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桑丫的父亲在囚室里,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了密云小区,梦见了他的家。天更蓝一些,云更白一些,空气更纯净一些,世界更安静一些……哦,这是十年前的时候,桑丫才四五岁的样子。吃完晚饭,他牵着桑丫的手,准备出去玩。妈妈说:“你让她自己出去玩吧!孩子早晚要长大,你不能总是牵着她。”父亲想了想,说:“桑丫,那你自己出去玩,可以吗?”桑丫说:“爸爸,我能找到家的!”他慢慢松开了桑丫的小手,感到心里一空。他说:“你只能在门前玩,不能越过对面的楼。听到了吗?”桑丫说:“知道啦!”他说:“天黑的时候,不许贪玩,必须回家。听到了吗?”桑丫说:“知道啦知道啦。”她已经急不可耐了。他又说:“不要跟任何陌生人说话。即使对方是熟人,你也不要轻易相信。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只要他要领你离开小区,你就赶快朝家跑,喊爸爸。在来不及的情况下怎么办呢,你要大声喊保安。如果没有这样的危险事件,你就不要轻易相信保安,因为保安也有坏人。如果,保安把你抱走了,你一定要喊警察救命。如果没有这样的危险事件,你也不要相信所有的警察,因为还有假警察……”桑丫说:“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父亲觉得,对于他的心头肉桑丫来说,全世界都是不安全的。除了自己。桑丫的母亲带她出去玩,父亲都不放心,他必须自己牵着桑丫的手。他给桑丫带了一瓶水,然后,桑丫就像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听到她跑出了楼门,父亲就坐立不安起来,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终于,他拉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楼下静悄悄的,没见到桑丫的影子,只看到她带的那瓶水,静静地放在路旁。父亲一下就慌乱起来。他绕着楼房跑了一圈,还是不见桑丫的影子。他的腿一下就软了,大声呼喊起来:“桑丫!——桑丫!——”不见桑丫答应。在梦中,小区似乎有四个门。他转了一下,不知道该冲向哪个门。最后,他狂奔着冲向了正门。一个保安在值班,父亲一边跑向保安一边喊道:“你见到我女儿了吗?”他几乎天天带桑丫在小区里玩,所有保安都认得这对父女。保安说:“她出去了。”父亲颤抖着问:“跟谁出去的!”保安说:“一个老头。”父亲大叫起来:“你为什么不拦住她?”保安说:“她都是大学生了……”父亲顿时怒不可遏,吼道:“她才是几岁的小孩!”然后,他像失常的野兽一样冲出了小区大门。保安在后面愣愣看着他,嘀咕了一句:“明明是大学生了,怎么还说是几岁的小孩呢?”父亲冲出了小区,呆如木桩——四面八方,人来人往,上哪儿追寻我的心肝宝贝?他沿着大街,一直朝前跑,一直朝前跑,一直朝前跑……他竟然跑出了市区,看到了一片青草地,上面侧躺着一个小女孩,那是桑丫!父亲傻住了。他紧紧盯着她,不敢再迈一步。桑丫似乎在动。父亲一下放下心来,快步跑过去,却看到桑丫安详地闭着眼睛。黄昏的风,一下下撩动着她的黑头发和花衣衫。父亲抱起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使劲儿摇了摇,说:“桑丫,你怎么了?”桑丫没有睁开眼睛。他又喊道:“桑丫,爸爸来了,爸爸来了啊!”桑丫没有睁开眼睛。他惊恐地说:“桑丫,你不要吓唬爸爸啊!好吗?千万不要吓唬爸爸……”桑丫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他呆了一会儿,把脑袋慢慢贴在了桑丫的心口上。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跳声。她刚才还像小兔子一样欢蹦乱跳,她刚才还说:爸爸,我能找到家的……青草地上开满了红玫瑰,它们随风轻轻摇晃。小时候,他经常给桑丫唱两句戏词——抬头看见红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此时,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滚下来。他突然抱紧了桑丫,在风中号啕大哭:“桑丫,爸爸答应过你,一辈子都不会撒开你的手!刚才,爸爸没有遵守承诺!爸爸错了!从现在起,爸爸再也不会撒开你的手了!给爸爸一次机会吧!……”他哭着哭着,哭醒了。睁眼看看,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被角。他坐起来,怔忡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记得那个保安在梦中说:她都是大学生了……难道这两天桑丫要出什么事?再次躺下后,他就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他对桑丫的牵挂和想念突然变得无比强烈,心如火焚。他开始用回忆温暖自己。小时候,他陪桑丫打扑克。玩着玩着,他就说:“桑丫,给爸爸倒杯水去。”桑丫就一颠一颠地跑去了。趁这个时候,他按照一好一坏的顺序,快速把扑克牌穿插着摆好,等桑丫回来后,他让她先抓。由于每次抓的都是好牌,这让桑丫十分高兴。她怕爸爸发现这个秘密,用扑克牌挡着小脸蛋,忍不住偷偷地笑……他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她的表情,满心幸福。幸福就这样简单,只需要做一点点手脚,她也幸福了,他也幸福了。现在,他身陷囹圄,无法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了……他又想起桑丫小时候父女俩的对话:爸爸,这是什么?这是天安门。天安门在哪里?在北京。北京在哪里?在北方。北方在哪里?你的背后就是北方。我怎么看不到天安门呀?很远很远呢。你看到最远方的那朵云了吗?差不多在那下面。北京太偏僻了。哪一天,爸爸带你去看看。那我们怎么去呀?坐飞机,或者坐火车。当然,我们也可以赶爷爷家的驴车去,不过北京的人太多了,很难给驴车找到停车场……第一次桑丫的妈妈带她去**看他,他心如刀绞,不过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让桑丫见到自己的眼泪。爸爸在这里努力地工作,为了带你去北京。你在这里赚钱吗?不是,爸爸是在赚时间。时间还要赚吗?没有时间,我们就什么也干不成啊……现在,桑丫一个人单*匹马去北京了,她还是个孩子,在父亲心中,她永远是几岁时的模样。她的手脱离了父亲的手,父亲再也没有能力保护她了……父亲坚定地认为,刚才的梦是个预兆,桑丫很可能要出什么事。可是,他却不能去看望她,没有时间,什么都干不成。突然,一个念头在他心里跳出来:越狱。这几天,犯人们一直在野外修路。父亲在**里表现良好,每次劳动的时候,都可以自由走动。明天,趁警察不注意,他迅速冲进树林中,一直跑,很可能逃出去。他回忆那里的地形,觉得有几分成功的把握。如果不逃跑,他很快就可以出狱见到桑丫了。万一被抓回来呢?肯定要加刑。桑丫盼他盼了十一年了,他却又一次让她陷入绝望的深渊……想来想去,他放弃了越狱的念头再次睡着之后,他又做了一个梦,它和前面那个梦竟然一模一样!桑丫离开家,出去玩。他放心不下,随后跑出去,只看见了那个装水的瓶子。他发疯地冲到小区门口,保安告诉他,桑丫跟一个老头出去了。他一直追到郊外,看到了桑丫,她静静地侧躺在青草地上,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又一次哭醒了。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父亲暗暗下了决心,明天一定越狱,扒火车去北京,看他的女儿桑丫!如果桑丫没什么事,那么他就安心了,哪怕再加刑十年!接下来,父亲开始考虑每一个越狱的细节,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感到万无一失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又做梦了,梦见桑丫被一个老头带走,再也回不来了……父亲和其他几十个囚犯,坐着有铁栏杆的大轿车,来到了野外修路的工地。下车之后,警察进行了简短的训话,然后大家就拿起工具干起活儿来。总共有六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其中四个警察站在高坡上监视工地,两个警察在车里聊天。不远处就是那片茂密的树林。树林那一端,是一个很陡的山坡,山坡下种着一片庄稼,跑过庄稼就是公路。刚才,囚车就是从那条公路绕过来的,父亲在车上观察得十分仔细。父亲已经计划好,如果他逃跑之后被警察发现,追赶上来,他冲过树林之后,将从那个山坡滚下去。然后,再顺着公路奔跑,不远就是一个集镇。两个站在高坡上的警察一前一后朝囚车走过去了。他们可能去抽烟了。现在,高坡上只剩下一胖一瘦两个警察了。其中那个瘦警察对父亲比较好,父亲在**里写黑板报,经常跟他打交道。父亲举起手来。高坡上的警察朝他勾勾手,他就跑了过去。他对那个瘦警察说:“干部,我要解手。”瘦警察说:“快去快回。”父亲还有一年多时间就出狱了。通常这种囚犯是不可能逃跑的,警察对他并不警惕。父亲跑到路边的草丛中,蹲下来,抬头朝远处看了看,囚车里的四个警察并没有注意他。他又看了看高坡上的两个警察,他们在说话,瘦警察还笑着捣了胖警察一拳。时机到了。他直起腿,弯着腰,迅速朝树林冲过去。其实他并没有解开裤带。此时,他的心跳得就像打鼓一样,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老天保佑,不要让警察发现我!让我冲进树林,让我滚下山坡,让我跑上公路,让我一直朝前跑,朝前跑,一直跑到北京,让我看到桑丫!我不是一个坏人,我只想看我女儿一眼!突然,背后传来警察的喊声:“站住!”父亲的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他一下就站住了。他回过头去,看见两个警察从后面追了过来。他突然大声喊道:“求求你们别追了!我只想看看我的女儿!你们让我看她一眼,我很快就会回来!求求你们!”警察厉声喝道:“你站住!”父亲转过身,继续朝前奔跑。如果前面是国王的宝座,如果前面是全世界的财富,如果前面是一个绝世美女,如果前面是一个永生的机会……他可能就停下来了。可是,前面是他的女儿桑丫!她有危险了!她在等待爸爸去救她!警察又喊道:“赶快站住!不然**啦!”父亲一边跑一边哭着喊道:“我看我女儿一眼就回来!她被一个老头带走了!她遇到危险了!”这时候,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树林,没有了山坡,没有了公路,只有桑丫的面容。他朝着他的桑丫奔去。一声清脆的*响,一颗子弹从他的脑袋旁边飞了过去,他听到“嗖”的一声。他抖了一下,继续朝前跑。又一声清脆的*响,一颗子弹射进了他身后的田地里,“扑”的一声。他踉跄了一下,继续朝前跑。又一声清脆的*响,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脑袋。那一刻,天地之间陡然变得红彤彤,好像全世界都在流血。桑丫在无边无际的红色中,朝他笑着,说:“爸爸,爸爸,你快点儿跑呀!”父亲被子弹射中之后,又歪歪斜斜朝前跑了十几步。这个地方离北京还有一千多公里。他跑出了十几步。桑丫喊:“爸爸,爸爸,你别停下呀!快跑,快跑!你能行的!”从小到大,在桑丫眼里,父亲无所不能。她要蟋蟀,他就能在石缝里给她捉到蟋蟀。她要蜻蜓,他就能在半空中给她捉到蜻蜓……可是,现在他让女儿失望了。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慢慢躺在了杂乱的草丛中。他似乎听到了桑丫的哭喊声:“爸爸,爸爸,你爬起来呀!你一定要爬起来呀!”他的脑袋里钻进了子弹,他不可能再爬起来了。警察小心地围上来,踢了踢他。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直直地望着北方。在警察看来,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实际上,他的大脑还有一缕意识。他隐约看到了桑丫小时候的脸蛋,甜甜的,嫩嫩的。父女俩一起躺在草坪上聊天。那片草坪平坦而新鲜,不像这片草丛,荒凉杂乱,死气沉沉。父亲说:“桑丫,你想想,假如这一刻时间停止了,会怎么样?”桑丫说:“所有的汽车都会停下来。”他说:“还有,每个人都会停止动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桑丫说:“还有飞机,飞机也悬在天上!”他说:“飞机恐怕都得啪啦啪啦掉下来……”桑丫说:“不会掉!”他说:“我想想我想想,它们会不会掉……”桑丫说:“飞机掉下来也需要时间啊。”她的脸蛋越来越模糊,她的小手一点点从父亲的手中抽了出去。整个世界陡然变得空空荡荡。现在,父亲已经不再拥有时间,只拥有空间。这一天,离他出狱还有四百三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