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上在反覆地思索著,回到了家中,仍然有点神思恍惚。白素含著笑,问我:“又遇到甚么怪事了?”我一面摇著头,一面道:“可以说是怪事,也可以说不是,我觉得这件事,简直无从捉摸,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她笑著道:“将经过情形说来听听。”我坐了下来,将有关张老头的事,讲了一遍,白素在听了之后,叹了一声:“你也真应该弄点正经事做做了,照你所说的看来,张老头只不过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有甚么值得追究的?”我道:“是,所以我才说事情难以捉摸,因为在表面上看来,的确如此,但是我是身历其境的人,我总觉得,事情有说不出来的诡异,可是,直到如今为止,我却甚么也捕捉不到。”白素笑道:“要是张老头真有甚么为难的事,他自然会来找你的,你单凭‘感觉’,能解决甚么问题?”我伸了一个懒腰,的确,直到现在为止,一切我认为是怪诞诡异的事,全然没有事实根据的,只不过全是我的感觉而已。虽然我对自己的感觉,有一定的自信,但终究是不能凭感觉来明白事实真相的,我也只好将这件事,放过一边了。几天之后,我经过张老头的住所附近,又去转了一转,才知道张老头已经在当天下午就搬走了,搬到甚么地方,没有人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我也为未曾进一步探索这件事而感到遗憾。但是张老头既然已经不知所踪,再想追寻,也无法可施。随著时间的过去,奇怪的是,我对张老头的印象,反倒很淡薄了,唯独对那只大黑猫,却印象极其深刻,而且,从此之后,对于猫,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尤其是黑猫。我想到,在西洋,黑猫被认为不吉和妖邪,多少是有点道理的,黑猫的眼睛,似乎来得格外碧绿,当黑猫用它那种碧绿的眼睛瞪著你时,总会产生一种十分不舒服之感,除非是真正爱猫的人,否则,只怕人人难以避免。天气渐凉,一个下午,一位朋友拖我到一家古董店去,鉴定一件宋瓷。我对于古董其实是外行,充其量只不过是爱好而已。也正由于是爱好,所以看得很多,那位拉我去看古董的,是一个暴发户,钱多了,自然而然,想买几件好的东西,以便炫耀一番,所以我去的时候,实在很勉强,只不过听说那件宋瓷,十分精美,是以才勉为其难。到了那家古董店,我才知道,那个暴发户,除了我之外,另外还约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两个,我还是认识的,那是真正的古瓷专家,国际公认的,那样倒好,因为我至少可以长不少知识。我们一起坐在古董店老板的豪华办公室中,暴发户和我一到,就叫道:“老板,快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只要是真货,价钱再贵我都买。”暴发户毕竟是暴发户,一开口,就唯恐人家以为他没有钱一样。老板笑著:“我已经鉴定过了,照我看来,那是真货,我自己收藏的是玉器,要不然,我一定留著,不肯出让。”一个专家道:“真正的宋瓷很少,藏家也不肯轻易卖出来,你是哪里来的?”老板走向保险箱前:“是一个老人托我代售,这种东西,卖一个少一个了!”他打开了保险箱,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箱子来。一看到那只小木箱,我便不禁呆了一呆,我立时觉得它十分眼熟,紧接著,我突然想起了那一对黑猫的眼睛。这只盒子,是我看见过的,那是在我偷进张老头家中去的那次,他就挟著那只小箱子匆匆走出去,又挟著这只小箱子走回来,将小箱子放进了大箱子之中。难道,托古董店代售如此名贵瓷器的,就是张老头?可是,我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发问。因为我觉得,那没有甚么可能。宋瓷是价值极高的古董,而张老头的生活十分简单,他住在中下级的大厦,怎会有这样值钱的东西而不早出售?而且,这种类似的箱子,世上自然也不止一只。老板将箱子捧到了一张桌子前,所有的人,全围在桌子边上。老板打开了箱子,里面是深紫色的衬垫,在衬垫之上,是一对白瓷花瓶,瓷质晶莹透明,简直不像是瓷,像是白玉!老板小心翼翼,拿起了其中的一只来,交给了身边的一位专家,那专家一面看,一面发出赞叹声来,又递给了身边的另一人。花瓶传到了我手上的时候,由于它是如此之薄,我真怕一不小心会捏碎,是以十分小心,这样佳妙的瓷器,其实根本不必斤斤计较于它是不是真的宋瓷,本身就是具有极高价值的。等到众人都看了一遍,老板又将之放进盒中,再拿起另外一只来,又传观了一遍,才发表意见:“这一对花瓶,简直一模一样,重量也不差分亳,真是杰作中的杰作,如果只有一只,还不算名贵,竟然有一对,可以说难得之极了!”暴发户道:“你们大家说呢?怎么样?”一位年纪最轻的专家首先道:“我可以签名证明,这是真正的宋瓷。”这位专家一说,其余的专家也齐声附和,我自然也随口说了两句。暴发户乐不可支,立时掏出了支票簿来,看他写在支票上的银码,相当于三十万英镑。同样的数值,可以购买一幢花园洋房了!老板接过了支票,暴发户小心合上箱盖,捧著箱子:“今天晚上我请吃饭,在我家里,还有几样东西,要请各位看看!”对于和这种暴发户一起吃饭,兴趣自然不大,但是我知道如果拒绝的话,一定又有一番口舌,不如去一下,应个景的好。暴发户捧著花瓶走了,老板又从保险箱中,取出一些古物来供大家鉴赏,因为有那么多专家在一起,并不是容易的事。我也和众人一起,看了一会,其中有几枚古钱和一只制作精巧之极的打簧金表,真令人爱不释手,看了一会,我首先告辞。直到离开了古董店,我才想起,忘了问老板一声,那托他代售古董的老头子是不是姓张。但既然已经走了,自然也不必再折回去了。晚上,我最迟到暴发户的家中。暴发户家里的气派真不小,我们先在他特设的古董间中,看他在半年内买进来的古董,看了一会,仆人来说,可以吃饭了,才一起离去。暴发户自己,走在最后,他拉上门,取钥匙在手,看来是准备将古董间锁上的,而我就在他的前面。就在暴发户已将门拉到一半之际,忽然之间,也不知从甚么地方,陡地窜来了一只大黑猫,那只大黑猫的来势极快,在我的脚边窜过,“刷”地一声,就从门中,穿进了古董间。暴发户怒喝道:“谁养的猫”他那一句话才出口,就听到古董间之内,传出瓷器的碎裂声,一时之间,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暴发户的手仍然拉著门,门已关上了一大半,究竟那只黑猫穿了进去之后,打碎了甚么,还看不出来。但是,不论打碎了甚么,都是价值巨万的古董。暴发户在听到了有东西的碎裂声之后,僵立著,甚至不知道推开门去看看,我忙道:“看看打碎了甚么!”暴发户这才如梦初醒,推开了门,五六个人,一起拥在门口,向内看去。别人或者都在察看,究竟是甚么东西被打碎了,但是我却只找那只大黑猫。我一眼就看见,那只大黑猫伏在窗前的板上,缩成了一团,它像是自己也知道闯了大祸,是以它的神态十分紧张,身子缩成了一团,全身乌亮漆黑的毛,却根根耸起。它的那一对眼睛,也格外闪著绿黝黝的、异样的光采。我一看清楚了那只大黑猫,就陡地一怔,虽然世界上,黑猫不知有几千几万只,但是这一只黑猫,我却可以断定,它是张老头那一只。就在我想向前走去之际,只听得暴发户在我的身后,发出了一下惨叫声,用力将我一推,已奔进了古董间,来到了古董橱之前,停了下来。也在这时,在我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叹息声。我也看到,古董橱的玻璃破碎,放在里面的其它东西,都完好无损,但是那一对价值三十万英镑,暴发户新买来的瓷瓶,已经碎裂了!暴发户奔到了古董架之前,手发著抖,怪声叫了起来,两个男仆和一个女仆,也立时奔了进来。暴发户转过身来,脸色铁青,指著仍然伏著不动的那只黑猫,厉声道:“谁养的猫?”三个仆人面面相靦,一起道:“我们没有人养猫,这……这……一定是野猫!”暴发户双手握著拳,额上的青筋,一根一根,都绽了起来,他的声音也变得嘶哑,看样子,他真像是要扑上去,将那只黑猫咬上两口!我已经看出事情真是古怪之极。看来,一只猫撞了进来,打碎了两只花瓶,并不是甚么出奇的事。因为猫是不知道花瓶的价值的,三十万镑的花瓶和三毛钱的水杯,对猫来说,全是一样的。可是,那一对花瓶,却放在柜中,柜外有玻璃挡著,一只猫的冲击力量,是不是可以撞碎玻璃,还大成疑问,更何况甚么也不打碎,就坏了那一对花瓶。我心念转动,忙道:“别惹那头猫!”可是,已经迟了一步!暴发户向著那头黑猫,恶狠狠走了过去,伸手去抓那头黑猫。而也就在这时,我的话才出口,黑猫发出了一下难听之极的叫声,身子耸了起来,猫的动作如此之快,连我也未曾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暴发户已然发出了一下惨叫声。那头老黑猫落下地,一溜黑烟也似,自门中窜了出去。暴发户的双手,掩住了脸,血自他的指缝之中,直迸了出来。亳无疑问,他伸手抓猫,未曾抓中,但是猫爪子却已抓中了他的脸。我连忙向他走去,一面向仆人喝道:“快打电话,召救伤车!”我来到暴发户的面前,扶著他坐了下来,拉开他的手,暴发户不断呻吟著,他脸上的几条爪痕十分深,只差半吋许,几乎把他的眼球,都抓了出来,血在不断流著,一时之间,也无法止得住。所有的客人都呆住了,暴发户的太太、子女也一起奔了进来,乱成了一团,在那样的情形下,反倒没有人注意那对被打碎的花瓶了。救伤车不一会就赶到,暴发户的头上,扎起了纱布,送到了医院中,一干人全跟到了医院,暴发户的太太,又嫌公立医院设备不好,立时又转进了一家贵族化的私人医院,我没有跟去。那时,我心中真是不舒服到了极点。那头大黑猫,它为甚么要特地来打碎那一对花瓶呢?它一定是特地来打碎那对花瓶的,世上虽然有不少凑巧的事,但断乎不会如此凑巧。但是,一只猫,它怎会知道花瓶在甚么地方?那大黑猫,那只小木箱,这已使我可以肯定,事情和张老头有关,那一对花瓶,原来是张老头的?我一想到这里,就走进了一个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找古董店的老板。古董店的老板在接到了我的电话之后,显然想不起我是甚么人来了,我忙又道:“今天,你卖那一对宋瓷花瓶给人,我也在旁的。”古董店老板“唔唔”地应著,道:“卫先生,你有甚么指教?”我道:“我想知道这一对花瓶的来源。”老板呆了一呆:“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我加重语气:“一定要告诉我,事实上,我受警方的委托调查这件事,你如果不肯对我说”那古董店的老板,是一个道地的生意人,生意人怕惹是非,而且,我那样说,也不能说是故意恫吓,事实上,张老头和警方也多少有一点纠葛。我的话,果然起了一些作用,古董店老板的声音,显得很慌张:“我不是不肯告诉你它的来源,事实上是我也不知道!”我问道:“那么,这对花瓶,是如何会在你手上的?”老板道:“一个人拿来,要在我这里寄售,我只不过抽一点佣金,他已经收了钱,走了。”我并不怀疑老板的话,我进一步问道:“那个人甚么样子?姓甚么?叫甚么?”老板发出了一两下苦笑声:“他年纪很大了,看来很普通,姓张。”我一听得“姓张”这两个字,便不禁吸了一口气,我所料的,一点也不错,那对瓷瓶,果然是张老头卖出来的,那只打破了瓷瓶的大黑猫,也正是张老头所养的那只。我心中一面转著念,一面道:“你和那位张先生,一定有联络的办法的,是不是,不然,你如何能通知他,瓷瓶已经售出了?”古董店的老板急得连声音也变了:“不,我和他没有联络,他每天打一个电话来问我,我才送走了你们,他的电话就来了,我就通知他来收钱。他一来,拿了钱就走了!”我听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声,我相信对方讲的是实话,那么,我可以说一点收获也没有。虽然,我证明了那瓷瓶是张老头的,但这一点,在我见到了那只大黑猫之后,早已经肯定的了。我好半晌不说话,古董店老板反倒著急了起来:“卫先生,我会有甚么事?那一对花瓶,可是它的来历有问题?”我忙道:“不,不,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之所以追查它的来源,也不是因为它的来历有问题,而是另外一些极其神秘的事。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的,就是那对花瓶已经打碎了!”古董店老板“啊”地一声,惊叫了起来,虽然我只是在电话中听到他的惊叫声,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在他的声音中,我还可以听出那种极度的痛惜。而且他的那种痛惜,显然不是由于金钱上的,而是痛借一件珍品的被毁。他在惊叫了一声之后,连声道:“那怎么会的?太不小心了!那怎么会的?”我道:“有一只老黑猫,忽然冲了进来,扑向花瓶,连古董橱的玻璃都打碎了,花瓶变成了一堆碎片!”古董店老板连连叹息著,又道:“大黑猫?对了,那姓张的物主,第一次拿著花瓶来找我的时候,手中抱著一只黑猫,古怪得很。”我心中略动了一动,对于整件事情,好像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但一时之间,却还没有办法将这些零碎的概念组织起来。我说一声“打扰”,放下了电话,人仍然在电话亭里,我在迅速地转著念,企图将我突然之间想到的一些零碎的概念,拼凑起来。但是我所得到的十分有限,而且,我在将我自己的想法重新思索了一遍之后,我觉得仍然是荒诞得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