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沧泓却只是紧紧地抱著她,说不出话来,或许,他心中有着千言万语,却没有办法完整地说出口。他是如此急于见到她,因为见到她,人生就会很有希望。说来也奇怪,他贵为天下至尊,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却如此贪恋,或者奢求一个女子的感情,说出去会非常地丢脸,可是他不怕丢脸,他只想要这份爱,只想永远守护着这份爱。夜璃歌,我爱你,每时每刻,他都在心中同样地重复。夜璃歌不禁轻轻地叹气——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痛苦悲辛,确实也已经深深植入她的心中,成为她的牵念,她紧紧地抱著他,开始深吻。于是,之前的种种裂痕,在这一瞬间化归虚无。或许我们的命运,早在多年以前便已经绾定,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倘若失去谁,对另一个人而言,都会鲜血淋漓。冬天里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而落,院子里的琼花已经开败,只是覆满雪的枝梢,琼装玉裹,看上去格外清新。殿里烧了泥炉,炉子上放着汤锅,嘟嘟地冒着热气,傅沧泓正把一棵棵新鲜的菜蔬放进锅中,等烫熟了,再挟出来,搁进油碟里涮涮,再递给夜璃歌。“这雪,下得真大。”夜璃歌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只怕城郊的地上,已经积了几尺厚了。”“嗯。”傅沧泓点头。“往年这个时候,总有破旧的房屋被压坏,沧泓,你——”“我知道。”傅沧泓点头,“会让巡城司留意这事,你不要担心。”夜璃歌细想了想,确实并无什么可担心的,如今朝廷里这一批官员,倒都是办实事的,并无阿谀奉承,曲意讨好的宵小之辈。“倘若天下能人人安乐,父亲大人在天之灵,想必也可含笑了……”傅沧泓的手略略抖了下——父亲大人,夜璃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提璃国,不提炎京,不提司空府,冷不丁乍然说出口,倒像是前世之事,十分遥远了。“眼瞅着快过年了,璃歌,我,我想把珏儿和妙儿都接回来。”“嗯,”夜璃歌喝了口梅子酒,轻轻点头,“是该这么着,还有祈儿,也一起叫回来吧。”夫妻俩商议妥当,午后便着人去办这事,次日傍晚,便有马车将珏儿和妙儿送进宫中,比起从前,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许多,尤其是妙儿,一身短衣短裙,腰悬一口云吞宝剑,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江湖小侠女的妆扮,夜璃歌因问她这些日子闯荡江湖的观感,妙儿黛眉一扬:“母后,出去走了一圈,妙儿方才知晓,原来这世界真是大得很,比皇宫可是有趣多了。”“怎么个有趣法?”“有,那个强盗,土匪、山贼,对了,还有……青……”妙儿说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止。傅沧泓的眉头早拧了起来,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连那种地方都敢去?”傅延妙并不骇怕,反拿眼看住自己的老爹,那眼神令傅沧泓顿觉不妙:“你,你什么意思?”“父皇——”延妙把嗓音拖得极长,“妙儿流连花街柳巷时,听说了一件事。”“什么事?”“嘿嘿。”延妙涎着脸皮,只是笑。傅沧泓知她要揭自己老底,赶紧摆出一家之长的尊严,本想喝斥延妙,可看看夜璃歌的脸色,却到底把送到口边的话给咽了下去。延妙却很乖觉,并没有捋胡须,转而言道:“不过母后,妙儿这次在江湖,却发现了一件奇事。”“什么奇事?”“近来百姓们很推祟一位夫子,说他是圣人转世。”“哦?”夜璃歌的眉梢微微朝上一挑,“那你可有去见过这位夫子?”“妙儿去见过了。”“如何?”“倒有些意思,妙儿扮成男孩子,进去听他讲课,课后他单独留下妙儿,为我看了一回相,说我出身显赫,非寻常人可比,还说——”“还说什么?”“还说我将来的真命天子,是个异世之人。”“真命天子?异世之人?”夜璃歌面现沉吟。“母后。”妙儿看着夜璃歌,眨巴眨巴眼,“什么,是真命天子啊?难道,就是父皇?可,这天下,不是只能有一个真命天子吗?”夜璃歌当然知道,此位圣人口中的“真命天子”,指的绝非是皇帝,而是——罢了,孩子还小呢,却说这些个。“妙儿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喜欢读书呢,就正经找家书院读书去,你要是喜欢闯荡江湖呢,也可以闯荡,只是千万别入了歪门邪道即可。”“妙儿不会。”傅延妙嘟起小嘴,心思却仍然还在“真命天子”四字上打转,她觉得这四个字,隐隐触动了她的心思,可又说不明白内中缘由。“母后。”她忽然将小嘴凑到夜璃歌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那么父皇,是你的真命天子吗?”听了这话,夜璃歌不禁抬头,朝傅沧泓看了一眼,彼时这男人正挟起一颗肉丸放进汤锅里,佯作并没有听见她们母女俩的悄悄话。“当然是。”夜璃歌毫不迟疑地道,傅沧泓手一抖,那颗肉丸“咚”地掉进锅里,溅起好几朵水花。“哈哈,哈哈。”傅延妙拍手大笑,“父皇害羞了,父皇害羞了!”夜璃歌定睛细看,傅沧泓确实红了脸。“死丫头,敢拿你父皇开涮。”傅沧泓抬手在傅延妙的脑门儿敲了一记。“痛!”傅延妙捂着脑门儿,夸张地痛喊。“母后。”却说傅延珏,也走了过来,夜璃歌定睛看他——他的个头已然拔高不少,眉宇间也变得粗朗起来。“珏儿。”夜璃歌嗓音柔和,“快坐下来,吃吧。”“嗯。”傅延珏点点头,在桌边坐下,拿起自己的碗筷。夜璃歌的目光环视一圈,抬头叫道:“曹仁。”“奴才在。”“去接郡王的人呢,为何到现在还没回来?”“奴才,这就去瞧瞧。”待吃完饭,一家人偎在炉边,随意闲聊,眼瞅着殿外的天色黑沉下来,傅延祈还是没有出现,夜璃歌不由有些担心起来,可瞧瞧几个孩子,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直到傍晚时分,殿中再次摆开膳席,一身风雪的傅延祈方才大步流星地步入殿中。乍然看见他,夜璃歌忽然怔了。莫说她,其他人都怔住了。才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已经挺拔得像棵青松,下巴上长出淡淡的茸须,尤其那一双黑眸,似极了傅沧泓,顾盼生辉,让人不敢直视。“大哥,你真帅!”傅延妙竖起右手大拇指,由衷赞道。“儿臣拜见父皇,拜见母后。”“回来了。”傅沧泓的面色很淡很淡,似乎对他的到来漠不关心,“入座吧。”“谢父皇。”傅延祈面色沉稳,十分安静地在夜璃歌身旁坐了下来。“大哥。”延妙立即把一个喷香的调料碟并碗筷推到他面前。傅延祈低低道了声谢,却不吃菜,先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今儿个天也晚了,用完膳就各自歇息去吧,有什么话,以后再慢慢说。““是,父皇。”接下来的时光很安静,一家人默默地用膳,又稍坐片刻后,三个孩子各回自己的寝殿。“祈儿那孩子,愈发像你了。”夜璃歌一面替傅沧泓脱去寝衣,一面随口说道。傅沧泓沉默,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傅延祈的归来,他非但没有半点惊喜,反而心怀芥蒂。“你怎么了?”“没什么。”傅沧泓摇头,“大概,是上了年纪。”“上年纪?”夜璃歌失笑,“我看你正是英姿勃发,华年正盛,怎么会上了年纪?”“真的?”傅沧泓眼中顿时充满惊喜,把先时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任何人的赞誉,甚至朝政上的极大成就,都着实抵不过夜璃歌一句轻轻的赞美。“当然是真的。”“有你这句话就好。”傅沧泓朗声大笑,一弯腰将夜璃歌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床榻的方向而去。云起殿。傅延祈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漆黑的夜空——原本以为,自己只要离宫呆上些时日,就可以忘掉那个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看到她,仍然有种心如鹿撞的感觉?尤其是时间愈长,这种感觉反而愈强烈?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相思吗?相思,自己才多大年纪,懂什么相思?只是这份愁绪,要如何排解才好?他一直痴痴地站着,站着,看着龙赫殿的方向。天刚蒙蒙亮,傅延祈便起了床,其实,他睡的时间很短,只是在宫外养成了习惯,只要天一放亮,自然会醒来。拉开殿门,他迈步走出,洒扫庭院的宫女宫侍看见他,纷纷蹲身行礼:“参见郡王殿下。”“免礼。”傅延祈一行说,一行走到香樟树下立定,阖拢双目,盘膝而坐,开始运功调息,直到整个人精神抖擞,方才停下来,拭去额头上的微汗。“皇上起驾——”院墙外忽然传来宫侍长长的唱声,傅延祈心内一动,站起身来,疾步走出院门。“郡王殿下,您这是?”明姑正立在殿门外,抬头瞧见他,于是问道。“本宫来给母后请安。”“殿下请。”进得内殿,却见夜璃歌侧躺在湘妃榻上,未作梳妆,神情慵懒,不知道为什么,偏是这样的她,眉宇之间更有几分妩媚,让傅延祈无法挪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女人,体内情不自禁地起了反应。少年的脸颊变得通红,赶紧转开头去。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醒来,猛可里瞧见他,便徐徐坐直身体:“祈儿?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儿臣参见母后。”傅延祈这才蹲身行礼。“不必拘礼。”夜璃歌摆摆手,“明姑,还不快看座,奉茶。”明姑一叠声地答应着,赶紧入内服侍。傅延祈撩袍坐了,转头看着对面的木屏风,双手不由抓住袍摆。“昨儿睡得还好吗?”“谢母后挂怀,儿臣歇得还好。”“唔。”夜璃歌点点头,仔细端详他,“这些日子,你倒是清减了不少,且说说看,在宫外都学到了些什么——”“儿臣——”傅延祈只说了两个字,便顿住,他向来不善言辞,尤其是在夜璃歌面前,更何况,他口里说的,和心中想的,完全对不上号,又怕自己言多有失,所以拼命克制。“嗯?!”“儿臣在民间,见百姓们都安居乐业,且商社、茶馆、食府,无不兴旺发达,百姓们还说,当今皇上是圣明之君,皇后更是千古难觅的奇女子……现在民间的风气也开化了许多,儿臣见到很多女子,如男子般经商、讲学,甚至……”傅延祈却蓦地止住话头,一阵突如其来的燥热自五脏六腑间燃起,就像燎原的野火般。“你怎么了?”夜璃歌奇怪地瞧瞧他的脸色。“请容儿臣告退。”傅延祈说完,十分狠狈地“逃”了出去,一径飞奔至玉液湖畔,才完全地冷静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抬头看向那白云袅袅的天空,忽然间想仰天大吼。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挑起,脑海里晃来晃去的,还是那个女子巧笑倩兮的影子。不该回来!不该回来啊!傅延祈,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他一拳一拳击打着树干,直到御柳树树承受不住,发出嘎嘎的碎响。“殿下……”“小侯子。”“奴才在。”“你说,”傅延祈极目望向对岸那淡淡的树影,“你说我该怎么办?纵然尽了全力,我还是忘不掉她,忘不掉,我忘不掉……”“殿下。”小侯子努力咽了口唾沫——殿下的心事,他自然明白,可是这事儿犯忌讳啊,要是皇上知道了,殿下的处境可就——“殿下,外面那么多姑娘,难道您,您就没有——”“没有!没有!”傅延祈重重地一挥衣袖,“外面那些女人是什么货色,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我这嘴,你一个宫侍,我怎么跟你说女人……”小侯子摸摸脸颊,那儿光溜溜的,一根胡子都没有。殿下的话,他确实似懂非懂,可他好歹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傅延祈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很危险,十分危险。“你走吧。”傅延祈挥挥手,“让我一个人呆着。”“奴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