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江南。南方鱼米之乡的春夏之交,总是格外温美绮丽,波光湖的水,细柳垂杨,景色怡人。所谓暖风熏得游人醉,这五月间,恰正是文人士子最爱出门踏青的时刻,文采激扬的书生更是因这妩色春景留下了多少动人的诗章。浙州城内的栈店客似云来,城郊的别院小庄来客也络绎不绝。才不过酉时,天色便蒙上一层暮影,江南谢家的别庄此时却已经灯火通明,谢家三公子世睿这回科考取中了进士,点了临南府安平县的正七品知县,择日便要上任,便趁着发小亲朋饯行的机会,在别庄内夜夜笙歌。谢世睿在院门前亲迎几位素日交好的朋友,正要请了他们入内,却看到四五辆端华的马车从门前驶过,径直停在了斜对面那座题了静园两字的别庄前。静园的主人他倒是见过几次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虽然看气度风华都绝非常人,但他们只称自己是来自西宁,姓周,旁的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周,虽然是国姓,但周朝之内却也并不只有帝王家是这个姓氏的专属,周姓散布四海,西宁也有一支没落的世家冠了周姓的。是以,他便一支以为这对小夫妻,恐是西宁周家的子弟,因不容于家族,所以搬来浙州避居。但方才那一队马车经过,谢世睿打眼看到了车上爵徽,认出那是盛京平南伯府的徽号。平南伯顾元景原是永宁侯府三房的公子,因平藩乱有功,被御封了一等平南伯爵,又因他是幼帝的舅父,深得幼帝信任,这两年在朝堂叱咤风云,与韩相和建宁侯三足鼎立,撑起了新朝朝政,是炙手可热的权臣。他心中震惊,又疑惑平南伯府和对面静园的关系,便索性立在门前不走,有心想要看一看马车里下来的是谁,出来迎接他们的又是谁。只见车帘微动,跳下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来,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虽然只穿了一身墨绿色的直缀常服,但样貌俊挺非凡,气度威严肃穆,身上自有一股威慑,赫然便是平南伯顾元景本人。顾元景令身旁小厮去叩响紧闭的门环,自己却从车里接过个两岁不到粉妆玉琢的幼儿,在面对怀中孩儿时,他脸上一贯的严肃竟顿时一扫而光,俨然一个再慈祥不过的父亲。他在玉雪可爱的孩儿额头轻啄一口,又转头对着车内唤道“夫人,下来吧。”一个穿着杏色裙衫的美貌**便袅袅婷婷从车里下来,她举止端方,举手投足和步履间处处彰显着世家妇的风范,可走到顾元景跟前时,脸上却洋溢着灵动的撒娇,她撅着嘴说道“萱姐儿真真是……连个应门的小厮也不肯多请,咱们都来了这么一会,这门还没有开。”她忍不住便高声唤道“有朋自远方来,把门开开吧!”话音刚落,便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透出个脑袋来,她手里牵着个三岁的男孩,满脸笑意地扑到了美貌**的怀中“嫂嫂!哥哥!”她对着顾元景怀中的小男孩满目惊喜地叫了起来“呀,信哥儿也来看姑姑了!快进来,快进来。”顾元景语气略显严肃地问道“妹夫怎么不在?家里的人呢?丹红和长庚去哪了?湛哥儿呢?你大着肚子,这些人就敢让你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连有人来都要自己开门?妹夫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他不能好好地照顾你,这回你和湛哥儿就跟我一块回盛京,你住在伯爵府里,我和你嫂子照顾你。”大腹便便的女子咯咯笑了起来,一边将这行人迎了进屋,一边说道“瞧哥哥说的,阿宸对我好得很,我们好不容易从盛京逃了出来,谁稀罕跟你回去啊?再说,平常也不独我一个人在家的,今儿是因为我想吃后山的果子,阿宸便带着长庚去后山上亲自采去,他们临走时拉下了水壶,我让丹红送了去,这才落了单。”谢世睿再想听下去,只见静园的门扉合上,只传来隐约的声音,却再也听不清了。但光是这点事实,却足以令他震惊非常了。他在盛京赶过一次科考,对盛京城的名门勋贵自然有所耳闻,他方才听得清清楚楚,这静园的女主人唤平南伯顾元景叫做哥哥,而平南伯只有一个嫡妹,乃是大名鼎鼎的安平王妃。他在盛京时听说安平王妃得了重症出京休养,可方才那位怀了身孕的夫人面色红润身体健康,哪里有一丝半点得了重症的模样?只是,听他们的对话,却又果然印证了他的揣测,那静园之中住着的,的确是安平王和王妃。谢世睿一时便有些呆呆的,他愣在原地不动,一时又想到自己的附近竟然住着一位亲王,有一种与有荣焉之感,一时又庆幸之前一直对周氏夫妻以礼相待,并未因为他们身份不显而怠慢过他们,一时又觉得能与安平王和平南伯搭得上关系,将来对自己的仕途有所帮助,一时又为难该如何与静园有着更深的交情。与他同来的友人便不耐烦了“谢兄这是怎么了?”他回过神来,忙道“啊,无碍无碍,几位兄台,酒水皆已经准备好了,赶紧进去饮宴吧!”静园内,明萱安排了顾元景和黄衣的房间,不多时裴静宸和长庚丹红便也回了来,准备一桌家常酒菜。此时长庚和丹红已经在明萱夫妇的主持下成了婚,因要远离盛京,在江南水乡过隐世的生活,所以裴静宸和明萱都将他两个的卖身契还了他们,从此之后并不作主仆处之,而是当做要好的兄弟姐妹来过。是以,晚膳时,明萱也让长庚和丹红夫妇与他们同坐,湛儿和信儿则由平南伯府带来的乳娘和嬷嬷们带着,他们六人围坐一圈,把酒言欢,畅诉别情,彼此都将身边发生的趣闻挑那些特别的说,这席次间不仅喝得畅快,也聊得十分尽兴。酒入七分,黄衣问明萱“撇下王妃的尊荣生活,和妹夫来到乡间野岭过这些清苦的日子,你难道一点都不后悔吗?”明萱笑着反问“撇下在南疆苗寨〖自〗由自在的生活,和我哥哥来到规矩最严苛繁琐的盛京,当一个端着不能放下的伯爵夫人,嫂嫂难道一点都不后悔吗?”黄衣认真地想了想,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习惯肯定是有的,但我会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偶尔也会想念从前的生活,可现在这样的日子,我也很努力地过好它。说怀念那些〖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是必有的,但我从不后悔。因为我爱的人在盛京,他需要我做这样一个端着不能放下的伯爵夫人,只要他需要,我便义无反顾,这是我一直以来为人的道理。”她脸上晃开明媚笑意“对,我一点都不后悔!”明萱也笑了起来“那我和你的心便该是一样的,只不过相比较起来,你比我更加不容易。这里的日子虽然清净平淡了一些,可若说清苦那却绝不是的,再说浙州也是繁华地界,算不得什么乡间野岭,我在这里不受规矩约束,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过得可舒服了!其实,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想要过的日子啊。”她瞥了眼裴静宸,嘴角露出甜蜜的笑容来“我,阿宸和湛哥儿在哪,我们的家就在哪里,我也一点都不后悔!”没有错,明萱在生完湛哥儿之后,便就一直想着要逃离政治,远离盛京城的熙熙攘攘,恰好隐居避世,过些〖自〗由自在的轻松生活,那也是裴静宸一直以来的心愿,所以这两口一拍即合,便以明萱产后病体虚弱为由,果断地拜辞玉真师太和幼帝,以寻医休养的名义离开了盛京。幼帝依恋明萱,一开始自然是不肯的,但后来裴静宸亲自进宫与玉真师太促膝长谈了一次之后,没隔几天,师太便劝说着幼帝同意了。幼帝一日比一日依恋明萱,他是当真将明萱当成了母亲的替身,这种感情虽然能为将来的安稳富贵打下坚实的基础和保障,但同时刀刃的另一边却也对着自己。幼帝太过依赖明萱,不仅会威胁玉真师太的地位,还会对朝堂已经安稳下来的格局产生变化。而此时明萱和裴静宸抽身离开,不论对谁,都是最好的。有幼帝的这点念想和玉真师太的维护在,哪怕空有一个亲王的虚衔,手中没有半分权势,在周朝国土之上,也不会有任何人胆敢欺侮他们了。更何况,裴家的那些暗卫仍在,裴静宸多年经营的势力仍在,他和明萱能够真正做到远离朝政,却不为朝政所左右。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至此终于实现了,重活一世,命运对明萱来说,本来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她对上苍这恩赐感激万分,手中又紧握着幸福,她怎么会后悔?她绝不会后悔!裴静宸目光温柔似水,眼眸中蓄满了点点柔情蜜意,他将妻子搂入怀中,低声在她耳边说道“青枝蔓蔓,白首相依,你和孩子们在哪,哪里便是我的家,阿萱,我的心与你的心,是一样的。”顾元景和黄衣见状,便也动情地双手交缠,盈盈情意,脉脉不语,全在眼神的交汇之间。这个夜晚,浙州郊外的静园内,注定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