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秘密照片“某君中学毕业,年26岁,仪表挺秀。家有薄产,愿得一年龄在20以内曾受新教育之女子为偶。有意者,请投函一六七号信箱,即当约期面晤,如双方合意,再行正式订婚。”这一类“征婚”广告,在那时期报纸上差不多天天可以发见。同时也有女子求男的广告,那更足引起—般少男们的注意。这种现象,在这20世纪所谓“文明”时代中,原算不得稀罕。更新颖更时髦的广告自然还有。“某男某女,于某日起实行同居生活”;或是“某男某女。于某日起解除同居之约”。这就是那时候的新现象的一斑。要是把时光倒流,退回到五六十年前去,人们读了这样的广告,简直要莫名其妙!那天我读完了报上的新闻和小品,无聊之极,才翻阅到这一类广告。可是我瞧了一遍,无聊还是无聊,便把报纸丢过一旁,从衣袋中摸出纸烟来烧吸。我开始默想:婚姻实在是现时代最不容易解决的一个课题。封建式的卖买婚姻,强迫婚姻。甚至指腹订婚—类恶俗,固然绝对要不得,但是一般白命摩登人物的,今天随便结合,明天又随便离异,简直把恋爱看做儿戏,根本无视了婚姻制度。婚姻制度打破以后。是否还有家庭的存在?如果家庭也不要了,社会的情况又将怎么样?这究竟是人类生活的进化?还是退化?并且——“包朗,你何必太认真?你总知道一条强制件的堤防,支撑了几千年,一朝受到时代巨潮的撞击,崩溃了,自然要有冲激的横流。你这种担忧在实际上有什么用?”说话的是我的老友霍桑。他已经从他惯例的清晨散步回来,安闲地坐在一张靠窗的铺温垫的藤椅上吸烟。我抬起头来瞧他。“霍桑,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对你说的。你还不懂?你不是因着那些同居和离异的广告而引起了些感唱吗?其实这班人登这些广告原是多事,你因此兴感,更是多事的多事!”“唉,你又在那里默测我的思想?”霍桑吐出一口烟。“这原是显而易见的。何须测得?我看见过今天报广又有一则同居的启事,你瞧到那里,始而皱眉,继而摇头微叹,末后丢了报纸。又注目凝思。我知道旧礼教的观念,在你的脑海中还存留些剩余的渣滓。因此我料你又在那里空费心思了。”他向我笑一笑,我也报之以微笑,并不答辩。霍桑所擅长的技能之一,就是这一种心理的透视力。他在鉴貌辨色的依据下,能够看透人们的内心,把握住人们的思想的过程。这一次他牛刀小试,洞烛了我的心理过程,原是不足为奇的。烟雾氤氲中,我们俩都暂时静默。施桂忽推进门来,低声报告。“霍先生,有客——一位女客。伊单单要见你。”霍桑立起身来,放了纸烟,走到办事室门外去。他招呼道:“请进来。”我也从椅子上起立。一个十七八岁身材苗条的女子先向室中瞧了一瞧,略略有些踌躇,然后才缓步入室。那时已是国历十月天气。那女子穿着玄色繁星绸的夹颀袍马甲,露着浅紫斜条缎的衣袖,足上淡灰色的丝袜,深棕色的高跟皮鞋,装束上可称华而不艳。伊的脸形像一粒瓜子,肌肤很白皙,有一双明慧的眼睛,额角上秀发卷曲,两条细长的眉毛恰像柳叶,玉琢似的双颊上留着两个浅涡,可见伊笑时的形态一定更妩媚动人。但这时候伊的神情上不但没有笑的影踪,还带着一种惊怯疑惧的样子。我立即领会到伊既然要单独地见霍桑,谅必对于我有些顾忌。故而我等伊走进了门口,向伊微微鞠一个躬,打算走出去暂避。霍桑移过一把椅子,向那女子点点头。他说:“小姐,请坐。我想你大概有什么疑难的事见教吧?这一位包朗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向合作,任何秘密的事情他都参与。我们都是能守秘密的,无论什么话,你尽不妨实说。”这几句话分明有双关的意思,不但向伊解释,又叫我不必出避。那女子弯一弯腰,在对面一只沙发上坐下来。我也回了原座。这一个美而端庄的女子给予我的印象并不坏。我想到了伊遭遇了什么疑难,心中起了同情,很愿意给伊效一些力。不过这意念在脑室中打了一个旋,立刻发生一种反响。我记得好几年前,纪述过一件“魔力”案子。起初我也对那姓戚的女子有着十二分的同情,不料后来发觉伊是一个堕落的女拆白。因这一念,我觉得成见最危险,不得不谨慎些。我便凭着旁观的冷眼,悄悄地运用我的观察力。这女客像是一个旧家庭的女子,虽也受过新式教育,却还在父母的拘束之下,并不曾绝端解放。伊发出一种有音乐性的声音,说:“霍先生。我相信你的话一定有信用的保证。因为这件事不但关系我的终身,还关系我家庭的名誉,不能不极端秘密。“霍桑应道:“你放心。无论什么事,我们决不会张扬出去。请恕我冒昧,你的事不是关系婚姻问题吗?”女子的粉颊上忽然泛出一丝绎色。伊的头也不由不低垂下去,分明伊有满腔奇秘的事迹,一时有些含羞,竟没有勇气宣述出来。我的观察大概没有错。因为一个所谓“解放”的女子谈到了婚姻问题,决不会有这样羞怯的表示。略停一停,伊才抬头表示,自陈伊的姓名和家世。我为保全守秘的诺言起见,现在只能加以更变。这一点不能不请求读者们的谅解。伊叫顾英芬。伊的父亲顾志白,先前曾入过仕途。当这案子发生的时候,志白已经退休多年。他们本来是浙江余姚人,三年前才迁居上海,住在静安路。伊有一个哥哥至今还在浙江司法界里。伊悲抑地说:“霍先生,现在我得先说起先姊英芳的秘史。唉,这回事想起了还觉心酸!在四年以前,先姊结识了一个本乡的无赖,名叫王智生。伊是在家延师读书的,没有社交的经验。伊在先姑母家里认识了这个无赖,受了他的**,一时糊涂,竟跟了他私奔出外。因着这一件事,我们家庭中就发生了不幸的惨剧。我们四处寻访,找不到他们的踪迹。我的母亲忧郁过度,两个月后便气死了。父亲和哥哥也感到十二分羞愤。因着乡里间的闲言闲语,再不能够安居,就迁到这里来。“伊叹一口气,语声中含着充分的愤慨。霍桑敛神静听,容色很庄肃。我也专心地倾听,料想以后还有动人的下文。顾英芬用一块白巾擦擦嘴,继续说下去。“一年以后,我在报纸上瞧见一个女子在汉口投江而死的新闻,还附着一张照片。伊的状貌和高度恰像我的姊姊英芳。我料想妹姊一定是受了王智生的抛弃,无颜回家,才轻生自杀。我得了这个消息,又不敢告诉我的父亲。因为他老人家曾宣誓不愿再看见我的姊姊,深恐因此触动他的悲愤。所以我姊姊的尸骨至今还不知着落。”又是一串叹息声。暗影溜上了伊的粉颊。伊的眼圈也有些儿红。霍桑和我仍默不插口。伊又说:“这件事经过了三年,我们也渐渐地淡忘了。上月里我——我和金学明订婚了。这消息在报纸上传出去后,那不幸的魔星忽而照临到我的头上……唉,霍先生,那可杀的王智生又重新出现了!“顾英芬的面容顿时惨白,水汪汪的眼珠也露出恐怖之色。访佛这时候伊的眼面前陡然涌现出一个可怖的魔怪。霍桑动容地问道:“这个人可曾来见过你?”顾英芬点头道:“是。一星期前,我从学校中回家,忽然在路上碰见他。我还以为他没有看见我,急急避开去。不料他已经瞧见我,跟我到静安路家里。第二天,他候在我家门外,看见我走出来,便上前来向我说话。他说他已经从报纸上看见了我的订婚消息,又拿出以张照片来给我瞧。那就是我姊姊私奔以后和他一块儿在上海拍的。我问他我姊姊现在哪里?他说伊已经患病死了。我又问葬在何处?他却含糊其词。我才知道我先前所料想的没有错。但我实在怕他,不敢和他多谈,就匆匆地重新回家去。“我把这回事反复地考虑了一会,终于不敢声张出来。论王智生的罪恶,害死了我的姊姊,应得使他受法律的制裁。但是我们自从迁居以后,这件事已经隐去了。现在若使根据法律起诉,不免和我父亲和哥哥的额面攸关,反而使他们难堪。家父年纪已大,一定受不住这个刺激。因此,我只能秘而不说。不料昨天下午,我接到这一封信,才知他弄死了我的姊姊不算,还要陷害我!“伊的声音有些颤,呼吸也急促了些。我相信这状态不是一个少女伪装得出的。我的同情心加强了。霍桑问道:“他可是有挟索信?”顾英芬一边从伊手中提着的绣金袋中摸出那封信来,一边摇摇头。“不是。我也解释不出。霍先生,你瞧吧。”伊将那信笺递给霍桑。我忙凑近身去。那是一张白色的西纸,用钢笔写的,字迹很道劲,像是有过书法素养的人的手迹。内容只寥寥两句,下面也没有署名。那信道:“明天上午10时,请到半泓园翦翠亭来,当有好消息奉告。这事关系你的终身,切勿疑迟自误。10月16日”霍桑把那信反复瞧了几遍,凝视在信笺上出神。顾英芬道:“霍先生,这信是我家蔡妈收到的,有个专差送来,虽没有署名,但是我确信是这个恶鬼写的。因为除他以外,没有人会写这样的信给我。霍先生,你想他有什么意思?”霍桑似乎没有听得,凝神的双目依旧给那张信纸吸住着。伊继续道:“据我想,那天他特地给我瞧那张照片,一定是有用意的。照片是在三四年前拍的。我和姊姊的面貌本来很相像,故而照片上的姊姊,恰像现在的我。他也许想利用这张照片陷害我。霍先生,你说是不是?“霍桑回复了神志似地答道:“是的。你既然说没有别的人和你作难,这封信大概是从他那里来的。他写信的作用,我虽还看不透,但当然不怀好意。”英芬应道:“是啊。霍先生,你想我应得怎样对付这一封信?”霍桑沉倒了头,似在考虑某种对策,一时不回答。我很想表示几句,但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近乎冒昧,只得仍静默着。顾英芬又说:“霍先生,昨夜里我筹画了一夜,觉得去既不好;不理他,又怕他把秘史宣布出来,破坏我的婚约。霍先生,我的未婚夫金学明在教育界上办事,名誉当然是最爱重的。我们的婚约虽也一半出于自由,但这种羞辱的秘史一传进他的耳朵,这婚约势必会立即破裂。这还不算,我姊妹的事已经气死了我母亲,又给家父一个严重的打击。要是我也闹出了这丢脸的事,我父亲和哥哥将遭受怎样的打击,更不能想象!唉,霍先生,这件事真使我左右为难。我才想起你是一个救难扶困的侠客,总能够指示我一条两全的途径——”霍桑突然仰起头来。“是的,顾小姐,这件事的确左右两难。他的手中既然有挟持的利器,你又伯他宣露,我们当然不能用强硬手段。如果置之不理,那也不是办法。”“霍先生,那末怎么办?”伊的焦虑的情绪又从伊的声音眉宇问流露出来。霍桑仍宁静地说:“顾小姐,别慌,我想总有办法。我问你。这个王智生是个什么样人?他的家世和历史你可也知道一些?”英芬沉吟了一下,才说:“他是先姑母的旧邻居。他的父亲叫伯仁,是个秀才,名义上算是读书人,实际是个颠倒黑白包揽讼事的恶讼师,余姚城里谁都见了他头痛。王智生靠着他的父亲的势,算是个少爷,其实是个无赖流氓。在他的父亲死后,他到上海来读书,读的是法律,听说预备做律师。我姊姊碰见他时,他刚才毕业回乡。他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一张厉害的嘴,说得天花乱坠。我姊姊就进了他的圈套,结果送了性命!”伊的语声中带些鸣咽。霍桑喃喃地说:“晤,是个知识分子,应付上的确不能不小心些。”他顿一顿,又说:“顾小姐,我想现在你不妨答应他的约,去听听他的口气再说。”顾英芬迟疑道:“我一个人去吗?我听说半泓园很冷僻,况且又在上午,游园的人更少。我很怕——”霍桑接嘴道:“你不用怕。他的约会的时间既然在白昼,我料想他不致有什么意外的手段。”顾英芬仍作犹豫状道:“我总有些怕他。”我看见了伊的瑟缩畏惧的状态,认为时机已相当成熟,便自告奋勇。我插口道:“既然如此,我不妨陪你去。”伊立即把伊的美目向我瞧着,有酒涡的颊上泛出些红霞,显一种似感似羞的神气,又不即答应。我又说:“我当然是悄悄地陪你去的,表面上还是你一个人去。万一他有什么意外举动,你尽管放心,决不会让你吃亏。”霍桑也附和道:“是,这计划很好。我也很希望能看看这家伙的面目。”顾英芬宽慰了些,答道:“好,那末现在已经九点破过。我们要不要就走?”霍桑摇头道:“不,你们不能一块儿走。你先回去,不必依照约时,不妨到得略略迟一些。包先生可比你先去,免得露什么痕迹。”顾英芬赞成了,向霍桑谢了一声,起身别去。伊临行时向我点一点头,好像叫我不要失约。我鞠了一个躬,也算是会意应允的表示。二、翦翠亭后参与这种莫名其妙的约会,我的经验上已有过好几次。这一次的使命是很别致的,不知道是吉是凶。为谨防起见,我带了一支手枪,以备万一的变端。霍桑向我说:“你得换一身装束,早一步去,找一个妥当的藏身所在,别露出破绽才好。”我应道:“好。你也打算走一趟?”霍桑道:“是,我也想瞧瞧这个王智生究竟是个什么样人物。不过我不能和你一块儿去。你赶紧些先走吧。”五分钟后,我已装成了一个花园中园丁的模样。我出门的时候,看见霍桑正要走进化验室去。他向我点了点头,似赞我化装得不错。我的车子到达半秘园园门相近,便即停止。我取出表来一瞧,还只九点三十五分。园门口停着一辆车子。王智生已比我先到了吗?我买票进了园门,便这着幽曲的小径慢慢地进行。园中是静悄悄地没有游客。除了枝头的鸟声,和树根下的落叶偶然因风作声以外,绝不闻市尘的喧器之声。微风过处,挟着一阵阵的**香味。这种清晨时的园林风味委实是那些有县起习惯的上海市民所梦想不到的。我穿过了两条花树夹植的曲径,绕过一座小小的假山,便走向剪翠亭去。我记得那亭子就在假山的对面,绕到了假山那边,便瞧见那只亭子。亭子中还空虚无人。我暗付王智生大概还没有来,刚才园门外的车子谅必是别的游客。我未免神经过敏了,我在亭子附近站住了,想找一个藏身所在。亭子对面的假山上,虽也种满子许多大理菊和秋葵,苗获阴翳,尽可以藏身,但相距较远,万一有什么意外,兜绕下来援救,难免来不及。假山的东侧里有一丛杨柳,丝丝的垂条也还茂密。但是距离上同样不便。我又看见亭子背后有几块耸立的石笋,另外有一排山樊,高可及肩。这是个理想的藏身所在,并且那里和亭子的隔离只有三四码光景;事中人的谈话也许还听得清楚。主意定了,我便绕到那石笋的后面,四望没有人,便突地将身子蹲下来。我的表上十点钟还少一刻。我露出一只眼睛,从石笋背后瞧到亭中,可说是一目了然。一种不可名状的刺激又从我的心坎中感觉到。这种刺激的兴味,我经历得已多,可是不能用言语说得出。一个垂钓的人,在手执竿纶的当儿,忽然见有一条大鱼正缓缓地向那浮子游过来,那时候也许能感到这同样的兴味。约模经过了三四分钟,我忽听得皮鞋声音,从假山背后的碎石径上豪豪地走近来。我的心房的跳动突地增加了速度。—一刹那问,我的半只眼球里吸收一种印象。一个西装少年从假山角上兜出来了。这个人可就是王智生?他走到了亭子面前,旋转去向背后望一望,又摸出一只金表来瞧瞧,随即跨上亭子来。我相信我的料想已经中的。他的年纪约摸二十六七,身体很结实,称得上魁梧雄伟;面色略带苍黑,鼻子粗大,双目炯炯有光。他穿一身簇新的灰色薄呢西装,黑漆皮的光头皮鞋,一条金表练扣在他的背心袋上,两个金镑做的表坠,走路时叮叮当当地作响。他的装束可算很漂亮。这时有一股香气随风吹过来,显见他身上还洒着香水。他的脸上满现着高兴的神气,一手执着一顶时式的灰色呢帽,当做扇子般地挥着。他的眼光只向假山的左右膘来膘去。印象加强我的信念,我假定这少年定是那王智生无疑。我在他的左右飘动的眼光下不能不特别谨慎些。他在亭子中的一个瓷质花鼓上坐下,似乎准备耐着性儿等约会的人来。可是他坐下去不到五分钟,又立起身来瞧他的表。他的唇吻在张动,不知道咕些什么。大概是表示他心中的不耐吧?其实这时候十点钟还差五分,他未免太心急些了。他在亭子中忽起忽坐地控过了七、八分钟,似乎再耐不住了。他走下亭子,从假山的左边走过去,不一便兜到了假山的后面。我瞧不见他了,不禁暗暗地着急。他等得不耐,先回去了?这样,顾英芬来时,势必要扑空,连我也虚费工夫!咯咯的高跟皮鞋声音又从假山的右边送过来。晤,顾英芬来了。伊的打扮仍和先前一样,脸上却有些仓皇。伊每举一步,不住地向左右回顾;等到定近亭子,看见亭中空空,就站住了踌躇。接着伊勉强跨上亭子的阶石,向伊腕上的手表瞧一瞧,又停止了脚步。我见伊旋转了身子,低了头在思索什么。伊似乎觉得约时已过,不见王智生,打算要退回去。我再度着急。那男子确已来过,现在却不知已往哪里去,但是我不便和顾英芬交话。事情有些儿僵!还好,叮当的微声和皮鞋磨擦石径的声音又触动我的耳朵。先前那个西装少年又从假山的右边穿过来了。他一看见亭子面前的顾英芬正在那里迟疑不决,便放开了脚步走过来。顾英芬一抬头,也看见了他,就站住在亭子阶上不动。那少年奔到亭前,伸出了右手,仿佛要和伊交握。女的不理他,却把身子一例,走进亭子去。少年也笑嘻嘻地跟了进去。他气息咻咻地问道:“你就是顾英芬小姐?……晤,真漂亮!”声音相当宏大,我听得很清晰。他说时,又把他的粗大的手掌伸了出来,似乎想片面地握捉顾英芬的纤手。顾英芬却似乎又羞又惧,急急把两只手都缩到背后去。伊沉着脸儿答道:“你是谁?请尊重些1”答话太突兀,我不禁有些诧异。难道我的假定是错的,这男子不是王智生?否则伊怎么会有这问句?我仍蹲伏地躲在石笋后面,默瞧这局势的开展。那女子的严冷不可侵犯的形状,使这男子缩住了手。但他仍嬉皮笑脸地答话。他道:“我就是杨春波啊。你虽不曾见过我的面,但我相信我的姓名一定早已留在你的心上了!”情势有变化。这个人叫杨春波,当真不是王智生。英芬不认识他,他倒认识伊。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简直模不着头脑。顾英芬厉声答道:“我不认识你!”伊的眼光向亭子的四周转一转,分明是讨救兵了。我怎么办?这件事显然已另有曲折,我此刻可能出面干涉吗?当然不。我只能耐一耐,必须听出一些眉目,才能着手。那自称杨春波的弄着他的练于上的两个金镑,继续说话。他说:“顾小姐,你还说笑话?这里并没有闲人啊。你何必这样子做作?”英芬的脸上一红一白,显得十二分难堪。伊的手指在搓卷那件玄色马甲的边。伊仍利用严肃的容色做防御工事,深恐对方有某种意外的袭击。伊抗声道:“别胡说!谁和你说笑话?你究竟是谁?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杨春波仍笑嘻嘻地答道:“什么意思?奇怪!你怎么问我?你自己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呀?”顾英芬给这一句反问问住了,咬紧了樱唇,回答不出。局势很尴尬。眉目还是听不出。我能挺身而出吗?时机上似乎还嫌太早。这究竟是一出什么把戏?略停一停,英芬才说道:“你——你到这里来,可是——可是代表——代表——”伊的话中断了,显然很难于措词。那男的摇摇手,说:“顾小姐,算了,不必再假痴假呆了!你既然约我到这里来会会面,何必再给我猜这个哑谜?”“我几时约你?我不认识你!”“是的,可是现在你总认识我了啊!我叫杨春波。哈哈哈!”他走近一步,又伸出手来。“来,顾小姐,请坐。我们细细地谈。”那男子的手伸展到英芬的胸口,似乎要拉伊同坐,又似乎有别的野心。英芬有些吓,忙举起右手来阻格,又急急把身子一闪,退一步。伊绕过了亭子中央的一只石几,便从亭子的那一面的出口里走下去。“喂,顾小姐,怎么?你寻我的开心?你约我来了,没有一句话就走,算什么?”他的语声又诧异又发急。伊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不曾约你。你弄错哩!”伊的步子很迅速,转瞬间已经走出亭子。那男子还不肯放松,追出了亭子,要想阻拦。时机大概成熟了吧?我便立直身子。可是因着蹲伏得久了,我的两条腿竟酸木不灵。等到我勉强赶上去时,杨春波已追到了顾英芬的后面,在伸手拉伊的膀子,嘴里仍在叨叨地说着。我窜上一步,伸手在他的背上拍一下。我说:“朋友,知趣些!人家不认识你,你怎么这样子不借规矩?”那人分明不提防有第三人从中参加,伤了一楞,回过头来。他站住了向我怒视,似乎看见我像一个工人模样,他的大蒜似的鼻子里哼一声,脸上立即展出一种轻视而愤怒的神气。“什么东西!你管我?”他伸出右手来描我的面颊。我早有准备,把头一偏,用左手乘势在他的右手腕上击一拳。他发火了,又扬起左手,更想发第二拳。我的身子一蹲,我的右拳又击中他的左臂,不过并不太重。我又把身体一闪,早已退到了亭子旁边。这时候顾英芬已经走远了。这个人的体格伟大,气力似乎也不小,我虽取巧地打了他两下,可是也犯不着和,他狠斗。他还不甘休,叮叮当当地追过来。我不等他赶近,忙避到亭子背后。我说:“喂,朋友,想一想,你值到和我认真吗?”“猪猡,你敢碰我!”他显然不服,气咻咻地赶过来。我吃了一句骂,仍镇静地不动肝火,看见他赶近来,就绕着亭子跟他做走马灯。他追不着我,又看见我好整以暇地带着笑容,更怒火直冒地咒骂着。救星来了。一个穿灰色绸长衫的男人从假山背后抢步走过来,腋下挟着一种黑色的东西。是霍桑,不过他已把常穿的西装换去了。他笑着说:“喂,你们玩什么?捉迷藏?还是路鹰抓小鸡?嘿嘿嘿!”他走到杨春波的面前,做好做歹地拦住了他,又向他说了几句排解的话。杨春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站住了,不便再怎样蛮横。霍桑装做不认识我,暗暗地向我使一个眼色。我立即会意,趁势一溜烟兜过假山,走出了园门。园门外不见顾英芬的影踪。我也就跳上一辆车子回寓去。三、意外主顾我回到寓所,洗了一个澡,换好衣服,霍桑还没有回来。我坐下来烧着一支纸烟,开始回想刚才的经历。太奇怪。那杨春波究意是什么样人?怎么他知道顾英芬的姓名,顾英芬却不认识他?我们起先料想王智生有什么要素,故而有这个秘密约会。现在王智生不好面,却叫这姓杨的出场,他可就是王智生的代表?假使如此,他见面时何以只是嬉皮笑脸地企图调情,没有一句正经话?莫非那匿名信不是王智生写的,内幕中另有曲折?这个囫囵的疑团,我设法打破,原想等霍桑回来后剖解。直到午膳相近,他方才回来。他的神色变异,显着一种紧张状态,使我不便轻易动问。他更衣完毕,先向我说:“包朗,这件事比我们所料想的更严重更复杂得多。我们的对方确是一个机智多端的好手,我们万万不能轻视。今天幸亏我早有准备,带了这东西去,否则我们一定完全失败了!“他向书桌上的那只黑亮的照相器指一指,开始摸出烟盒来。我问道:“你刚才带了这照相器到半泓园去的?”他点点头,接着火柴烧烟。我又问道:“你带这东西去有什么用?”他答道:“我本是另有目的的,不料事机有了变化,成全了别的利用。”我听不道他的话,又问:“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那个自称杨春波的冒失鬼又是什么样人?”霍桑吐一口烟。“这个人我已经查明了,住在城内蓬莱路97号。我刚才悄悄地跟他回去。他家里有几个钱,自己还在大学里读书。过一天我准备去见见他。”我道:“这个人顾英芬不认识。我听他们俩的谈话,彼此不接头,竟莫名其妙。”我把刚才眼见的情形和所听得的回答向霍桑说了一遍。霍桑低垂着头倾听,一边定了目光,吐吸他的白金龙。他等我说完,仍没有表示,似乎已进入深思状态,一会,我又问道:“这个杨春波可就是你说的机智多端的对手?”霍桑缓缓地摇着头:“不是。我看他只是剧中的配角,主角一定另有其人。”我道:“那末主角是王智生?”霍桑一边立起身来,一边答道:“是,当然是他。我料不久他就会显手段给我们瞧。包朗,现在你耐心些儿。我也应得有些儿准备。”他拿着那支照相器,走进化验室去。我觉得我陷进了迷离倘惶的圈套。内幕中的真相怎么样?霍桑既然说王智生是一个多机智的主角,这家伙究竟有怎样的计划,竟值得霍桑这样子严重注意?他说他幸亏带了照相器去,他摄得的是什么东西?他的不解释,好像不是单纯的老脾气,却像他自己也隔着一重疑障。我这疑团足足捱过了五个小时,方才有一线揭露的希望。十七日傍晚时分,这案子果真有些发展。顾英芬又急忙忙地赶来。伊换了一件浅苹果绿的颀袍,神气比早晨时更觉得惊怖可怜。伊坐下后,说:“刚才的事,幸亏包先生给我解救。我实在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现在却弄假成真了。霍先生,包先生,你们瞧。这封信我在半个钟头前才接到,有个工人模样的人送来的。”伊不但声音颤动,连那取信的手也瑟瑟地不宁。信是铅笔所写,字迹有些近乎先前的钢笔字,不过比较潦草些。那信道:“你若顾惜你的名誉和希望圆满分的婚姻,今晚9点钟请到北山西路,德安里3弄!9号来一谈。生白。17日”这信表面上虽没有一句恐吓的词句,但细味它的语气,却像是一种严厉而不可违拗的命令,比恫吓更觉厉害。霍桑道:“这信是王智生写的了。”他随手将信放在书桌上。顾英芬答道:“他下面既有一个‘生’字的具名,多分是他。但第一封信我还不知道有什么用意,这一封情更想不出他捣什么鬼。”霍桑沉吟了一下,说:“我看他现在一定已借着什么把柄,要正式向你挟索了!”“你想他要向我挟索什么?金钱?还是——”伊的眼光一沉,顿住了不说。霍桑应道:“这还难说。我想我们不能不去看看他,见了他的面,就有分晓。”他顿一顿,“不过他所挟持的东西确很厉害,你不能轻视。”“霍先生,那东西是什么?不就是我姊姊英芳的那张照片吗?”“是。我看不但那张照片,还有更厉害的东西!”“喔?还有什么?”“是你本身的照片!”顾英芬作疑惑状道:“我没有照片落在他的手里啊。”霍桑郑重地说:“有的,休不知道。那不单是你个人的照片;照片中还有一个男子正在面对面地和你谈话。你面向着假山;那男的伸着手要抚摸你的样子;照片的背景又是宜于幽会的园亭!”顾英芬苍白了脸,骇呼道:“什么?难道刚才我——我——”伊顿住了,嘴唇在颤动。晤,有些眉目了,我开始明了个中的情由。霍桑解释道:“正是,正是。刚才你在翦翠亭中和杨春波会面的时候,那种景状已给摄成一张照片。这照片此刻已经落在王智生的手中!”顾英芬从沙发椅上跳起来。伊的脸色顿时变成白纸一般。我也感到意外的惊异。伊作惊惶声道:“霍先生,当真如此?”霍桑道:“自然真的。不过你不必如此惊慌,坐下来,听我说。”英芬强制地坐下来,星眼睁大了,眼眶里有些水汪汪,伊问道:“霍先生,这照片谁拍的?怎么会到这恶鬼的手里去?”霍桑镇静地解释。“照片是王智生自己摄的。他早就伏在亭子对面的假山上,等到你和那男子接谈的时候,他选取了一个紧要的画面,就悄悄地摄了一张照。现在他既然胆敢正式命令你去接洽,显然就把这照片做挟持的利器。“顾英芬眼圈一红,要哭出来的样子。接着伊把白巾按住了口,抽咽地暗泣起来。这个王智生真毒辣,竟用这种手段玩弄一个弱女,使我感到异常的不平。伊呜咽地说:“霍先生,这件事怎么了?这恶鬼的手段太刻毒了!我怎么能抵抗?我只有和他去拼命!”拼命!是,我也相当同意。要是凭着我们的智力,除了拼命,没有其他任何有效的对策,我也情愿代替这可怜的女子跟那无赖拼一拼!霍桑作安慰声道:“顾小姐,你不用悲伤。拼命不是好方法,也太不值得。这样一来,弄假成真,还是逃不出他的罗网,你倒反而难于洗刷。并且你的家庭的秘史也不能终于保守。不行,这委实是下策。“伊仰面道:“那末上策是什么?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方法。他若使向我要钱,我既然不敢告诉家父,势必也拿不出。要是他还有别的恶念——”霍桑忽然立起来,举起一只手。“顾小姐,别慌,我相信不会没有法子对付他!”伊的精神提振些,用伊手中的白巾在眼眶上揉了一揉,睁视着霍桑,在等他发表他的办法。霍桑紧理着双眉,背负着手在室中放来路去。我也屏息地看霍桑的来。一会,霍桑忽自言自语地说:“我想我们有方法可以取回你的照片。顾小姐,你不必担忧。”“唉!好极!霍先生,你用什么法子去拿回来?”“我先去看看他。”“不会决裂吗?”“不会,你放心。我们会随机应变。”那女子的眼睛中,顿然露出一种感激的神气,仿佛破涕为笑。我也感到十二分兴奋。伊又颤声说:“霍先生,要是你真能拿回那照片,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霍桑站定了,说:“别客气。我自信我有几分把握。现在你把这信留下,尽管安心回去。”伊问道:“我不必去看他?”“不必。这件事完全让我们来办。”“要是他有什么要求呢?”“我们也可以代替你应付。你回去吧。一有结果,我会通知你。”顾英芬先前的那副悲啼的面容已经消灭,但似乎仍半信半疑。伊立起来作别的时候,又向霍桑叮咛:“霍先生,他是一个比蛇还毒的人。你和他周旋,得小心些才好。“霍桑一边送伊出门,一边说:“我知道。现在把柄在他的手中,我们当然要投鼠忌器。无论如何,我们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你放心。”顾英芬向我们俩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后,带着一颗半喜半惧的心,姗姗地走出去。霍桑送出门口回进来时,伸伸腰,抽出一支纸烟,烧着了坐到藤椅上去。我也坐下来,说:“这女子怪可怜!霍桑,你打算怎么样进行?”霍桑答道:“我们吃过晚饭,先直接去见他一见,听听他的条件再说。”“假使他要素一注巨价,才允许你赎回那张照片。你也当真准备代付吗?”“那是最后一着失败的棋子。若非万不得已,我们当然也不愿意随便破钞。”他瞧瞧壁炉上的瓷钟。“时候已不早。现在我们赶紧吃夜饭。少停你可以和我一块儿去。”进餐时我因着未来的任务胜败难料,心头悬悬不定,我的胃纳竟因而减少。霍桑却并不改变他的常态。我乘间问道:“霍桑,你怎么知道王智生曾拍过那张照片?”霍桑道:“我亲眼看见的。他躲在假山背后的一株盘槐下面。他的镜头恰向着亭子。”“你自己在哪里?”“我在几棵罗汉松的底下,在他的侧边。”“他没有看见你?”霍桑摇摇头,自顾自吃饭。我又问:“你刚才说你曾利用过你的照相器。怎么样利用?”霍桑停下筷,用手在衣袋外面拍一拍,答道:“利用的成绩在这里。回头你就会瞧见。”“你怎么会想到带照相机去?“我起初料想王智生和这女子见面时,也许会表演某种要挟的姿态,故而我带着照相器去,打算摄一张做凭证。可是我不曾料到他的心计更超出我的想象。他竟另叫一个配角登场。““照你说,他这一回的把戏,目的在取得一种假造的把柄。但他起先不是已经有一张顾英芳的照片在手里吗?论势那一张已尽够利用,他何必多此一举?”“这是容易明了的。那张旧照中的男子是他自己的面目。若使要挟不遂,当真把照片宣露出来,他自己未免也要连累进去。此刻他摄的第二张照,不是比较地更有用吗?”解释很合理。因此更显得这王智生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阴毒人物。霍桑对付这样一个人物,的确不能不小心些。因为我想起了“活尸”案中的徐之玉,不禁还有些凛凛然,我又问:“你想这个杨春波是他的同党?”“晤,我想是的。好在我已经查明他的地点,若要从这一条路进行,也不难办。”“智者干虑,必有一失。”这一句成语在我的经历中已经体验了好几次。因为人世间的事,参伍错综的太多,人‘的计虑虽周密,仍往往有出入意外的变端。当我们晚餐罢后,吸了一会烟,便着手装束,准备往北山西路去开吉凶难卜的谈判。施桂忽而传进一张名刺,竟就是杨春波!这个人会自己上门,那不但出我的意料之外,连霍桑也惊异非常。他窥破了我们的真相,特地来办交涉,或者竟是报复吗?他穿的仍是早晨那身簇新的灰色薄呢的衣裳,背心袋口上的两个金镑还是在叮当作响。他的脸上显着一副怒容,但他向我们点头招呼的时候,我瞧他的神气,分明不认识我们。原来我们俩的装束都已换过,况且又在灯光之下,他若不知道刚才的把戏,当然辨别不出。霍桑在照例的延坐招呼以后,便很镇静地向他发问。霍桑说:“杨先生,有什么见教?”杨春波不大有礼貌地答道:“我要你办一件事!”“晤?”“我受了人家的愚弄,气不过,可是又摸不着头脑,没法子报复。请你给我解释一下。我情愿重重酬谢!”“气不过。”我想信这句是真话,因为他的大鼻孔在翁张,他的眼睛里也像有火。霍桑也现出注意状来。“喔,你受了人家的愚弄?谁愚弄你?”“我不知道。这就是我要请你指点的。”来客从袋中摸出一封信和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纸条。他先把纸条展开来,指给我们瞧。他道:“这是第一次把戏,登在四天前的新闻日报上。”我瞧那纸上印着的也是一节征婚广告。不过是女子征求男子。那广告道:“今有某女士,曾受新式教育,品貌优秀,亲族凋亡,孤立无依,愿得一年在三十以内曾受相当教育之男子为偶。应征者请开明履历,附一照片,投寄二五六信箱。合则订期面会,不合恕不作复。”霍桑问道:“这广告你曾去应征过?”杨春波弄着他的表坠,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点点头:“是的。我写信去后,得到这一封回信。”他又从信封中将信笺抽出来。信上的钢笔迹很细,像是女子写的。内容说对于杨春波的信认为合意,约定十七日上午十点钟,在半泓园翦翠亭中面会。下面的署名是顾英芬。疑幕进出了一条裂缝,我开始窥见些幕后的情景。这个配角的登场并不是出于自由意志,而是像傀儡般地被牵出来的。先前我和霍桑的料想就犯了“一失”的病。我才明白这把戏完全是王智生一个人在幕后牵线。他先登广告招引了杨春波,又冒着顾英芬名义,写信约他会面;一面他又写了,封匿名信给顾英芬,使这一男一女同时在半秘园的翦翠亭中会面,以便成全他的拍照的阴谋。他的心计委实狡猾得透顶!霍桑皱着眉峰,斜目向我瞧一瞧。我也暗暗地点点头,立即领会到他这一瞧中含着抱憾的暗示,仿佛说:“想不到这家伙并非配角,只是一个傀儡!”杨春波又解释道:“我接了这封信之后,觉得很欢喜,今天早晨就依约到半泓园去,果然看见那姓顾的女子——晤,长得真漂亮1可是见面以后,伊没有一句话,给我一个不睬不理,分明是开我的玩笑。末后,还另外弄出一个人来,打了我两拳。倒霉!你想我怎么受得住?我回到家里,仔细一想,一定有什么人暗地里作弄我。霍先生,你说是不是?“霍桑淡淡地说:“晤,很可能。你现在打算怎么样?”那少年把右手握了拳,在左掌中击一下:“我非找到那猪秽不可!我已经到邮局里去过,查问那二五六号信箱是谁定的。可恶!那邮局里的家伙不肯告诉我。我没有法子查究这猪猡,又不愿意就此甘休。霍先生,你是个大名鼎鼎的大侦探,总有个办法。对不对?““你要我做什么?”“只要你查明这戏弄我的人是谁,以后的事,让我自己来办。”霍桑又向我瞧一瞧,嘴角好像牵一牵,似乎又在暗示我事情太凑巧,这个人也会找到门上来。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那来客。他说:“据你自己想,这个作弄你的人,你可是一些没有头绪?”杨春波摇头道:“没有,我实在想不出。”“譬如你的朋友中间有没有恨你或跟你过不去的人?”“没有,没有。我相信我不是半刁子,交朋友从来不肯让人家吃亏,喝茶喝酒,总不让人家掏腰包。哪里会有人这样子背后放刁?”“那末跟你闹玩呢?”“不会!玩也有个玩法。这简直要我好看!还算玩?”霍桑掏出表来瞧了一瞧,点点头:“好,我明白了。你把这广告和信留着,再给我一个地址。我想法子给你侦查这个作弄你的人的下落,查明后会通知你。现在我有别的事情,不能耽搁了。“四、谈判霍桑和我往北山西路去时,身上都带着手枪。我在车子上寻思:这个王智生委实是诈变百出。但瞧他想得出这种阴险的计划,又能够移花接木地利用这个杨春波做他的傀儡,足见他真有个恶魔的脑子。据顾英芬说,这人读过法律,受过高等教育,是个知识分子。法国罪犯学家拉卡萨尼(Lacassagne)曾说过:“有知识而缺乏道德的人犯罪时更可怕。”比利时的克脱雷脱(Quetelet)也说,训育和教育是两件事。单纯的识字或有知识与否,不足认为容易犯罪与否的标准,而只能做罪犯能力的高下的标准。换句话说,单单受过知识教育的人,并不比无知识的人有减少犯罪的可能;不但如此,知识分子犯罪时的能力和技巧,反比无知者更严重可怕。胡展堂先生也说过一句痛心话:“我国的教育幸而还没有普及!”这当然是指单纯的知识教育说的。从我们的经验上印证,这见解的确值得重视。我们在“活尸”案中曾和一位大学教授周旋过,不但使我们的老友汪探长手足无措,连霍桑也感到头痛棘手,几乎应付不了。现在横在我们前面的又是一个缺德的知识分子,我们能否敌得住他,的确还是一个疑问。北山西路安德里都是新近翻造的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屋狭窄而廉价,住户也很嘈杂,每一个石库门中差不多都有三四家住户。我们找到了第三弄十九号,霍桑便上前叩门。里面答应了一声,有一个男子开门出来。那人约有三十岁的光景,身材瘦而顾长,比霍桑只短一二寸,身上穿一套黑哔叽的短夹袄裤,黑缎鞋白袜,打扮得倒还朴素。灯光中照见他的面貌和寻常人有不少异点。他有一个狭削而多水平皱的额角,头发生得很低。两条浓黑而弯曲的眉毛压在一双锐利流转的眼睛上。鼻梁间有些凹曲,鼻尖却像鹰爪般地有个钩。他的嘴唇是薄薄的。在一瞥之间,他已给我一个“决非善良人物”的印象。霍桑婉声问道:“王智生先生可住在这里?”那人微微鞠了一个躬,答道:“在下就是。请问有什么见教?”霍桑低声道:“我们代表一位女士来和你商量一件事。”那自承是王智生的向我们略略端详,立即应道:“很好。请进来。”他站开些让我们进去,顺手把门关上,回身引导。一个狭小而陈设简陋的客堂中,有一个女人和三个男子一块儿在电灯下打牌,另有一个穿黑色短衣的男子坐在桌子一角看赌,形状都不像是上流人。我们穿过客堂的时候,他们仍自顾自地打牌,绝不理会,只有那旁观的向我们瞥了一瞥。我们跟着王智生走上楼梯,进入一间亭子楼中,这就是他的寓处。我才知道先前他立即开门,分明他是在楼下等侯的。亭子问的中央挂着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光力充满了全室。一边安排着一只小榻,榻架上挂一件暗蓝色哗叭夹袍。榻对面有一张小方桌和两只椅子,另有一只堆满了书的小书架。壁上也有一副郑板桥的五言小联,一张他自己的带方帽的学士装照片。地位虽小,布置却还洁净。他指着两只椅子请我们坐下,他自己就坐在榻上。霍桑从衣袋中摸出一张名刺来,递过去给他。他接过了略瞧一瞧,微微地一笑,顺手将名刺放在桌子。霍桑的名刺这样子受人轻视,这还是第一次!他将名刺给对方,无非想先声夺人,使他有些儿畏惧。不料他得到的后果竟如此淡漠!这厮不是早有准备了吗?霍桑指着我道:“这位包朗先生是一向跟我合作的好朋友。”王智生把身子略略仰起些,算是行礼的样子,答道:“晤,我也闻名好久了。”他摸出一只赛银的纸烟匣子来,开了匣盖,送过来敬客。霍桑摇头道:“对不起。我有烟。”他也摸出他的白金龙来烧着。我也有自己的纸烟,王智生的烟盒送到我的面前时,我也照样谢绝了。王智生就自己取了一支,擦火柴烧着。我偷瞧他的脸上的神色和擦火烧烟的动作,都十分镇静,仿佛我们俩都是他的极熟捻的朋友,此番造访只是随便聊天,所以丝毫没有重视和介意的模样。这个人明明干着犯罪的勾当,此刻当着侦探的面,竟仍能这样子好整以暇,他的胆量和魄力委实不容易估量!三支烟缕在这小室中氤氲交纠,却静寂无声。霍桑首先开口:“王先生,我们冒昧地造访,也许不是你意料所及的吧?”王智生的嘴角撇一撇:“晤,是的,不过也没有多大出进。”“那末我想你总已明白我们的来意?!”“当然明白。对不起,我得问一问。你们所代表的当事人,有没有把全权交托给你们?”“是,全权的。”“假使有金钱出入,你们也能够代表?”霍桑似答非答地反问道:“这里面有金钱关系吗?”王智生冷冷地一笑:“是啊。你们怎么想不到?难道我闲得愿意和人家说空话?”“是的,我明白。你现在挟持着一张照片,认为足以影响我们当事人的家属的名誉。你就想在这张照片上发一注横财。是不是?”“嘿嘿嘿!横财也许没福分,小财大概总可以弄一些。”“不过就我们眼光看,你的算盘未免太如意。”“喔?”他的声音中有一星子诧异。霍桑仍淡淡地说:“这照片并没价值。我们没有出钱赎回的必要。”“喔?我愿意听听你的高论。”“你总听得过一句俗语:”搬了石头压自己的脚。‘这当然不是聪明人的所为。你那张照片如果披露出来,对方所受的影响原是微乎其微,可是你自己简直是自投罗网!““何以见得?”“你大概还不知道。你这件事情,当四年前他们已经在余姚县存过案,只因缺少确实的根据,至今成为悬案。现在有了这张照片,你想你还能够逃罪?”霍桑停一停,吸一口纸烟。王智生合拢了眼缝吸烟,不答也不睐,他的脸部也毫无表情。霍桑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决不肯出此下策。因此我打算和你说一说明白,无条件把那东西取回,结束这一件过去的事。照片取回以后,它既然和我们的委托人有一半关系,当然也不致于张扬出来。你也不必怕旧案重提,片面地为难你。”王智生慢慢地张开些眼睛,吐出了一长串烟雾,脸上现出一种淡淡的微笑。他答道:“霍先生,你的话真漂亮,不愧大侦探的口才。可惜你有些误会。”“误会?什么?”“我所说的有金钱关系,并不是指这一张照片说的。霍先生,你也大概还不知道我还有第二张照片吧?”唉!真厉害。霍桑刚才告诉顾英芬的话,果然证实了。他当真弄到了第二张照。我知道霍桑是在作一种试探,这时他仍装作不明白的样子。他问道:“还有第二张照?”王智生把纸烟头上的烟灰弹去了些,眼光从眶角中料线地透出,向霍桑瞟一瞟,像表示非常得意。他点头道:“是的,这第二张照片完全是关系你们的委托人的——一男一女在园亭中幽会调情!要是它给发表了,伊的婚约立即可以破裂,我自身却不会受连带的影响。你想这样的东西,我怎肯白白地送还你们?”霍桑装做领悟状道:“唉,原来如此。你要索代价的,还有第二张照;不单是指第一张照。是不是?”“是。第一张照片,已经失了时效,本来不值钱。若使我只有这一张,既然蒙两位劳驾了,我就讲交情,也尽可以无条件奉还。”“那末这第二张照片,我们也可以讲讲交情吗?”王智生一边吐了一口烟,一边冷笑着答道:“对不起,这一张照片比较地重要些。我们还是初交,论交情,似乎还够不到吧?”态度太冷酷,说话又尖刻。霍桑虽还维持着常态,我实在忍耐不住。我插口道:“喂,你别太不知趣!我们跟你这样子谈判,委实是抬举你!要不然,谁值得跟你讲交情?”他侧过些脸。“晤,一位大文豪跟我讲交情,真是太抬举我!可惜的是我拾不起!”我有些发火。“别利嘴!快把照片拿出来吧!要不然——”他冷冷地道:“要不然,又怎么样?”他斜线地向我瞅一眼,开始接烧第二支纸烟。他的状态轻蔑而冷酷,越发使人难受。我不禁陡的立起身来。我厉声说:“你是一个犯法的恶徒;你既然不知趣,我们就自己动手!”我说时,我的右手早已伸入衣袋,把握着了手枪的柄。他仍毫不慌乱地说:“包先生,你也是受过教育的,怎么让感情随便冲动呢?你打算干什么?“我坚决地说:“我要搜!”“晤,要搜?那是没有意思的。对不起,你还是坐下来。”王智生仍安然地坐着,但把他的头略略侧过些,凑近那扇小窗。他的一只手也伸进那件黑哗叽夹袄袋中去,突的摸出了一种闪亮的东西——是一个警笛。他玩弄着那警笛,又很镇静地答话。“包先生,你的头脑还得冷静些啊!你说我犯法,我没有犯什么法。你自己却快要犯法哩!你想用强力胁迫吗?你凭什么名义和权力呢?那不是太无聊太危险吗?拆穿说一句,你们二位的光降;虽不在我的意料中,可是我也并不是没有准备。我为预防起见,当然也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随便放在这间小室中。老实说,我早就布置好。你们若使用强暴把我拘禁或伤害,那张照片就会马上给披露。若使到了这一地步,我固然吃亏了,可是你们的委托人蒙到的损害,一定比我更厉害。包先生,我想你们的本意大概不致于拙劣得如此吧?“我起初凭着一股怒气,本想吓他一吓。不行!我失败了!他这一番口齿伶俐的话,的确有使人不能不顾虑后果的威胁。我当然不能再鲁莽从事。幸亏霍桑从中调排,我才借此收了篷。霍桑起先尽我发作,似乎也想利用这恫吓方法的;现在看见情势不佳,便也顺水转舵了。他向我道:“包朗,你坐下来讲。这件事用不到动肝火。你说我们这位朋友犯了法,我们也尽可以用友谊的态度向他进忠告。你何必这样子凶狠狠地使人家难受?”霍桑说完了,仍自顾自地吸他的纸烟,他的明黑的眼珠却从眼角里向王智生的脸上瞥一瞥。我乘势坐下来,我的右手也脱离了衣袋。我看见王智生的脸色似乎略略有些变异。他的口中吐出来的烟雾也不像先前那么有规则。他说:“霍先生的话不错。我即使有什么犯法举动,我们也尽可以婉商,何况我还懂些法律?我相信我的足趾绝不曾犯触到法网!包先生,我听说你的经历也够深了,怎么还这样子容易动肝火?”霍桑缓缓点头道:“我的本意最好是不动火。只要你也能知趣些,我就准备和你婉商。”“婉商什么呀?是不是还是无条件要回照片?”“不是。这个姑且搁一搁,我们先讨论另一个问题。”“什么另一问题?”“就是你的犯法问题!”局势有了转变。霍桑已从守势采取攻势,招架的是对方。王智生略顿一顿,显着疑讶的神气。他的斜视的眼光在霍桑的脸上凝注着,似乎揣摩不到霍桑的含意。“我犯什么法?”“自己干的事,问别人,不像是聪明人。”霍桑并不回瞧他,只瞧着他自己指缝中的纸烟,语气也很冷淡。对方却开始不安起来了。王智生说:“霍先生,我不懂。你是说现在这件交易吗?这原是出于两方愿意,我并不取强迫手段。我不承认犯法。”“还有别的哩!”“晤?我却想不出。什么?”霍桑微笑着应道:“你好健忘啊。现在我问你。你说的要代价交换的第二张照片,是怎样一张照片?”王智生顿了一顿,答道:“我告诉你。就是你的委托人和一个男子在亭子里幽会。这一男一女的面貌都很清晰,故而我相信效力很大。”“能给我看一看吗?”“对不起,现在还太早。谈妥了,你自然会看见。”“那末这张照片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一点不干你事。你不用问得。”“看货论价是商业上的惯例;即使不看货,也应有说明的必要。我愿意你说说明白。”他的狭额角上的皱纹深刻了些,疑迟了一下,才说:“我也是出了代价购来的。”霍桑斜睨着笑道:“你倒还有说笑话的兴致!”王智生正色道:“真的,我付过代价,而且——”霍桑忽点头插口道:“唉,不错!当真付过代价!……好,我给你计算一下:那代价中最大的一注,要算登一天征婚广告,大概要五六元吧?其次,摄影所用的底片和晒纸谅来也要一元左右。还有半泓园的园资车费和寄递的邮花等等,大约不出一元。统共算起来,也有十元光景。不错,这一笔代价,我们当真应得承认的。”霍桑的语声中带着些芒刺,把他的锐利的目光又凝注在王智生的脸上,似乎希望得到什么反应。王智生的镇静功夫,我先前本不敢轻视,可是这时候他似乎也不能自持。他的身子微微一展,两条浓眉好像更曲一些,脸上也泛出一层苍白色,分明霍桑说话中的尖刺,已经攻进到他的内心。原因是他的阴谋的举动已经意外地给霍桑瞧破。局势就有了急递而明显的转变!他停了一会,仍装作疑讶声道:“霍先生,我不明白你的话。”霍桑的唇角上露着浅浅的微笑。“你我都算不得笨人,何必说什么废话?换一句说,你的举动和计划,我们已完全明了。你的取得这第二张照片完全是一种欺诈勒索的阴谋。这种阴谋在法律上犯哪一种条文,有哪一种处分,我不是律师,一时虽不能指明,但刚才敝友所说的‘犯法’的话似乎总可以有成立的可能。”小室中静一静。霍桑重新换一支纸烟。王智生忽皱紧了狭窄的眉峰,又把牙齿咬着他的薄薄的嘴唇,霹一种愤恨的窘状。是的,我开始感到得意,因为胜利在望,这个阴险人物竟也有些抵御不住。他勉强维持着他的镇静“冷然说:”法律重证据。你的话似乎说很大如意。“霍桑仰起些身于,反问道:“你要证据吗?自然有!我问你。今天早晨当你在假山上摄影的时候,可曾觉得假山左旁的罗汉松荫中,也有一个人带着快镜,同样在那里摄影吗?不过你摄的是翦翠亭中的一男一女;我摄的就是假山上的你!”“我?”“是的。我不像你那么小器。要是你喜欢瞧瞧你自己在假山上摄影时的姿态,那我决不要素什么代价!”这话一出,王智生的脸灰白了,两目怒张,偏斜的眼珠几乎突出眶外。鼻子弯钩上有些亮品品。惊骇、愤怒、羞很,似乎一时交集,竟使他说不出话来。霍桑仍自言自语地说:“我早已说过,害人自害的举动聪明人是不肯干的。第一张照片如果发表,你自身有不小的危险;第二张照竟是你自己的罪状,当然更无益于你。我告诉你,这照片是有方法证实的,一经证实,我们的当事人方面就可以毫无影响,可是你的企图胁索的欺诈罪却没法逃避了!“王智生没法掩饰地愣一愣。他显然已经看到他的命运的归趋。他费心费力所构成的挟索阴谋,正像一座纸糊的台阁经一阵骤雨,立刻给打得东倒西倾!他的懊丧反映出我的内心的喜悦。王智生低头沉吟了一下,仍作强硬声道:“你莫非想用什么虚冒的诡计来愚弄我?”霍桑庄容道:“你说这话,不但瞧不起我,也瞧不起你自己。论理,我们尽可用别的有效的方法对付你,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我知道你是个知识分子,得方便处且方便,故而采取这婉和的方法,让你留些颜面。可是你怎么还半信半疑?那未免使我失望。现在我所说的照片,就在我的袋中;在必要时我还可以到蓬莱路九十七号去请那姓杨的来证实一下!”唉,最后胜利属于我们了!榻架子在震动作响,王智生已坐不安稳。他知道霍桑对于他的前后的举动果真已完全明了。他的计划已形成了无可挽救的失败。他拾起了头。他的惊疑的神情中不禁流露出佩服的神气。他又低下头去,他的两只手忽而握拳,忽而放开,表示他心中正碌乱无主。霍桑从衣袋中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瞧,我的照片在这里。我们就此交换了,也可结束这一次小小的纠葛。”他就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印好的照片和一张软片。我仰过头去一瞧,照片中正是王智生在假山上拍照的侧面,虽有些松针影子的阻隔,但他的真相却一望可以辨别。霍桑又从钱夹中取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王先生,这是我赔偿你的费用,请你收下了。我相信你的照片一定就在这室中,快取出来还了我们吧。我们不能多耽搁,还有别的事呢。”电灯光描绘出王智生的神色完全变更了,身体也在颤抖,仿佛一个死刑囚到达了刑场,前面只有一条路——死,此外已丝毫没有希望。经过了一度沉默,最后他叹出一口气。他立起来,说:“霍先生,我佩服你!你的手段真高明,真敏捷!现在你总算胜利了!”他垂头丧气地向那一扇窗口走去,霍桑说:“你过誉了。那完全是出于偶然的机缘,我不敢领受你的称誉。”王智生走到了小窗边站住,回头瞧着安坐的霍桑。“霍先生,我们交换了照片,就算彼此两讫。是不是?”“是。”“没有其他枝节?”“是,我决不难为你。”“你可以有什么保证?”“我的话还不够保证吗?”王智生想一想,点点头。他把手中的警笛放入袋中,顺手移动那小窗上的墨绿纱的窗帘。他从窗帘后面取出一条软片,授给霍桑。霍桑也立起来接受了,对着灯光瞧一瞧。我看见那软片共有六张:三张空白,一张模糊不清,其余两张都很清晰。霍桑问道:“这底片洗出来后,你还没有印过吗?”王智生摇头道:“没有。这是我自己洗的。你瞧,底片还没有干透。”霍桑点了点头,便折好了蒙在衣袋中;他又把他自己摄的一片一底和一张十元的钞票承在手掌中。他正要一起交给王智生的当儿,忽又顿住了。他说:“唉,王先生,还有第一张照片呢?这东西在你手中也没有用,不如一起还了我吧。”王智生略一踌躇,便点头道:“好,我索性买买你们的面子。包先生,请站一站起来,照片就在你的坐垫下面。”我立起身来,把梯子上的一个蓝布垫子翻开来,果真有一个新闻纸包裹的纸包。我拿起来,解开了几层纸,里面真是一张四寸的照片。这东西藏在这样的地方,一时当真想不到,也可见他的虚虚实实的智诈。霍桑把照片接过瞧一瞧。照片中一男一女,男的站着,是王智生;坐的女子是顾英芳,伊和顾英芬的面貌的确很相像。下面的硬纸版上还有照相馆的牌号,地点真是上海。霍桑将这照片也藏在袋中,才把手中的照片钞票等交给王智生。他举一举手,说:“王先生,我们今晚的交涉,结果总算是圆满的。要是你能够常常记着这回事,也许多少于你有些益处。”他说完了,嘻嘻一笑,不等王智生作答,就点一点头,回身走出来。王智生也不送出,我们就自己下楼。走出了德安里,霍桑才站住了,舒口气向我说话。他说:“包朗;我们今天的成功真是意外的侥幸!对付这样一个智诈人物,居然‘兵不血刃’这是超过了我的预料的。单就使命上说,我们的目的,原注重在第一张照片。这照片要是给宣布了,不但足以破坏顾英芬的婚姻,而且剔破了旧创疤,也许足以便伊的父亲气愤送命,连伊的哥哥也必连带地荣羞。现在轻轻地取还了,那是值得庆贺的!”我答道:“不过这个知识流氓明明干着犯法的勾当。你这样轻轻地发落他,未免太便宜了他。”霍桑瞧着我,问道:“哦,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应当惩戒他一下?”“是,虽则投鼠忌器,我们不能用法律制裁他,但让他这样子安然地过去,我总觉得不舒服。”霍桑沉吟了一下,说:“是的。不过对付这样一个人,要寻一种有效的惩戒方法,实际上也不容易。你看见他的曲眉,削额,斜视眼,鹰瓜鼻,依据龙波洛梭的犯罪者生理特征的论断,他是个典型的罪徒;并且根据孟兑尔的遗传律,他的犯罪倾向还是先天性的。你要惩戒这样一个人,除了出出气以外,简直没有彻底的有效方法。”我默然不答,心中总觉得便宜了这个作恶多诈的王智生。我们继续进行,到了转角上,霍桑又站住了。他向我道:“包朗,你先回去。我还得往明镜照相馆去,把这第一张重要的底片买回来,让这件案子得到一个最后的结束。”五、再来一手我回到寓所,已交十点一刻。我在办事室中烧了一支纸烟,等霍桑回来。我想到在一天之中,我们破获了一件秘密的案子,不能不其意外地顺利。这王智生确是一个狡狭而工心计的人。幸亏霍桑早有准备,才使他的阴谋完全失败。不过他利用阴谋。欺害一个柔弱的女子,起先又伤害过一个女子的性命,这样一个社会的益贼,我们因着有所顾忌,法网虽密。竟也奈何他不得,想起了总觉得忿忿不平。烟灰盆中积丁五六个姻尾,直到十一点钟,霍桑方才回来。我看见他的眼睛中显露着得意的光采。我问道:“你怎么耽搁了好久?”霍桑道:“我往明镜照相馆里去,敲了好久门,方才让我进去。我要买回那张王智生和顾英芳合摄照片的底片,以防他以后再有什么歹意。这张照片已经闲了三四年,他们找寻了好以会,好容易找着,那底片已是模糊不清,现在我已经买回来了。此外我还到——”他忽停住了作倾听的样于。他作惊讶声道:“唉,这样深夜,还有什么人来?”我听见施挂出去开门。一刹那间顾英芬急急忙忙地闻进来。伊又换了一件纯黑色的颀袍。灯光照在伊的脸上,苍白失血。伊一见我们,便双手指面,悲悲切切地哭起来,“霍先生,事情坏了!……哎哟!请你做一次好事,立刻借给我一些款子。我一定加利奉还!”人与话都是突如其来,不由不使我大吃一惊。霍桑也站起来,变了面色,站住了发呆。数分钟前那种得意的神气,要时间已从他的脸上溜走了。他问道:“顾小姐,什么事?”顾英芬拿出一封信来,说:“霍先生,你瞧吧。事情报急促。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我瞧那封信时,仍是王智生写的铅笔字。那信道:“你果真厉害,叫侦探来制伏我。但是我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白白地空忙一场。我告诉你,还有一张照片在我的手里。英芳和我合摄的照,共有两张:一张虽已给姓霍的拿去了,第二张还在我的箱子里。这照片有我自己在里面,本来不打算利用它。可是现在我失败了,不愿意再在此地立足,故而决心和你拼一拼。我限你在接信一个钟头内,亲自送三千元来,赎回这照片,就算彼此了结。要不然,我在一小时后,立即将这照片送交北海路金学明那边去,借此泻泻我失败的愤恨。假使你再去请教那姓霍的,我誓死要在你身上报复!你自己决定吧。“我们读完了这信,室中一片静默。我把眼光移到霍桑的脸上。他的两目张大,嘴唇在微微颤动,呼吸也渐渐地加急,显出一种又怒又惊的神气。唉,恶汉竟再来一手!谁想得到?他喃喃自语道:“唉,可恶!真可恶!”顾英芬呜咽地叫喊:“霍先生,快些!”“唉,你别怕。他也许空言恫吓。”“不!霍先生,你不要这样想!这实在太危险!这封信是一个穿黑色短衣的人送给我的,那时才十点一刻,现在十一点已过,马上赶去,也许已来不及。霍先生,请你快些救救我吧!”霍桑仍挺立着。他咬着他的嘴唇,他的脸色由白而转青,额角上青筋暴起。他像在悔恨,又像在考虑应变的对策。怎样应付呢?这个罪徒出言反复,原是他的常态,霍桑刚才怎么轻信他?他维持他不再为难这恶汉的诺言,现在这恶汉竟再来一手;霍桑怎样应付呢?霍桑叹口气,打定了主意,说:“那末,你要多少?”我也不禁摇头叹息。霍桑终于失败了!他除了屈服以外,竟没有别的办法!顾英芬道:“我接信以后,私下溜出来把所有的首饰往押铺里去押了一千;又冒夜到一个同学家里去借了一千;依他要求的数目,现在还差一千。”霍桑点了点头,立即走到室隅去,掏出钥匙来开了铁箱,取出一叠钞票。他正要交给顾英芬的时候,忽又缩手。他问道:“你的两千元在身边吗?”顾英芬道:“在这袋里。我原打算凄齐了款子,直接赶得去。不过时候已很局促,从这里到北山西路,至少也得一刻钟吧。”霍桑想了一想,立即走进电话室去,打电话到附近的龙大汽车行去,雇了两辆汽车。他回进来时,又向顾英芬表示,“顾小姐我看还是我再给你去走一趟。你不妨在这里等候消息。你把你的两干元给我。““他说他要我亲自送去。霍先生,你——你去不得!”“不。你去,太危险。这恶汉说不定另有恶计。还是我去。”“那末你不会——不会闹翻吗?”“不会。你放心。这件事应得由我担负全责。”顾英芬呆瞧着我的朋友,仍有些疑迟不决。霍桑催促道:“快些,不要耽搁。我一定给你办妥。”顾英芬才从手中提着的绣金的钱袋里取出两大卷钞票,交给霍桑。伊又‘叮嘱道:“雹先生,你万万不可跟他决裂。你得知道这照片一到外面,我们的全家都不兔要毁坏了!”霍桑不再作答,点了点头,急急穿了一件栗壳色春呢外衣,又取了帽子。他向我道:“包朗,你坐汽车到北海路金学明家去。如果见任何人送照片去,你应尽力阻止,别让它落到金学明的手中,但以一小时为限。如果一小时内没有人送去,我们可另想别法,你也就可以回来。”他说完了便大踏步奔出室去。这时汽车的喇叭声音已在门前响。我也不敢耽搁,向顾英芬安慰了两句,又问明了金学明的号数,就急急出来。门外有一辆空车停着,霍桑的一辆已先驶去。我跳上了车,立即向目的地开驶。约摸十分钟光景,已到了北海路口。我下了汽车寻到一O八号时,见是一宅西式屋子,前面铁门上有一块紫铜的牌子。标着“金第”二字。我瞧瞧我的手表,已是十一点二十五分;王智生的一小时的时限分明已过了十分。霍桑此刻已和他接见没有?假使他在霍桑赶到以前已经将照片寄出,那末此刻可已给送进金家里去?我从铁门里向内窥视,里面虽还有灯光,却是静悄悄地不闻人声。我不便敲门询问,只索性在门外等待,希望那照片还没有给送到,我才有从中阻住的机会。我在北海路的转角上徘徊了一刻钟光景。马路上行人稀少,并没有找屋子送情的人。远望马路的西端,有一个警士不时向我站立的地方了望着。我觉得有些局促不耐。王智生若使在霍桑见面以前已将照片送出,这时候应已送到。假使不然,霍桑到达他那里以后,王智生势必没有寄照片的机会。那末我留在这里也属徒然。因此,我提到了十二点钟,看见那警士在缓缓向我走近来的时候,为省费口舌起见,我便也回身离去。汽车依旧等着,我就坐了回去。顾英芬仍一个人坐在我们的办事室里等消息。夜深寒冷,伊的身子像畏寒似地缩紧着。伊一看见我,忙问道:“包先生,怎么样?”我回答道:“我没看见有什么人送照片去。这件事霍桑—定会办妥当。”“会不会在你到那里以前,照片已给送进去了?”“不会。我想不致于这样迅速。”伊顿一顿,又说:“但霍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他们也许已闹出了什么乱子吧?”我安慰伊说:“你别焦急。他决不会弄坏你的事。”伊仍不安地说:“不过我很害怕。你想一面交还照片,一面付钱,几分钟就可了的,怎么要这许多时候?”话自然很近情理,我心中也怕发生了什么变端,但嘴里只得勉强说几句安慰话。“顾小姐,你放心。霍先生已经应许你,这件事由他担负全责,你尽可以信任他。”顾英芬不再说话。伊沉下了头。伊的柳眉颦蹙,樱唇上血色全无,手中拿着一方素巾,不时按在伊的嘴唇上。伊忽而低头,忽而仰面,呆看着电灯,又时时向窗外倾,那种坐不稳定的样子,真觉得可怜。我也爱莫能助,心中也和伊一般地忐忑。事情究竟怎么样?霍桑真个屈服地用钱买回照片吗?还是和这恶汉硬挤呢?要是为权宜计,先用买卖方式了结这一张照片,他的确应当回来了。在他还不回来,难道他真采取了强硬态度,此刻已发生了什么变端吗?这个知识流氓一变再变,真是恶毒透顶,若不严厉地惩戒他一下,不但出不了这一口气,而且近乎养痈遗患,以后可能有别的无辜的人受他欺害。好容易捱到了十二点半,我才从默想中听很远远的喇叭声音。有一辆汽车驶近来了。顾英芬突然呼道:“霍先生回来了!”伊怎么知道这汽车就是霍桑的?伊的神经不会错乱了吗?不过我也十二分盼望伊的话能够猜中。可是那汽车驶过了我们的寓所,仍向西去。伊又失望道:“哎哟!不是!”伊的语声惊怖而颤动,像要哭出来。“别发愁,我相信他快要来了。”这是我的无聊而又无效的慰藉。彼此又静默了。自然,这静默是难受的!又过一会,伊又不禁跳起来。“包先生,你听!又有一辆汽车来哩!”是的,又是一辆汽车。我点点头。那汽车越驶越近,喇叭声音也续续不止。我说:“是的,是他了!顾小姐,你听,这连续的喇叭声音显然报告你交涉已经办成功。你不用再悲伤哩!”顾英芬的颓丧的精神果然被提振了。伊站起来,靠着窗口敛神听着外面。汽车果真停止在门外。接着有一个人脚声急促地进来。顾英芬抢步去开办事室的门。门开了,抢先传进来的是细细的叮当声响。跟着进来的是个西装大汉。可是不是霍桑,却是早晨在半泓园中约会的杨春波!“哎哟!”顾英芬喊了一声,身子突然倒退几步,要是没有一只椅子支着伊的身体,多分会倒在地上。伊惊骇极了。伊的腰部支着椅背,上半身微微后仰,眼睛中露出骇光,仿佛伊的面前又突然涌现出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这被动的配角的再度出场,而且又在这个时候出场,在我也觉得突如其来,而且是莫名其妙。他却并不诧异,在门口站一站,跨进一步,向着顾英芬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嘴里还连声道歉。“顾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抱歉得很,此刻特地来赔罪。顾小姐,请原谅。”顾英芬还是靠着待背站不直。我也不知道他的说话的用意。我上前一步。“杨先生,这是什么一回事?”—杨春波一边将腋下挟着的一个方形的厚纸包放在桌上,一边答道:“我是来向顾小姐赔罪的。今天早晨我受了家的愚弄,才冒冒失失地得罪顾小姐。别的事让霍先生来说。他在门外付车钱呢。”熟悉的脚步声告诉我霍桑果真已经进来了。他跨进了办事室的门口,向顾英芬点点头,摆摆手。他含笑道:“顾小姐,请坐,别慌。这件事总算办妥。但这不是我的功,你应得谢谢这位杨先生。”他从衣中取出一大叠钞票,数了一叠,交回给顾英芬。他又说:“这是你的两干元,完全不曾动过。”顾英芬站直了,但像走进了迷阵一般,瞧瞧霍桑,又杨春波,既不接钱,又不坐下,却张口膛目地说不出话来。自然,这迷阵也连我圈进在内。霍桑将钱放在桌上,又含笑道:“好,我们大家坐下来谈。顾小姐,请原谅。我们要吸一支烟哩。“于是我们四个人先后坐下来,霍桑吸着了纸烟,才缓缓第解释。他说:“这最后一幕的戏,表面上似乎很曲折,实际上却简单不过。刚才我坐了汽车再到北山西路王智生那里去时,四个同居的仍在打牌,那个短衣男人不见了。据同居的说,王智生已不在楼上。我以为他已经逃了,不免吃一惊,再问一句,才知道他是给人送到医院里去的。我更觉奇怪,就仔细查问。据说即刻有一个高个子穿西装的少年上楼去看他。不多一会,那少年便下楼出去,他们原不以为奇。后来那些同居的打完了牌,回到楼上,忽然听得亭子楼中有呻吟声音,推进去一瞧,看见王智生横倒在地上。室中的铺盖和箱子似乎曾经收拾过而重新打开的样子,显得杂乱不堪。那时王智生已不能说话,邻居们料想,他必曾和那个西装少年打过架,他分明已受了伤,因此就把他送进仁济医院去。我一听这一番经过,便料到是这位杨先生的成绩。于是我又赶到蓬莱路他家里去,一见面后,果真不出我所料。“霍桑说到这里,向杨春波点点头。”你经过的事还是你自己说吧。“迷阵似乎攻破了第一线,但还没有直捣核心,因为照片的交涉还没有说明。所以顾英芬依旧呆睁着。杨春波接替地说:“大约两个钟头以前,霍先生来看我,告诉我侦查的结果,我才知道这回事的曲折。这恶汉作弄我,把我做一个傀儡,又把我摄在照片中。他要陷害这顾小姐,连我也牵连在内,实在可恶已极。所以我一等霍先生走了,立即赶到这恶汉那里去。“他家的楼下有四个人在打牌。我一直走到他的楼上。他正封好了一张照片,在那里写姓名地址。他突的看见我,大吃一惊,立起身来,伸手要从衣袋中摸什么东西。我以为他的袋中藏着手枪,就举起一拳,击他的胸口。不料这家伙心思虽恶,身体却脆弱得像纸札的。我只一拳,他喊都没喊,身子向左一侧,立即倒在地上,不响也不动了。“我想起我投信应征的时候,还附过一张照片,谅必还在他的手中。我看见他的铺盖已打好了,像要动身往什么地方去。我在铺盖和箱子里找了一会,不见我的照片;后来竟在壁角里的字纸篓中发见了一大叠照片,分明有好多人都是因着他的阴谋的广告上了他的当,把照片寄给他。我的照片也在其内,我就捡了出来,一并连着桌子上那张他正预备寄发的照片也拿了走。“我出来时,楼下的人们仍在打牌,绝不疑心我。直到霍先生第二次来看我,我才知道这恶汉要寄发的一张照片跟顾小姐有关系,也是很重要的。顾小姐,现在我也带在这里了。”他立起来把桌上的纸包打开,捡出了那张照片双手交给顾英芬。两个人的解释都很明澈,我对于最后的一变已没有什么翳障。顾英芬的愿望成遂了,对于霍桑自然有一番由衷的感谢。不过这重要的一张照片是通过了杨春波的手拿回来的。伊想起了这少年在翦翠亭中的冒失行为,不免还有些芥蒂,可是终于在羞怯的状态下向他谢了一声,拿了两干元回去。杨春波怕夜深了,路上不方便,表示情愿送伊回家。这好意的表示,顾英芬没有接受。结果仍由霍桑雇了龙大车行的汽车,让伊独个儿回家。杨春波在临走时,曾听到霍桑的几句说教性的训话,敬戒他别让色情狂毁坏他的青年和前途。春波的脸上有没有添些色彩,我因着门口的灯光不十分亮,不曾瞧清楚。在这两位当事人走了以后,霍桑还高兴地烧着了一支纸烟,在灯光下向我解释他的惩戒方式。他说:“包朗,你刚才因着我轻轻发落了这恶汉,感到悻悻不满,现在怎么样?”我答道:“杨春波这一拳可算聊胜于无,多少出了一些闷气。”他点点头:“是的,这只有‘出出气’的作用,其他说不上什么。”他连续吐吸了几口烟,又说:“包朗,你可知道我采取这个方式的用意?”“你为着顾忌顾姓家属的名誉,不能用合法的方式制裁他,才间接地利用这姓杨的去教训他一下,是不是?”“是。不过还有一点,我所以不能直接惩戒他,还受了我和他交换照片时我给予他的诺言的束缚。”我应道:“是,这一点我也明白。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惩戒,对于这样一个阴险的罪徒,究竟太轻,太不彻底——”霍桑忽拿下了黏在他的嘴唇上的纸烟。接口道:“彻底?包朗,你有什么样的彻底方法?你说!”我瞧瞧电灯,默然地不答,实在是答不出。他感喟地说:“包朗,你总知道惩戒就是刑罚。你也涉猎过刑法学,总也懂得刑罚是因着社会制度的演进而形成各种不同的主义和方式的。最原始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复主义;其次是利用严峻的体刑的威吓主义,再进是身心兼顾的劝诱或感化主义;直到最近,刑法上有了一大进步,采取了未雨绸缪的防卫或防犯主义。你想,对付王智生这样的人,应得采用哪一种方式才能见效,才算彻底?”我寻思了一下,反问道:“据你说,难道没有一种对于他是有效的吗?”“是,的确没有,因为他这个罪徒性已实现!威吓、感化、防卫,对于他都毫无用处;所以我在无可如何中,采取了最野蛮的方式。我知道杨春波是个粗人,闷着一肚子火,用不着给予他什么暗示,他自然能给我执行这个任务。不过,我说过了,这仅仅是出出气罢了,绝对说不上效果或彻底!”时针上已指上午三时。霍桑还没有倦容,冗自一支接一支地皱眉吸烟。他对付这一件小小的事件,大体上算是成功的,可是他因着没法惩戒这歹徒,还是这样子劳神苦思。我解劝地说:“霍桑,算了吧。夜深了,睡吧,别再多耗脑细胞哩。”他好像不听得,突的仰起脸来,兴奋地说:“彻底方法未始没有,可惜办不到!”我说:“晤?那是什么?”“有消极的和积极的两种。对付这种先天性的典型歹徒,积极的是依据优生学的原理,采取医学手术,消除他的生殖机能,使他的犯罪性能不致再流传到下一代;消极的只有判他个终身监禁!可惜这个方法都不是我的能力所及!”他又叹一口气。我常说,事情的变化往往出乎人的想像。这里又是一个例证。霍桑的遗憾忽然来一个意外的填补。十月二十四日,我们读到一节新闻,仁济医院里有个受伤的病人因心脏病并发,在进院第六天不治身死。这人是在十月十七日半夜给邻居们送进去的,受伤的原因是打架,致伤的对方却不知道是谁。下一年二月中旬,金学明和顾英芬在中央大礼堂举行婚礼。霍桑和我都接到一份请柬。我们去观礼时,我看见魁梧臃肿的杨春波也走到来宾席中去。他的背心袋口上的两个金镑还照样叮当地响着。<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