够大,什么事不好提,竟提这个。要知道,凡能进入各个衙门任职之人,都有一定的关系背景,不是常人可以动的,虽说栽撤冗吏可以减轻国家的负担,更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却向来没有人敢真正提出来。谁一说裁员,自会招来满朝谩骂。傅沧泓定定地注视着严思语,半晌,摆摆手道:“杜威,魏东平,你们且退下。”“臣等告退。”既然皇帝开了口,杜魏两人自不敢多作停留,转头走了出去,待转过拐角,杜威方才压低嗓音道:“魏大人,你说严……严那个,他是不是疯了?”魏东平从鼻子里挤出声轻哼,却没有接杜威的话,若是往常,他必定会发表几句言论,可是如今,严思语位高权重,又有皇帝替他撑腰,自己实在没必要去捋他的锋芒。杜威瞅瞅他的脸色,已然度知其意,于是也住了嘴。再说御书房里,傅沧泓与严思语一个立于丹陛之上,一个微弯着腰,默然站在下方,一时间谁都没有作声。“严思语。”“微臣在。”“你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微臣明白。”“那你又明不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也许,会为微臣招来杀身之祸。”“那你为什么——?”“皇上想听实话,还是假话?”“自然是实话。”“微臣在先师灵位发过誓,一生尽忠于朝廷,效命于天下,绝不会有任何一丝藏私。”“哦?”傅沧泓微怔——很显然,这个答案确乎有些出他的意料。“看来,冯翊把你教导得很好。”“谢皇上谬奖。”傅沧泓却深深叹了口气:“只是天下事,向来难为,纵然朕百般维护,却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严思语,朕,朕希望你能团结些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扎实做一番经天纬地之事。”“微臣遵旨。”“三天后的殿试,便由你主持吧。”“微臣叩谢皇上隆恩。”随着殿试的举行,严思语的个人声望达到最高值,尤其是新入朝廷的年青官员们,更是个个把他当作楷模,争相赞扬,此议当然引起其他官员们极大的不满,可也无可奈何。自殿试之后,严府门前来人来车往,府中高朋满座,都是腹藏韬略辈,各个好论国事,指点江山,对于士子们的意气风发,严思语丝毫不加压制,反而有意褒扬,一时间,使得朝堂上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文兴街。“大人。”“何事?”“马车过不去了。”“为什么过不去?”“前面的道……被,被堵住了。”蔡明捷有些不耐烦地一掀帘子,果见前方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把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调头。”放下帘子,蔡明捷悻悻地道。车夫依言调转马头,沿原路折回。蔡明捷沉默地靠在车壁上,两手紧紧攥着袍摆——相形于严思语的光华荣耀,他蔡明捷可以说是被人彻底地孤立了。论才,论势,皆不是严思语的对手。回到府宅,蔡明捷下了马车,提步走进院内,立即吩咐道:“关门。”走进书房,默坐在桌边,他拿过一本厚黑学,仔细看了两眼,到底心思烦乱,遂抛掷于一旁,靠在椅背上长吁短叹。“大人。”外面忽然响起个极低的男声。“何事?”“门外有客来访。”“有客来访?”蔡明捷微愣——自从严思语发达后,他这门前便一日比一日萧条,今天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竟然——有客来访?“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回老爷话,看模样,像个江湖术士。”“术士?”蔡明捷一听,心中更火——他向来不喜欢什么术士啊,游医啊,神棍啊,所言所行纯属扯谈。他正要说不见,门外的下人又道:“那人说,他有一桩天大的财喜,要送与老爷。”“哦?”蔡明捷心内一动,“引他至侧厅。”交代完毕,他方整了整衣衫,起身走出。迈进侧厅,但见桌边果然坐了个披着一肩长发,形容很是落拓不羁的男子。一见到蔡明捷,他立即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冲着蔡明捷拱手施礼:“田某见过大人。”蔡明捷并不答言,而是拿眼上上下下地扫视着他,继而点点头,走到方桌的另一边入座,语气很是僵硬地道:“坐。”他的态度虽然傲慢,姓田的术士却半点不以为意:“恕田某直言,大人最近,怕是过得很不如意吧?”“哦?”蔡明捷不以为意地挑挑眉梢。“大人可想转运?”“怎么转?”“听说城郊有座青阳观,里面的太上真君……”他的话尚未说完,蔡明捷已然一声冷哼:“阁下只怕是找错了对象,我蔡明捷一生,向来最不信的,便是这鬼神佛道之说!”田术士仍旧不恼:“那大人可知,前任中枢冯大人,原本不为皇帝所喜,为何后来却官运亨通?”“为何?”蔡明捷几乎下意识地脱口问道。田术士见他如此,知他心内已然动念,反而截住话口,把杯中清茶饮完后,便站起身来,作势欲走。蔡明捷也不虚留。按说,这两人也算是斗智的高手,一个知对方来此,必有缘故,断不肯入宝山空手而归,而另一个则有意想钓人胃口,端端架子。但凡人与人合作,总是因为有利益共通点,否则便不能达成一致之协议,如果两方各打算盘,始终是力使不到一处去的。田术士站在院里,抬头朝那华茂的树上看了两眼,连连叹道:“可惜,可惜。”说完方才离去。蔡明捷始终端坐不动。他确实是想扳回一局,不过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只怕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会是严思语的对手,倒不如让着他些,自己潜伏,韬光而养晦。至于那青阳观…………人生很多事,倘若能退一步想,便会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忧愁。这是梁玖此时的感慨。作为一个从废帝时期至今,始终屹立不倒的元老,梁玖自然有其过人之处——那就是,深藏不露,不管朝堂上发生什么事,他始终不偏不倚,不慢不火,也不向任何人靠近,只是一板一眼地做着自己的份内之事,也不与任何人争功。因为他的这种性子,使得他可以平和地与朝内每一位“权贵”和平相处——不管是曾经个性狂傲,后来城府内敛的冯翊,还是眼下这位声势正隆的严上卿。但,这并不意味着,梁玖对于天下的时势,没有自己的看法,相反,他瞧得非常清楚,当下确是北宏有史以来最兴盛之时,傅沧泓的宏才大略,夜璃歌的智谋卓越,都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反而显得他们这些臣子毫无用武之地。而梁玖,却乐得做一个太平宰相,更何况,再过不久,他就可以从容地退出朝堂,把手中的权势交给年轻后辈。想想真是,无官一身轻啊,从此以后可以放舟天涯,吟风弄月,再不过问红尘俗世的种种烦恼。功名如何?富贵又如何?他梁玖见得,难道还不够多吗?“大人。”管家轻轻走到他身后,立定。“什么事?”“周立和傅温两位侍郎来了,正在侧厅里候见。”“嗯。”梁玖点点头,“呆会儿,你且摘两盘后院里的青梨送来。”“青梨?”管家有些不明所以——那青梨并未熟,又生又涩,大人这是要拿它——“别的,你不要多问。”梁玖摆摆手,转身慢腾腾地踱着步子,往侧厅走去。“学生见过老师。”周立和傅温同时起身行礼。“嗯。”梁玖摆摆手,“你们且都坐吧,这个时候,怎么想到上我这儿来了?”“学生来看望老师,本是人之常情。”“你们能来,我当然很开心。”梁玖脸上浮起几许兹蔼的笑,“你们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今后一定要和衷共济,为国效命,天下如何,端地要看你们这群年轻人了。”“老师。”周立脸上浮起几许迟疑。梁玖淡淡扫了他一眼,口吻平和地道:“有什么话,你只管说。”“老师,学生眼下有一事不明白。”“且讲来。”“老师觉得,眼下这光景,可否称得盛世?”“依你看呢?”“学生……不知道怎么说。”“那就照实说来。”“如今天下富足,一州一邑十户五丰,余者也可安然度日,确实堪称太平盛世,然则官制冗杂,军队则暮气沉沉,上层子弟皆沉溺于享乐,不思进取……”周立的话尚未说完,却见梁玖用衣袖掩着唇,吭吭地咳,当下便打住话头。“大人,小的可以进来吗?”“进来吧。”周立和傅温同时转头,但见一名仆役手捧一只瓷盘,徐步而进,恭恭敬敬地将瓷盘放在木桌上。那瓷盘里,放着六只青梨。“家下人已经用井水清洗过了,你们且尝尝看。”周立和傅温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但到底不便拂逆,于是各自拿起一个青梨,轻轻咬了一口。好酸,好涩。周立下意识地想吐,却到底忍住,蹙着眉头把梨块咽了下去。傅温却从容自若地吞下梨块。“滋味如何?”“老师,请恕学生不明白。”傅温站起身来,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觉得难以下咽不是?”梁玖说着,也拿起一只青梨,凑到唇边,却吃得十分有滋有味。直到手中的青梨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核儿,梁玖才把梨核轻轻搁在盘子里,细声慢语地道:“其实人生啊,很多时候,都像这梨一般,半生不熟,难以忍受,但是呢,出于很多方面的原因,你们哪,必须忍受,若是不愿意忍受……”梁玖言罢,只是略略动了动手肘,旁边一只细瓷茶杯旋即掉落地面,“啪”一声跌得粉碎。周立和傅温均是一愣神,他们隐隐有些明白,老师到底想对他们说什么了。“谢老师指教。”两人随即站起身来,向梁玖深深鞠了一躬,“学生告辞。”“嗯。”梁玖点点头,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这聪明人啊,你只需要稍作题点,就能让他悟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