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回仙羽山。一个凡人的身体,最后给我折腾得只剩一缕轻魂。一见到文爷爷,我松了最后一口气,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文爷爷坐在常常和师傅下棋的桌边,静静地看着万灵剑。我想他是不是这样出神地看了三天?“羽儿。”他轻轻唤着我,“过来,爷爷想给你讲个故事。”我慢慢地走过去,在他棋桌对面坐下,也注视着万灵剑。“这天地间,是没有什么可以带走你师傅的。如果他要消失,定是随了他自己的意愿。”文爷爷转头望向我温和的说,“这不是凡人的一个‘死’字能解释的。”我点点头。我想我懂,却又不是很懂。“我给你看看。”文爷爷突然念念有词,万灵剑闪闪发光,腾空而起。在淡淡的白光里,师傅和无名的身影再次悬浮在空中。“这少年,心带魔剑,剑已入心,无法分离。”我点点头,轻叹一声:“是噬魂剑。我在无名之城时,也受过这剑伤。”文爷爷突然抓住我的手,拿捏我的脉搏。之后,他惊讶地望着我,欲言又止。“羽儿,”他轻声道,“这魔剑,尝血必噬魂。”“我知道。师傅以前和我提到过一次。”我望着远处的竹林回忆着,“是这剑的主人控制了他的剑,我才留住了我的魂。”“你可知,十年前,这剑的主人是断不可控制他的剑。你师傅这是在渡他上万年神的灵气。”文爷爷摇了摇头,“想必这就是你师傅的意愿。能随愿而去,也是极乐之事。”原来,无名身上藏着师傅上万年的气息。师傅,您可知道,您救了无名,也救了我。如果,我十年前遇见他,怕早成了他剑下的一缕魂。我们之间的熟悉感,不是因为那几场梦,而是因为我们彼此都带着师傅您的气息,生生相息,此生再也分不开了。“文爷爷,能不能告诉我师傅和无名之城的故事?”文爷爷点点头,开始缓缓道来。原来,文爷爷和师傅战神无彦都是开天辟地的神氏之一。这上万年来,他们亲如兄弟,过着随心所欲,逍遥自在的生活。至到五千多年前,天地错位,乾坤颠倒。羽姬便是那场变节的一个造化。当时,对无彦来说,羽姬也只是众多追求者之一。她总是仙气缭绕,却又妩媚无比。这一来一去,也让无彦动了恻隐之心。他们的恋情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只是某天某夜某个时辰,这天地之神动了情。后来神族才知道,羽姬是个变数,是妖魔两界催生的——妖。目的当然只有一个,就是摧毁神族的至高无上的天地掌控权。无彦自知事态严重,默默地接受了神族对他的裁决。唯一的要求就是神族不能追杀羽姬,让她自生自灭。无彦是神族的主脉,神族长老们自知孰轻孰重。于是,只封住他的神力,以凡人之躯,承受五百年苦狱。为了防止妖魔趁机动乱,这个裁决并没有公布,至今仍是神族的最高机密。无彦本就随心所居,仙游个几百年也不是没有可能。暗地里受神族的照顾,他这五百年的苦狱倒也轻松悠闲,还迷上了人间的造剑术。万灵剑就是那个时候,他精心打造出来的。无彦本就是个精益求精的神,即便是在凡间,他也丝毫不容一点杂质。只是他当时也不清楚为什么造了一把――女剑。五百年造一把剑,自是神剑。只是当时谁也没有留意。一个牢狱的凡人,是很快被世间遗忘的。五百年后,无彦重返神族。当时南蛮一带,已是妖魔群聚,并日以继夜的不断增强。增长速度之快,令神族惊恐。无彦马上率领上千神兵神将,至奔南夷一带。一路上自然少不了会看到神族和妖魔的战后余劫,最苦的是那些战地里求生的凡人。这五百年的苦狱,他是受了诸多凡人的照顾,心里对凡人自然是多了几分好感。他一路斩妖除魔,无往不胜,这大大振奋了神和人的战斗士气。那以后,无彦在南蛮的战事,人间是这样盛传的:南方万民暴乱,起兵自立为王,以不可挡的趋势,一直北上,席卷九州,所过之处,人骨遍地。当朝天子,日以继夜的祈祷,以求神灵庇佑。而在神的眼里,看到的是妖魔之力如黑色的洪水从地底深处不停的冒出,以南蛮之地为源头,或侵蚀凡人之躯,或化身凡人之躯,加入这浩浩荡荡的暴民队伍,不停杀戮。神族以战神无彦为主,也在极力阻止这场妖魔的屠杀,只是阻挡的效果都不十分明显。几个主将还为此,受了无彦的神罚。直至战火烧到了天子脚下。神族长老们才蓦然醒悟过来,他们之前发的那些神命,在战神无彦手里,却成了一道道轻烟,淡了散了,没有任何威力。几个长老亲自来探,只见无彦道:“五百年的人间地狱,我杀几个人,解解气,过分么?”于是,长老们和声细语,劝说道,杀也杀够了,是时候该收了。而后,又威胁到,他不收,就要派别人来收场了。之后,人间突传当朝天子,得神灵庇佑,邻国发兵,助其平暴民,保社稷平安。暴民溃不成军,匆匆逃回南夷一带。在神的眼里,却是无彦领了最后一道神令,以不可阻挡之势,把妖魔之力围困于南蛮。之后,便是传说中的划界为城。而文爷爷告诉我另一个真相:在无彦潜入妖魔首领的领地之后,一场五百年后的相遇改变了天地。羽姬当时只是熟睡着,绝艳的脸掩不住那微微苦色。无彦只是习惯性地把手放到她额间。据说,羽姬成形以来,夜夜受噩梦缠绕。战神无彦潜心专研,自创出一套入梦诀,只是为了让她能安静入睡。这曾经是神族的一段佳话。他和她都习惯了。那时的羽姬是以神的姿态留在无彦身边的。这五百年来,她怕是还不习惯没有美梦的日子。他这习惯性的伸手,却引出了羽姬五百年的回忆,承了当年他那句“自生自灭”。他看到,衣不遮体的羽姬睡过大街,宿过破庙,路边乞讨,也挖过尸体,吃过腐尸。她也曾经拼命地保护过这个肉身。可是,这战乱时期,终不由她做主。她终究还是给那些比她强壮百倍的男人们给糟蹋了。他看到,她独处的时候,会哽咽地抚摸的小腹,轻唱道,“孩子,你要坚持住。为了生存,你要和娘一起坚持住。爹爹很快就回来。”而这一坚持,就是五百年。那一刻,这天地之神被击垮了。他终于知道,羽姬受了神族的诅咒,而这个诅咒是神族禁用的魔印:封住了她所有的法力,以不老的凡人之躯,承受三月孕育之痛,禁期五百年。这五百年间,她腹中胎儿长到三个月便不再生长,却也还是个活生生的胎儿。凡人之躯,衣食住行,一日三餐,缺一不可。一个战乱中求生存的弱女子,过的又是怎样一个人间地狱?她也被当作妖,遭受世人凌辱和唾弃。普通女子,怀胎十月,她的却是五百年。她只好不停的换地方,离人群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更不能住太久。所以,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她也遇到过愿意娶她的凡人,却终究不能接受这胎儿。当时,她并不知道禁期是五百年。她就这样遥遥无期的等啊等……她想过毁掉这凡身肉胎,想过千千万万次,却终究不忍掐断那连着她的心的胎儿的微微心跳。“你想要什么,我便随了你。”他离开她梦境时,对自己说。神族当时在羽姬身上用了被禁用的咒语,是件极不光彩的事,就如对无彦的宣判一样,知道的甚少。五百年间,也没有神者留意羽姬。试想,一个凡人的受孕之身,虽然在封印下不会老去,却又怎么能挨过五百年的风雨?一刀一枪,或是一场雨,怕都能要了那性命。神族里,没有一个神者会相信,羽姬居然能带着他们的诅咒,活着……“师傅明知道城中禁的是妖魔,为什么却让凡人自由的出入?”这时候,我禁不住问道。文爷爷微微闭目,养养神气,继续道:“那前后一战,也不过三年。划界为城,你师傅是想给她一个安身之所。在离开之前,你师傅又潜入她的梦境。这三年期间,你师傅的造梦之术可谓到了顶峰。他居然记住了羽姬梦里的所有遭遇,居然隔空把这些梦修修补补。这五百年的噩梦,也给他修补得平静甜美。你师傅是希望等他离开之后,羽姬可以不用再受这梦魇之苦。”是啊,时间终会洗去记忆,只要梦里不再想起,日子长了,就会遗忘了。无名,你封住我的梦,是不是也希望终有一天,我可以把你忘记?“可这一次,却让你师傅看到了他的儿子,当时差不多三岁的孩童,却是以凡人的方式活着。”文爷爷轻声说着。原来,当羽姬感受到自己的妖力开始慢慢复苏时,腹中胎儿也自然成长起来。她用刚刚复苏的一点点妖力,迷倒了当地的主,成了宠妾。可这三个月的身孕终究满不住,让其他妻妾占了上风。她们趁势扇风点火,当下就谣言四起。她是拼了命的,日日夜夜以妖力,控制他们的主子,才保了自己和胎儿。可是,就在她生产时,由于身体虚弱,妖力暂失,主子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虽对她有不舍,却也不再维护。于是,在临产时,那些怀恨的妻妾把她如垃圾一样扔到了附近的深林里,又应了那句“自生自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孩子生下来的。那毕竟是凡人之躯,那痛是丝毫不减的。等她醒来时,看着怀中的婴儿,第一次笑了,这五百年的第一个微笑。那婴儿知趣地睁开小眼,黑色的眼眸里居然透着淡淡的蓝,那是神族的象征。她想,她复仇的时候到了。她封了孩子的灵力,并施了一个小小的迷惑咒,放到了一大户凡人的家里。由于迷惑咒的缘故,大凡见到这婴儿的人,都会爱如自己的性命。她的妖气引来了周边同类的注意。祭祀殿的祭司召见了她。在他们的策划下,当地的主就自立为王,策划了那场暴乱。她知道神族派了战神无彦,于是她把屠杀变得更疯狂,可无论她多么残忍,自始自终,她都没有见到无彦的一个影子。她又何曾知道,师傅的梦境,做梦的人是永远不会中途醒来的。“你师傅想,如果她希望这孩子在凡界生长,就让他在凡界生长吧。神族怕是容不了他的。”文爷爷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你师傅动了结界,让普通的凡人自行出入。并以万灵剑为引,以灵力护住这城池里的凡人,防止大范围的屠杀。奇怪的是,当时受重创的妖魔似乎藏匿了起来,反而是城里的人过得安然。”文爷爷叹了一口气,又接着道:“神族的长老们看到妖魔之力已经受到控制,这城池同时还成了难民的庇护所,战乱中失去家园的凡人,大都移到城池里安居乐业,也备感欣慰,不再过问。”我禁不住看了看万灵剑,心中一颤。这万灵剑在此,那城中的凡人,不就没有灵力保护了么?文爷爷似乎看透我的心思,他轻抚着万灵,轻轻道,“划界为城,毕竟是四千多年前你师傅无彦为羽姬做的最后一件事。这四千多年来,无论羽姬在城里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大规模的杀戮凡人,你师傅总是睁只眼必只眼,并不干涉,退隐在这仙羽山里。”“包括――用活人祭祀?”我眼睛一亮。文爷爷点了点头。“你师傅也知道,那是天地不容。为此,他还做了另一道结界,把神族给瞒了下去。”师傅,你是用自己的方式来爱着她么?文爷爷叹了口气,缓声道:“在你师傅的庇护下,能活下来的何止千万。可惜这剑,在你师傅离去之后,还苦苦撑了十年,这灵力终将散去。”他望向长空,自言,“无彦,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仰望着长空,轻叹:“这就是你要用凡人来祭祀的原因么?三祭司?”“文爷爷,你可知道那孩童的名字?”“上宇·无名。”上宇·无名,那是你娘亲的信仰,你又能改变什么?而上善是你同母异父的兄弟,你又能做什么?师傅在凡间拾到我的时候,心里念的想的,应该是那个落入凡间的羽姬。从此,我的世界里便离不开“羽”字。十年前,师傅在无名之城,见过六岁的若冰,见过无名,最后把自己的万年修行给了无名,自己化神体为无形,融入整个城池,封了城。而无名带着师傅的信仰,努力地去改变城里每个生灵的命运。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眼见到无名时,有种莫名的感动,那是因为他有一双和师傅一样的眼睛。我也明白,为什么无名第一次见到我时,有种莫名的熟悉,那是因为我身上有着师傅――他父亲――的气息。我和无名,永生永世,都逃不出这天地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