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与老扁对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野猪!”走着走着,老扁又想到了枪,想到了枪就又想到了青子没上几年”学”的事,他忍不住又问:“青子,你为什么不多念几年书?”“学堂离家太远,天天都得让爸接送,十几里路,来来回回误了爸很多功夫,再说了,咱山里念那么多书干么?能识数就成!”十二岁的青子的老气横秋依然让老扁吃惊,他暗暗叹了口气,心说这就是山里人的命运吗?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毛狗洞,老扁虽然在山里住了快一年了,可还没见过这样的山谷,从半山腰看下就如一口天然的大井,”井壁”满是狼牙般的乱石,或隐或现的镶在齐人高的茅草之间,谷底一眼望不穿,也看不到出口,不知道雨水是从哪里流出去的。“山谷下有个洞,一半往上行一半往下行,水就从那儿下去了,那个洞就是毛狗洞!”青子如此地说。再抬头往上看,左手边仰视也望不到山顶,要从这上去后面的人得盯着前面的人的脚后跟了,一级一级的山路跟登天梯似的,把个老扁看得心里发毛:这地儿打猎?自个儿还不定能立稳脚呢!青子似乎明白老扁的心思,他指着前面的山牌说:”扁子哥,我们是去对面去,这里不会有野猪的。”对面是道稍平一点的山坳,就像井口上的井沿缺了一块,大坎下是一道斜斜的山谷。两个人刚刚走到大坎上,青子就向老扁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把刀叼在嘴上,伸手去取弓箭,老扁也立马把手伸到了腰间,就在这里,一阵嘈杂的闷哼,右边枯草丛中,冲出一头野猪,黑沉沉的好大的块头,看起来足有二三百斤,长长的嘴上两根白白的獠牙在月光下很是显眼,高高的宽厚的肩胛,身后却似乎有两条尾巴。“哥,孤猪中了箭!”青子一边简短地大声喊着,一边向另一侧跑,那畜生听到喊声,脚下不做停留,径直转向青子扑去。青子见他成功地把猪引了过去,便正面面对着,当它冲撞过来时,青子轻巧地一个侧闪挪到了一边。这边老扁已张弓搭箭,可他不敢冒然发射,因为青子、野猪和他在同一条直线上。就在一转眼的功夫,那撞空了的畜生已调过头来,再次向青子冲了过来,青子还是正面面对着,就在快要撞上时,他又轻灵的一挪,挪到了一边,并做了个推的手势,可老扁眼睁睁地看他侧倒了下去。容不得老扁吃惊或是担心,那夯货已冲到了老扁的面前,老扁想也没想——也来不急想——丢了弓箭,左脚从身前斜跨过,挪开腿,同时向右拧身,就在老扁斜拧着身子扭转过来的当儿,那夯货前身已紧贴着他的胯边冲出,只见老扁一张双臂,一个抱压,箍住了猪脖子。身后还没来得及起身的青子没等叫出声,那畜生早已负着老扁冲出了丈余外……也许是去势太猛,也许是它负不了老扁的体重,也许是它屁股上中了箭,伤势不轻,它前腿一跪,硬生生的随惯性滑出几步,便侧倒在地,与老扁滚在了一起,生着獠牙的长嘴努力地转向老扁想把他啃成烂泥,可老扁哪又是吃素的?只见他一叫劲,双臂往侧边一使力,把这二三百来斤的野猪从身上翻了过去,顺势一带,早已把它按在身下,可他的双臂还箍着猪颈,整个人又骑在了猪背上,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听清青子在叫什么,就失控地被那夯货背着冲下了大坎,连翻带滚地栽下了山坳。青子的叫声象是荒野的饿狼,他捡起开山刀冲到坎边往下一看,陡陡的斜坡下少说也有七八丈深,老扁和野猪箍在一起刚刚滚落到坳底,松动了的乱石”咚咚隆隆”地还在往下砸。“哥……”青子又一声长嚎,不顾生死地就往坳底冲去,坳底已不再有什么动静,那头大猪似乎到了大限,除了抽筋没什么别的动作与声息,老扁还骑在猪背上,可他的一条腿被压在了猪的身下,他见到青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起来,便对他努力地挥了一下手说:“青子,我没事,快去叫人!”青子的表哥与姑父随青子赶到时,老扁已被扬扬洒洒的雪片盖住了一半。两根竹杆上绑几股绳子做成的担架架着老扁艰难地绕过毛狗洞与扇子牌,冲过狮子下巴与彭湖寨,赶到青子家时,天已大亮,雪没有再下,浅浅的留下了一路脚印!傍晚时奶奶已赶到,老扁再次浑身裹满了枯叶,躺在他刚来时躺着的那张**,青子被罚跪在床边。奶奶进门时,一把把青子从地上拽起来,何奶奶哭着说:”老排长,你就让他跪着吧,扁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老姐姐交待呀!”奶奶回头看了何奶奶一眼:”老妹子,生死在天,扁子命中注定要比我先走,那也怪不得你们,再说青子还是个孩子!”青子在一边低着头不敢吭声,眼睛却往老扁这边看,老扁睁着眼,可他动不了,也开不了口——这次他的脸上也裹上了枯叶。“妹子,我们一起来吧,青子,去弄些柳枝,你知道要什么样的吧?”见青子应了一声,奶奶又转向青子爸妈:”建新,去熬药,玉凤,你帮我在厢房搭个单(临时的床),生个火炉!”老扁的右腿大腿骨折,左肩脱臼,双手在猪脖下没什么明伤,可一点力气也没有,脑袋被滚落的石头砸了两个小窟窿,滚下来的时候,他把头紧紧的贴着猪鬃,有一边脸也被磨伤,好在冬天衣厚,加上皮袄结实,背上虽是疼得很,可没什么明伤!“真是命大!”奶奶裹好老扁的头,把他放回**时说,”伤筋折骨要百日!让他躺上三个月吧!我儿命大,天不忍绝呀!”她转身向身边正在收拾药械的青子:”怎么去了扇子牌?”毛狗洞后边陡立着的山牌,就是扇子牌。青子把老扁想偷偷的以进山为借口,去趟土州城,所以去毛狗洞打备货的事说了。“我也没去几次毛狗洞,地儿不熟,摔了跤,让那畜生滑了,所以……”“青子,扁子哥是不是说过想回家?”奶奶没等他说完就问道。“是的,扁子哥常常问我,你们怎么不让他回家?”“奶奶”老扁很轻很轻的声音,依然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我想回家看看!”奶奶看了老扁一眼,没有说话,她的眼里闪烁着杀气,青子看不见,可老扁的目光却撞了个扎扎实实,奶奶的满是皱纹的脸抽了一下,由于咬紧了牙关,后腮的肌肉凸起,一闪一闪的;扁扁的嘴挤成一条线,狮子鼻子下的鼻孔张得更大,眉头轻锁,右眼微闭,左眼瞄着老扁,似一道闪电,要把某个东西击穿一般。这眼神老扁见过,还是很小的时候,爸爸被村支书指为四类分子——他现在还没有弄明白,什么样的人才会被定为四类分子——抓去干重活挨批斗,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夜里,被派去守堤时被暴涨的大水冲走。那次,老扁从奶奶眼中看到这种杀气。几天后,村支书就死了,没人知道原因,可老扁一直有某种感觉,只是他不敢确认,当他再次看到这种充满杀气的目光时,他又感觉到了什么,很强烈!奶奶已坐到了床边,一脸的慈祥与怜爱,轻柔地用她苍老而厚实有力的手抚摸老扁没伤着的一边脸庞,轻轻地说:”扁子,你先好好养伤,奶奶在这里陪你。”扁子又感受到奶奶的疼爱。老扁从来没有见到过妈妈,妈妈生下他就走了,当时医疗条件差,没送医院产房,只一个接生婆,妈妈流血过多就走了,连看都没来得急看一眼她的儿子。从此奶奶就一把屎一把尿,一勺汤一勺饭,把老扁拉扯成了个淘气捣蛋的小子,三四岁就到处给奶奶惹麻烦,奶奶疼他,但不宠他,常常罚他跪在大门前,但奶奶一转身,他就溜了,不知又跑到哪里捣蛋去了。爸爸出事之后,扁子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再也不淘气,再也不捣蛋,在奶奶的严厉与慈爱管教与呵护下,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他虽然没有父母,,他没觉得比别人少什么。高大的奶奶是山,是老扁精神灵魂的靠山,宽厚的奶奶是海,是老扁心灵情感的港湾,二十多年来,奶奶自始至终的爱让他忘了自己差不多是个孤儿,可是奶奶为什么一年都不让他回家呢?儿子小雨为什么没有来过?他还活着吗?“奶奶,我想回家!”老扁无力地说。奶奶眼里又闪出一丝杀气,一闪即逝,她收回手,在床边轻轻地敲了敲:”扁子,你先养伤,听话!”语气充满了严厉。老扁知道没必要说什么了,从小时候起就这样。“奶奶知道你心烦,默念定心经吧!”语气中又充满了慈爱。定心经是奶奶教老扁的一种内功,不管处在什么环境,不论是什么处境,定心经都能让人定下心来理智而冷静地思考与处理眼前的问题。老扁的心静了下来,不再烦燥,不再迷乱,他知道,该知道的,奶奶一定会让他知道,再说,自己这次伤得很重,躺在**,就算什么都知道也无力解决问题,是的,奶奶说得对,先好好养伤,渐渐的,在奶奶吞云吐雾的烟雾缭绕中进入了梦乡。何奶奶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问青子,青子也不说,青子爸与青子妈更不会告诉他,奶奶一直陪着他,青子是奶奶的帮手,老扁的伤势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康复。奶奶常常坐在床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定心经是不能每时每刻彻彻底底消除老扁的心烦与心虑,奶奶陪老扁说话,她不劝老扁,只说自己的往事,青子却在一边借奶奶的往事引导老扁,好像他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而老扁才是。奶奶的往事很曲折,但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故事却不算离奇。老扁一直以为奶奶只不过是个江湖卖艺出身的,因战乱与同伙走失而流落土州的,因为老一代的乡邻都这么说,令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奶奶竟然是个军人,共产党员,红军独立团的一个排长,爬过雪山,走过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