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严府?看着面前这座破旧的院子,洛谨心中掠过几许疑惑。即便如此,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袍,他还是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到底是进去,还是离开?洛谨不由有些踌躇。恰好这时院门洞开,走出一个弯腰驼背的仆役,手拿一柄扫帚,仔细清扫着地上的落叶。洛谨鼓足勇气近前:“老人家,请问,严大人在府上吗?”仆役停住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严大人?”“是。”“严大人还没回呢,你等等吧。”他说完,又低下头,继续扫地。洛谨没奈何,只得退到旁边的树下,默然而立,等待着严思语归来,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也不知道,今天的选择,对于今后命运的走向,将有怎样的影响。很多时候,人做某件事,只是本能。洛谨一直等,一直等,直等到太阳升上正空,方看见一个身穿布袍的男子,慢腾腾地从街道那头走来。说实话,洛谨根本没有把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跟什么严大人扯上关系,直到仆役放下扫帚,恭恭敬敬地道:“大人回来了?”“嗯。”严思语点点头,步履从容地迈上石阶。洛谨这才如梦方醒,紧赶着上前几步:“小,小,小生拜见大,大人。”男子立稳身形,转过头来,视线淡淡地从他脸上扫过:“你是——”“小生只是一名普通士子,久闻大人之名,故前来拜谒。”“你想见我?”“是。”“所为何事?”“小生……想有所作为,却,苦无门路。”“有所作为?”严思语倒也不避什么,“你所说的作为,指什么?光宗耀祖,封妻萌子,还是呼奴唤婢,享尽无边富贵?”“小生,小生……但求为国尽忠。”“为国尽忠?若真只是为国尽忠,那在什么地方不可以?哪里又行不得此事,何必一定要来京城?一定要做官?”洛谨语塞。“宦海浮沉,不是你可以想象的,考虑清楚再来吧。”严思语说着,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方转身朝院门里走去。院门在洛谨眼前缓缓关闭,他的心中,忽然一片冰凉,呆立了许久,方低下头,脚步缓滞地去了。“三元啊。”“大人。”“你且照我的话去做。”严思语叮嘱一番,秦三元点点头,走出院子。落魄透顶,满怀凄凉的洛谨,沿着街道慢慢朝前走,无数男男女女自他身边走过,他却浑然不觉,仿佛这满世界的繁华,跟自己毫无关系。是啊,这满世界的繁华,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个红尘蹉跎,混得极不如人意的失败者罢了。宏都虽大,却没有他的一席之地。终于,洛谨在一堵矮墙根儿下蹲了下来,背靠着石壁,用手抱住自己的双膝。“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偏生旁边有一个乞丐,跪在那里,冲着行人不住地叩头,每个打他面前走过的人,神情都那么冷漠,偶尔有一两个心存怜悯者,扔下些食物或者铜钱,乞丐的眼里顿时满是亮光,爷爷奶奶叫个没完。洛谨心中无尽苍凉,唇边不由扯出丝自嘲的笑——枉他自负才高,自诩有一天,会大用于世,哪晓得竟会沦落到与乞丐为伍。“啪——”一个冷硬的馒头忽然滚到他面前。洛谨低头看了一眼,喉结滚动,干咽了一口唾沫,想伸手去捡,但作为一个读书人,骨子里独有的尊严,还是止住了他。“当——”这次掉落到他面前的,却不是什么馒头,或者烂苹果,而是一锭白晃晃的元宝。难道是自己饿昏头了?洛谨抬头看看空中——太阳仍旧好好地挂在那里,路上的行人也来去如常。他想了许久,方才把那银子拾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喂,我说你这臭书生,不认得银子吗?那是元宝,可以买烧鸡,买酒,还可以上杏花楼,如果你不要,那就给我吧。”旁边的小乞丐高声擤了把鼻涕,扬声喊道。“你要?”“当然。”洛谨看看乞丐,还真扬手把元宝给了他。乞丐吃惊极了,不禁跳起来,大声嚷嚷道:“我说你这人,是傻了还是怎么着?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洛谨并不想跟他多说,只是有些疲倦地合上双眼——世人都笑他痴,可又有谁,解得他的心呢?秦三元隐在树后,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也不禁暗暗称奇——这小子的傻脾气,倒跟老爷似有几分相投。只是书生,希望你在转运之前,千万别被饿死了才好。秦三元这样想着,转身走到街角,找到一家杂货铺的老板,如是这般跟他说了一通。老板心领神会,出店铺朝洛谨走去,站在他面前,轻轻咳嗽一声。洛谨睁开眼,上下打量老板一番,却并没有动弹。“你这模样,像个书生,会算帐不?”“会。”“恰好我店里有单生意,需要人手,你可愿效力?”“薪酬怎么算?”“管你吃,管你住,如果做得好,每月还给二两银子,如何?”“好。”洛谨拍去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见安排妥当了他,秦三元心里这才踏实了,赶紧着回去向严思语禀报。“他不要人家白给的银两,却愿意跟着杂货铺老板去做帐房先生?”严思语微微点头——这人,果然有骨气。“大人,您看这——”严思语摆摆手:“先不忙,京师繁华之地,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心性,倘若他经不起**,终非大材。”秦三元并不明白,可却偏偏觉得,自家大人的话,说得甚是有理。“你跟杂货铺老板相熟,时常去走动打听,把情况一一汇报于我。”“是,大人。”要说严思语嘛,也确有爱才惜才之心,但却深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砺,是不能为栋梁之材的。……凤鸣六年九月。金灿灿的天葵开满整个御花园。产房前人潮穿梭如织。傅沧泓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双手紧紧团成拳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产房门口。深红色的门帘,遮去了房中所有的一切。太阳缓缓朝西边的方向滑去,朵朵红云,炽烈燃烧。忽然间,一道白光自中天划落,直坠向天定宫。“快看!快看!“整个京城的人都惊动了,纷纷跑出门外,翘首而望,观看这不可思议的奇异景象。“哇——”产房里传出婴儿宏亮的啼哭声。“生了!生了!”产妇兴高采烈地冲出,不顾仪态地大声喊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皇子!皇子啊!”“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顿时,殿内殿外响起一片恭贺声,傅沧泓几乎想跳上天去,形容不出心中的无限欣喜,他颤抖着伸出手,抱过那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粉嫩的脸庞。凤鸣六年九月十八日,皇子傅延珏诞生,这个孩子,日后注定将成长为一位受争议的人物,暂且不表,单就眼下而论,他自一出娘胎开始,便成为了整个宏都,乃至整个天下的焦点!他的父亲,是一代英明帝王,他的母亲,是名冠天下的炎京凤凰,而他一出世,就注定被光辉与荣耀笼罩。无数人为他的到来额手相庆,东宫门外更是排起了长队,百官们陆续上表进礼,庆贺皇子降生,一向不喜欢这一套陋俗陈规的傅沧泓,也大开先例,令曹仁主理此事。龙极殿外,傅延祈默默地站立着,黑色双瞳深凝。不得不说,他的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撞击,脑海里不禁闪过母亲的影子——母亲,您当年生下我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情形?仅仅因为一个帝王的恩宠与不恩宠,便使得一切,有这样大的区别吗?是吗?第一次,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权势是这般的重要,重要得超乎他的想象——也许一个男人,只有拥有无边权势,才能让他身边的人,让他想保护的人,都过上好日子。是吗?是这样吗?“殿,殿下……”傅延祈充耳不闻。“殿下?”终于,傅延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我们走。”近侍知道他心里不高兴,并不敢多嘴,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回到寝殿里,关上房门,外面的喧哗,远了。“小成子,你退下吧。”小成子“嗳”了声,躬着身子退下。傅延祈这才屏住呼吸,在黑暗里坐了下来。静。好静。静得他能听到自己每一丝微弱的呼吸。“母亲……”随着一声低呼,心中的思念忽如翻江倒海,然后,他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开始放声痛哭。……“小皇子真可爱。”“是啊,看看他的小眼睛,小鼻子,再看看这小手,小脚丫……”夜璃歌慢慢啜着参汤,眸光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先是各宫掌事,然后是京中官员们的内眷,幸好傅沧泓没有三宫六院,否则她一定会被聒噪死。她们不停地说着恭维话,称赞小皇子相貌堂堂,人人眉宇间都浮动着羡慕的神情。至始至终,夜璃歌却依旧那样平静。耳听得外面的钟声响起,花枝招殿的诰命夫人们纷纷站起,向夜璃歌躬身请退。夜璃歌摆摆手,姣杏儿遂抱回傅延珏,早有旁的宫人上来,恭恭敬敬送那些尊贵的夫人们离去。“把孩子给我吧。”接过襁褓,看着那粉嘟嘟的孩子,夜璃歌眸中第一次,流露出身为一个母亲的慈和与温柔。“珏儿。”她低低叫着他的名字,吻上那粉嫩的小脸蛋。小延珏咕嘟吐出个泡泡。“哈哈,哈哈。”傅沧泓宏亮的笑声忽然传来。夜璃歌和姣杏儿一齐转头,却见傅沧泓大步流星,衣袂飞扬,整个人看上去开怀异常。“见过皇上。”“免礼,免礼。”傅沧泓挥挥手,俯身凑到小延珏身边,亲个没完。“你今天喝酒了?”“嘿嘿。”傅沧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不住地傻笑。“一边儿去,看呛到孩子。”夜璃歌故作厌憎地转开头去。傅沧泓不以为意,往后退开,姣杏儿递过盏醒酒茶来,傅沧泓接过,慢慢地喝了。“璃歌,你知道吗?今天是朕平生最开怀的日子,最开怀的日子!”“哦?”“朕从来没有想到过,老天,老天待朕如此不薄!朕这一生,可算是圆满了!歌儿,你说,你要什么?不管你要什么,朕都会满足你!”“皇上,真地愿意满足臣妾吗?”傅沧泓的笑蓦然止住——因为,夜璃歌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怎么?”“如果臣妾,想……”“你想什么?”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烟眉,傅沧泓心中忽然一阵突突乱跳。“臣妾只是想——回司空府小住。”傅沧泓脸上的笑刹那凝固,他一摆手,两旁宫人顿时退了下去。傅沧泓这才侧身坐到床边,看着夜璃歌的双眸道:“这又是怎么了?是朕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当然不是。”夜璃歌嫣然一笑,“我只是——想家了。”“这——那至少等这个月过去,你身体复原再说吧。”“是这么个意思,但我想,先跟你打个招呼,免得到时候,你乱了方寸。”“那倒不会。”傅沧泓的声音愈发轻柔,“哪回你想做什么,朕没有依从?朕只恨不得,恨不得把你捧到天上去……”姣杏儿在旁听见,不禁掩唇,吃吃一阵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