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找了家清雅的客栈,三人登楼在桌边坐下。傅沧泓因问道:“看兄弟的谈吐,也并非俗流,为何会沦落至此?”黄秀才淡然一笑,却并不以为意:“世间人皆重黄白之物,唯我看重的,乃是世道人心。”“哦?”“黄白之物可满足一己私欲,却难逆天地大道。”傅沧泓和夜璃歌对视了一眼。“那你说说,何为天地大道?”“大道者,曰信,曰义,曰礼,曰庙器,曰圣法。”“说得好。”傅沧泓不由亲自执壶,替他斟了一杯,“小弟果然是个得道之人,但人生在世,总得以一长技立身,否则岂不被世俗辈轻看了去?”“世俗辈愿意轻看,那便任他们轻看,我只要一心自在耳。”“好个一心自在,小弟,望你将来飞黄腾达后,须时时谨记此言,勿忘勿忘。”“请兄台放心,小弟绝不会忘。”“却不知兄台打算如何入世,施展胸中抱负?”黄秀才执杯不语。“这又是怎么了?”“不瞒尊兄,其实小弟所学未能得尽精髓,此时入世,恐非但不能一展长才,反有牢狱之灾。”“哦?”傅沧泓眉头微微朝上一挑,“莫非,兄台还会窥命不成?”“窥命不敢当,只是略略通晓一些周易卦算类,不敢在两位面前献丑。”“既如此,那也不强求小弟,在下这儿有一物,小弟只管拿着,将来如有需求,可执此物前往任何一处州衙,州官必应之。”傅沧泓言罢,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递给黄秀才。“且慢。”黄秀才却伸手挡住,两眼定定地看着傅沧泓,“阁下竟如此信得过我?难道就不怕我信口胡诌,或者拿这信物去做不良勾当。”傅沧泓摇头:“阁下若是想做不良勾当,只怕也不是眼下这番情景,我敬服阁下的为人和胸襟,故赠此信物,实是想为天地间存一美质良材,也望阁下,不要失却今日之心志。”“兄台知遇之恩,小弟没此难忘。”黄秀才站起身来,朝着傅沧泓深深一揖,这才非常恭敬地接过扳指,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傅沧泓点头:“人生相逢,际遇有如浮萍,贵在相知二字,今日能相逢,也算有缘,我夫妻二人另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且去了。”“恭送两位。”黄秀才站起身来,执礼相对。傅沧泓颔首,携着夜璃歌站起身来,飘然而去。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一面行走,一面结识了各色人物,凡有敬天正心者,必给以相应指引。这日,已行至泷水边,极眸望去,但见烟波浩渺,景色令人胸怀顿开,傅沧泓不由意气风发,慨然长吟道:“望苍穹万里,白驹过隙,弹指间风云变色,笑谈纵论古今,多少豪杰……”夜璃歌静静地站立着,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曾经,他冷血无情,亦曾经,他自私冷漠,然而,经过岁月的更迭,血火的洗衣练,他终于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帝王。真正的帝王,不会畏惧人世间任何一种苦难。真正的帝王,观世间芸芸众生事有如观火,真正的帝王,宠或者辱,兴或者衰,在他眼里,都不会有什么颜色。帝王。是帝王啊。帝王的心,就像苍穹一样浩渺无极,插上翅膀便能飞上九天,跌入深海仍然能够从容安渡。“哈哈!壮哉,壮哉!”傅沧泓笑语未落,后方忽然传来几声击掌,两人蓦地转头,却见一白衣负剑男子正洒洒然信步而至,极其豪迈地冲傅沧泓一抱拳:“尊驾的万丈豪情,果非世间俗男子能比。”“敢问阁下是?”“英雄不问出处,要的,不过是个意趣相投而已。”对方摆摆手,从腰间解下个精致的葫芦,“既然相逢,且饮一口。”“好。”傅沧泓接过,抬手便朝口中灌过,末了一抹唇,“好酒,果然是好酒!”“兄台果然爽快。”对方伸手一拍傅沧泓的肩膀,“后会有期。”说完,人影一闪,便没了踪迹。“这人,好快的身手!”夜璃歌不由赞叹道。“看来,这草莽之中,果然藏龙卧虎,可惜不为朕所用。”“江湖人物,在江湖久矣,不惯受朝廷约束,倘若真让他们去做官,只怕与同僚,上级,都搞不好关系,还不若放他们自由的好,只要他们一心向善,不存恶念,也一样有稳定邦国之益处。”“还是你豁达。”夜璃歌笑笑:“身为王者,当胸纳万物,腹如海川,要知道,普天之内,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你啊,应该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深远,想得更深远。”“谢夫人。”傅沧泓长身而立,朝着夜璃歌深深一揖,“为夫受教了。”女子微微地笑着,任江面上吹来的风,拂动她的衣角。那么美好,那么美好,就像从九天之上降落的神姬,带着神秘的使命,落入这凡尘俗世,却不沾染一丝烟火的气息。傅沧泓又忍不住动情,想要上去动手动脚,却被夜璃歌用眼神止住,他讪讪一笑,摸摸鼻子,只好退到一旁。“船上两位,是要过江吗?”一声长唤忽然传来。“是!”“好咧!”船家答应着,将船驶至岸边,放下跳板,傅沧泓和夜璃歌踩上跳板上了船,却见这是一艘画舫,建造得十分精致。“船家,这渡江的银子,怎么算?”船家却但笑不语。夜璃歌和傅沧泓对视一眼,便这里头定有缘故。果不其然,稍顷,舱门洞开,里面走出一褐衣男子,身后随侍着数名美婢,他步伐稳健地走上船头,冲傅夜二人当胸抱拳:“两位圣驾光临,洪某使十万两银子都请不来,哪还敢收什么渡河银两。”说完,遂曲膝跪下,叩头及地:“虞郡皇商洪欣魁,叩见皇上,叩见皇后娘娘。”“洪欣魁?”傅沧泓微微颔首,“难怪你竟认得朕,平身。”“谢皇上。”洪欣魁再次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傅沧泓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眸中微微流露出几许赞意。“厅中已备茶水,两位,请。”洪欣槐侧身退到一旁,恭候两人迈入舱门。舱中一切布置得极为考究,每一个细节都追求完美。待傅沧泓和夜璃歌入座,即有美婢上来,注入、烹茶,斟茶,观其手法,也是相当地娴熟。这是个极会享受的人,夜璃歌心中作出这样的判定。“小民有几个件宝物,随身带着,还请两位品鉴。”洪欣魁朝旁递了个眼色,四名美婢退回内舱,不多会儿捧着四个朴素无华的盒子走出,夜璃歌是懂行的人,深知越是稀奇的珍宝,越要用不起眼的套盒装盛。“小民斗胆,可否请两位猜猜看,这盒子里装的,乃是何物。”傅沧泓只拿眼去瞧夜璃歌,他虽是一国之君,对这些稀世奇珍,却知之甚少。“不知洪老板,可否让璃歌一试?”“不敢当,不敢当。”洪欣魁连连摆手,“娘娘可直呼小民的名字。”“人在江湖,随风入俗。”夜璃歌淡然一笑,即有美婢递过来第一只匣子,夜璃歌用手掂了掂,略一思忖,便道,“可是九色琉璃麒麟?”洪欣魁微微变色,心中轻慢之意瞬去,而变得谨慎:“回……夫人话,正是九色琉璃麒麟。”“嗯。”夜璃歌点点头,伸手接过第二个匣子,黛眉微微颦起,傅沧泓在旁看了,便欲伸手拿开匣子,却被夜璃歌用眼神止住。“这一件,难是难了些,却也不难猜,是——天蚕羽衣。”洪欣魁的面色是真地全变了——要知道,所谓天蚕羽衣,用料乃是全天下最轻最软的,寻常人等拿在手里,根本毫无感知,而夜璃歌竟然能够一语道破。第三个匣子。掂着这个匣子,夜璃歌沉吟良久,才道:“这是九仙泉的泉水。”洪欣魁还未置可否,傅沧泓已然奇道:“泉水也是宝物?”夜璃歌淡淡地斜了他一眼,傅沧泓立即不作声了——似乎,在很多事上,他都不及夜璃歌知事之明,因而只有干瞪眼的份。“夫人所言确实不错,这匣内盛的,确是九仙泉的泉水,小民斗胆,想请问夫人,这九仙泉水,为何是天下奇珍?”“只因这泉每逢百年才从石缝中浸出少许,极难采集,却又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故此确是天下奇珍。”“起死回生?这——”傅沧泓不禁接过那匣子,细细把看,光从这木头匣子上看,根本瞧不出任何异样,谁能想到,里面装盛之物,竟是如此精贵。洪欣魁完全沉默了,他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宝物,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探查夜璃歌的识见,想知道她是不是如天下盛传的那般神奇,未料——第四只匣子,端端正正地摆到了夜璃歌的面前,但她只瞅了一眼,便淡然答道:“我猜不出。”“哦?”傅沧泓与洪欣魁同时一怔,只因夜璃歌之前的猜测过于精准,是以此时听她这么说,反倒愣住。“洪老板前三只匣子,可谓已是集天下奇珍,心思之巧妙,璃歌从前见所未见,可知这第四只匣子……”夜璃歌忽然笑了。洪欣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久以前,璃歌曾经听说了一件轶事,今日且说来,如有不对,请洪老板指正。”“夫人请讲。”“话说三十年前,有个身负赌债的小混混落魄街头,眼看着就要饿死,不得已伸手向路人要饭,然过路者虽众,却无一人愿伸手相助,那混混已然绝望,本想咬牙一头撞死,未料,一小块枣泥糕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夜璃歌言至此处,略顿了顿,却见两个男人都瞪大了双眼定定地看着她,于是她轻咳一声,接着道:“话说这小混混哪顾得上许多,一把接过枣泥糕就往口里塞,直到吃剩最后一点,才瞧见给自己枣泥糕的,是一个比他穿得更破烂,且面黄肌瘦的小乞丐。”船舱里鸦雀无声,连那些站在旁边的美婢都怔住了。“那一刻,小混混的心被彻底震撼了,他忽然间觉得,自己从前做的事是多么荒唐——因为沉迷于赌博,不但输光了所有家产,还欠下一身债务。小混混看了一眼手中的枣泥糕,本想还给小乞丐,可转念一想,他却选择把这块枣泥糕给收起,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小混混对小乞丐许下承诺,将来,他会买很多很多的枣泥糕给他……”夜璃歌的话尚未说完,洪欣魁的双眼已然变得湿润——“也许,在每一缕世人可见的辉煌背后,都掩着无尽辛酸。”夜璃歌言罢转头,静静地看着傅沧泓,“你,难道不也是如此吗?”“夫人。”洪欣魁离座,朝夜璃歌深深地拜了下去,“欣魁谢夫人教诲,欣魁以后当竭尽所能,将自己所知所学,奉献给整个天下。”“这就对了。”夜璃歌颔首,“佛家有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在天堂者并非在天堂,在地狱者也并非在地狱,只因其一念之差而已,一念之差,便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