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素两人,在那一刹那之间,心情都紧张得难以言喻,我反手按在一只空木箱之上,万一有甚么攻击行动时,可以还击,那样,至多给它逃脱,也不致于再吃它的亏。我们两人都是紧张得屏住了气息的,看那头猫时,在铁笼的门倒了下来之后,它的神态也紧张得出奇,它并不是立即自铁笼之中冲了出来,而是伏在铁笼的一角,一动也不动,只是望著我们。人、猫之间,相持了足有一分钟之久,还是白素先开口,打破了难堪的沉寂,她道:“你可以出来了,你已经自由了!”那头老黑猫的身子,向上挺了一挺,身子抖了一下,当它的身子抖动之际,它全身的黑毛,全都松散了开来,然后又缓缓披了下来,看来显得格外柔顺乌润,再接著,它就慢慢走了出来。当它来到笼口的时候,它又停了一停,然后,走向外,一直向我们走来。当它无声无息、缓缓向我们接近的时候,真像是一具幽灵在向我们移动,虽然它看来好像不像有甚么敌意,但是谁知道它下一步的行动怎样?它离我们近一点,危险程度,便增加一分!它一直来到了离我们只有六七呎处,才停了下来,抬起头,望著我们,在它的腹中,不断发出一阵阵“咕咕”的声音来,又张口叫了几声。看它的神态,实实在在,它是想和我们表达一些甚么,但是,我们却不知道它究竟想表达一些甚么。但是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我们之间的敌意,已经减少到最低程度了。白素在那时候,向前走出了一步,看她的神情,像是想伸手去抚摸那头老黑猫。可是也就在此时,白素还未曾伸出手来,那头老黑猫突然发出了一下叫声,窜了起来,我大吃了一惊,连忙伸手一拉白素。但我只不过是虚惊,因为那头猫,并不是向白素扑过来,而是以极高的速度,扑向地下室的门口的,等到我们抬起头来时,它已经窜出门口去了。我和白素忙追了上去,可是,当我们上了地下室,那头猫已经不见了。白素还在通室子找了一遍,不断地叫唤著,我道:“不必找了,它早已走了!”白素的神情,多少有点沮丧,但是她在呆立了一会之后,说道:“我们不算完全失败,至少,它对我们没有敌意了!”我苦笑了一下:“也不见得友善,它走了!”白素皱起了眉,一本正经地道:“那是不能怪它的,你没有看到它刚才的情形?它像是想向我们表达一些甚么,但是人和猫之间,究竟难以沟通!”我不禁笑了起来:“在人与人之间尚且无法沟通的时代,你要求人和猫之间的沟通,不是太奢望了么?”白素叹了一声,我也不如道她为甚么要叹息,或许是因为那头老黑猫不告而别吧。那头老黑猫的怪异之处实在太多,但是在我捉到了那头猫并且和那头猫打过了交道之后,我却知道,要在那头猫的身上解开这个谜,那是不可能的事。解开这个谜的关键,还在人的身上,而这个人,就是张老头。我已经在报上登了启事,张老头是不是会找我呢?我在报上刊登的启事,是以那头猫已被我捉住这一点来**张老头来见我的,但是,现在那头猫已离去了,张老头是不是还会来呢?我并没有将这一点向白素说,因为怕白素引咎自责,无论如何,要放出那头猫来,总是白素最初动议的。我和白素,都不约而同地绝口不再提那头老猫的事,我们都不愿意再提它,虽然我们都知道,各自的心中,都在不断地想著它,但是我们都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当天晚上,有两个朋友来小坐,当那两个朋友离去之后,夜已相当深了,我们送到门口,转回身来,忽然发现墙角处,有一个人在闪闪缩缩,欲前又止,我站定了身子,路灯的光芒虽然很黑,但是我立即看清了那是甚么人,我心头怦怦乱跳了起来。我陡地叫道:“张先生!”白素那时,已走进了屋子,突然听到我一声大叫,她也忙转回身来。那在墙角处闪缩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认为唯一线索的张老头!张老头听到我一叫,身子震动了一下,在那一刹那间,他像是决不定是逃走,还是向我走来。但是我已经不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了,我急速地奔了过去,已经到了他的身前。张老头的神态很是惊惶,他有点语无伦次地道:“它……它在你们这里?我已经来了很久了!”我忙道:“张先生,你别紧张!”张老头仍然有点手足无措地道:“我……我……”这时,白素也走了过来,笑道:“张先生,事情比你所想像的要好得多,请进来谈谈。”张老头犹豫著,但是终于跟著我们,走了进来。坐下之后,他仍然在四面张望著,看来他很急于想要见到那头大黑猫,而且,他不安地搓著手。我道:“张先生,你当然是看到了我的启事之后才来的,不过,那头猫已经不在了!”张老头震了一下,现出十分惊怖的神色来,我立时道:“你放心,你看看这客厅中的情形,这全是你那头猫所造成的,在我们将它关进铁笼的时候,我真想将它杀死的!”张老头听到这里,失声叫了起来:“不,不能,你不能杀死它,它不是一头猫!”我呆了一呆,因为我不明白张老头所说“它不是一头猫”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因为那头大黑猫,明明是一头猫,只不过极其古怪而已。我没有继续向下想去,因为我看到张老头这时的神情十分紧张,我想他可能是神经紧张,所以讲起话来也不免有多少颠来倒去的缘故。所以我只是笑了笑:“当然,我没有杀它,我们发现它听得懂人的语言,我们想试图和它化敌为友,将铁笼打了开来。”张老头吁了一口气:“他怎么了?”我摊了摊手,道:“他走了。”张老头站了起来:“对不起,他有甚么得罪你们的地方,我来陪罪,既然他已经不在,我也要告辞了,再见,卫先生。”张老头已经站了起来,他是客人,在他表示要离去的时候,我也应该站起来的。但是我却仍然坐著,并且摇著头:“张先生,你不能走!”张老头以十分紧张的声音道:“卫先生,你是没有道理扣留我的。”我微笑著:“你完全误会了,我决不是扣留你,只不过是希望你留下来,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些问题,有关那头大黑猫的问题。”张老头显得更不安。我道:“你大可加心,那头猫将我的家中破坏成那样子,而且还抓伤了我的肩头,我都放他走了,我们之间,实在不应该有甚么敌意。”张老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实在不能和你说甚么,真的,甚么也不能说,除非我和他见面之后,他自己同意。”我略呆了一呆,在中国语言之中,“他”和“它”听起来是没有甚么分别的,是以我一时之间,也弄不清他是在指甚么人而言。是以我问道:“谁?”张老头的回答却仍然是一个字:“他!”我还想再问,白素已插言道:“自然是那头猫了!”张老头连连点头,表示白素说对了他的意思。我伸手抚摸著脸颊,不禁苦笑了起来,张老头要先去和那头猫讨论过,才能答覆我的要求,他和那头猫之间,究竟沟通到了甚么地步呢?他是人,人反而不能作主,要由一头猫来作主,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我瞪著张老头,一时之间,还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才好之际,白素已然道:“好的,张先生,我相信它一定会回到你那里去,你们好好商量一下,我认为,你们肯来和我们一起研究一下,对问题总有多少帮助。”我呆了一呆,还未及阻止白素,张老头已连声道:“谢谢你,谢谢你!”他一面说,一面走到门口,白素还走了过去,替他打开了门,张老头匆匆走了。这时候,我不禁多少有点气恼,等到白素转过身来之后,我挥著手道:“好了,现在猫也走了,人也走了。”白素来到了我的身前:“别著急,人和猫,都会回来的。”我闷哼了一声,白素道:“你记得么?那头猫在离去的时候,很像是想对我们表达一些甚么,可是却又没法子表达。我相信张老头和那头猫之间,是互相完全可以了解对方的意思的。”我心中又不禁生出了一点希望来,道:“你是说,在张老头和猫又见面之后,猫会通过张老头,来向我们表达一些甚么。”白素点头:“希望是这样。”我没有别的话可说,除了“希望是这样”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白素和我一起上楼,当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白素忽然问我:“你记得么,张老头曾说过一句很古怪的话,他说,那不是一头猫!”我道:“记得,我想那是他的口误,那明明是一头猫,不是猫,是甚么?”白素略想了一想:“从外形看来,那自然是一头猫,然而,从它的行动看来,它真的不是猫!”我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和白素绕***,是以我挥著手:“那样,它依然是一头猫,只不过是一头怪猫而已,怎能说它不是猫?”白素固执起来,真是叫人吃惊的,她道:“张老头和它在一起的时间自然比我们长,他对它一定更了解,他说它不是猫,一定有道理!”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大声道:“谢谢你,请你提到猫的时候,不要用‘它’这个代名词,那使我分不清你在说一个人,还是一只猫!”白素却喃喃地道:“我本来就有点分不清,那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猫!”我大声笑了起来:“好了,你越说越玄了,告诉你,那是一只猫,有长耳朵,有绿色的眼睛,有锐利的爪,有全身的黑毛,有长尾巴,那是猫,一只猫!”我讲了那么许多,对于那是一只猫,实在是毫无异议的,可是白素居然还有本事反驳我,她道:“那只不过是外形!”我摇了摇头,和女人争辩问题,实在是很傻的,我不想再傻下去了,所以我放弃了争辩。白素也没有说甚么,这一晚,我可以说是在精神惚恍的情形下渡过的。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老陈的电话,老陈在电话就道:“我这条命总算捡回来了!”我吃了一惊:“你遭到了甚么意外?”老陈有点恼怒:“你怎么啦,不是我,是老布,但和我自己受了重伤没有甚么分别!”我忙不迭道:“对不起,很高兴听到了老布康复的消息,真的很高兴!”老陈叹了一声:“离完全康复还要很长远,但是已经十分好转了。”我放下了电话,将手捏成拳头,在额上轻轻敲著,一只猫,一只狗,再加上形式上的猫,老天,我真怕自己难以容纳得下这许多怪诞的东西!我叹了一声,听到了门铃响,心中动了一动,接著,就听得白素在楼下,叫了起来:“快来看,我们来了甚么客人!”我几乎是直冲下楼去的,我也立时看到我们来了甚么客人,张老头和那头老黑猫!张老头已坐了下来,那头老黑猫,就蹲在他的身边,白素蹲在猫前。张老头和那头大黑猫终于来了,这使我感到很意外,也有点手足无措。我勉力镇定心神:“你们来找我,是不是已经有了商量的结果?”张老头的神情显得很严肃,他道:“两位,我先要请问你们一个问题。”我和白素两人互望了一眼,都点了点头。张老头仍然注视著我们,这时候,我们发现那头猫,也以同样的目光在注视我们。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张老头才缓缓转过头去,对那头猫道:“好,我说了!”那头老黑猫的前爪,利爪全都自肉中露了出来,抓在地板上,看来它正处在极紧张的状态之中,对于张老头的话,它没有甚么特别反应,事实上,它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尊石像。张老头又望了它一眼,才叹了一口气:“两位,它可以说是一个最不幸的人。”我一听得张老头那样说,立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样,跳了起来:“你要更正你的话,它是一只猫,不是一个人!”张老头又叹了一声:“卫先生,你听我说下去,就会明白了,它的确是一个人,只不过它原来是甚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可能它原来的样子,比一头猫更难看,根本不知道像甚么!”我有点怒不可遏的感觉,但是白素却按住了我的手臂:“张先生,你的意思是,它不是属于地球上的人,是……外地来的?”一听得白素那样说,我也要静了下来。因为我明白事情已经完全到了另一个境界了,在这个不可测的境界之中,是无所谓甚么可能或不可能的,一切的事都可能,因为人类对这个境界所知实在太少了。我自然也明白白素所说“外地来的”的意义,这“外地”,是指地球以外的地方。在整个宇宙中,地球只不过是一颗麈埃,在宇宙中,有比地球更小的尘埃,也有此地球大几千几万倍的尘埃,在这许多亿亿萭万、无尽无数的地方,人类的知识与之相比,实在太渺小了!我和白素都静了下来不出声,张老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望著我们,过了片刻,他才道:“我……不相信你们已经明白了。”我缓缓地道:“张先生,我们已经明白了,事实上,这并不是甚么特别出奇的事情,在地球以外的地方,有高级生物,他们会来到地球,这实在一点也不稀奇,不用多少年,这种事情,就会像是一个人由南方到了北方一样平常和不引人注意。”张老头又叹了一声:“那是你的想法,别人的想法不同,所以无论如何,要替这个可怜的外来侵略者,保守秘密。”我皱了皱眉,因为张老头忽然又改娈了称呼,他的称呼变成了“可怜的侵略者”。这是一个在词汇上而言,十分古怪的名称,就像是“沸滚的冰琪琳”一样。张老头伸手,在那头大黑猫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在那一刹那间,我也清清楚楚,听得那头大黑猫,发出了一下叹息声来。张老头道:“它本来是一头普通的猫,和其它所有的猫一样,正生长在猫最幸福的时代,那是埃及人将猫奉为神明、极度爱护的时候。”我呆了一呆,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都不是特别爱猫的人,但是对于猫的历史却多少也知道一些,猫的确有过幸运时期和极其不幸的时期。猫的幸运时期是在古埃及时代,那时,埃及人爱猫,简直已到了疯狂的程度,当敌人捉住了若干头猫,扬言要对猫加以屠杀的时候,爱猫的埃及人会毫不考虑地弃城投降,为的是保全猫的生命。然而,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时代了,距离现在应该有多少年了?至少该超过三千年了吧!超过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