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崎岖的山路,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青子左手拿着开山刀,时不时地抖两个刀花,那个笨重的砍刀像是粘在他手上一样,在他的手掌手背或是手指间随意翻转,刀锋在黑黑的刀身的阴影中闪着刺眼的光芒,在淋浴着朝阳晨露的灰蒙蒙的丛林间特别惹眼,老扁穿着一件羊皮袄子,戴着狗皮帽,厚厚的棉裤下面是一双百纳底的布鞋,他的双手相互插在衣袖里,半躬腰,步子很小,象个老头,近近地跟着青子,寒风像刀子一样划着他那已经康复的脸,他感到火辣辣的疼痛。又到了狮子下巴的那块空地上,两个人倚在背风的地方生了火,一边烤火一边抽烟,扁子望了望诺大的空地,漫不经心地说:“这么大一块地方,扎一个团的军队都够了!”“那当然,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里当初就是扎过军队的,据说自古就有,后来有土匪呆过,中央军也呆过的。”青子跟奶奶他们一样,总是把国民党军队称作”中央军”。“那他们怎么上来的呢,几百几千人,总得吃喝呀,光这些,运上来就不容易,何况还有帐篷、灶具武器装备!”老扁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山峰,似乎在丈量带着这些装备运上山需要费多大劲,”要是遇上敌人,那还能上得来吗?”“看你说的,军人嘛,那就得顶天立地,吃得苦,受得累,耐得住性子,忍得住情绪!”青子这口气,听起来似乎他就是个军人似的。”要想打胜仗,就得拿得起,放得下!”听他这个说,老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手去拿青子的旱烟袋,青子把手撇到一边说:”还没抽饱呢!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接着对着旱烟袋狠狠地抽了几口,像是憋了很久似的,从鼻孔长长地喷射出两串烟柱,烟柱直直地撞在地面上,迅速地散开来,弥漫在周边的麦丛中。老扁终于接过了烟袋,可他并不急着吸烟:”你说这么多山峰,几乎都驻扎过军队,难道打仗都是在山里打吗?”“是的,当然也不全是,强的一方战领了城市乡镇,弱的一方占领山岗森林,你守着险要关口,人家就找不到你打不进来,你还可以乘人不备,打他一个冷不防!不过战领着城市肯定舒服快活些,藏在深山里难免要吃苦受累,忍气吞声!”“我明白了。”老扁轻轻地嘀咕了一声。“什么?”青子只顾自己说话没听清老扁在说什么。“没什么!”老扁放下旱烟袋,站了起来,眺望着远方,”朗朗乾坤啊!”他说。这连绵起伏的山峦中,曾经隐藏着多少军阀、土匪、豺狼、虎豹或是妖魔鬼怪呀!要是凭着一时意气,一腔怒火,逞匹夫之勇,就算是扛着机枪冲进山来,也会像小石子丢进大海里,沉下去连个泡也冒不出半个呀!奶奶是个军人,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在这里养精蓄锐,还有谁能伤害得了自己呢!青子也站了起来,站在老扁的左后侧,顺着老扁的目光远眺:”扁子哥,你说这连绵的大山,给我们提供了多少柴火与粮食啊!”老扁一愣,继而又点了点着说:”是啊是啊!”他心里想,真是心境不同两重天啊!在自己眼里如此充满杀气的氛围,在他眼里竟是这般祥和。老扁走出大山,已是半年之后的事了,青子爸进城时,为他准备了一些衣服行李,出门的时候青子一家送出了很远,最后目送他们一直到看不到人影儿,还迟迟不肯回头。青子背着给老扁准备的包,走前面带路,绕过狮子下巴,翻过茶林岗,低头就能看到弯弯曲曲的百里公路。“原来离百里公路这么近?”老扁很吃惊。青子却一脸的不以为然:”百里公路是近,可你知道这里公路的什么地方吗?——五十凯(注:50KM,意思是标有50公里的路碑),沿着公路,你往土州是五十凯,住乾州也是五十凯,五十凯是一百里路啊,要是步行,你得走一整天!”五十公里的路碑边站着一个人,老扁不用看,凭感觉都知道那是他奶奶。“不用我多说了,扁子,一个人在外小心些,龙叔也算不是外人了,在他那里住些日子,住福气了再下木州,陈爷爷虽然还记着你爷爷奶奶的恩德,可他的后人怎么样还不知道,木州据说工商业很发达,要是他们都掉钱眼里了,你就别指靠他们,忍着耐着,人家都能打工,我家扁子为什么不能?”奶奶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包塞给老扁,”这些钱你拿着,‘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老扁打开布包一看,天哪,厚厚的一打百元大钞,往少里说也有两万块钱!“奶奶,这……”老扁不解地望着奶奶。奶奶把布包按着,握着老扁的手说:”你还记得后风山吗?”后风山在金州城西,奶奶当年把古董店的东西藏了一些在那里,这些奶奶都说过的。奶奶意味深长地说:”儿啊,做人不能太讲原则,能留的后路还是要为自己留着。”奶奶的话陪伴着老扁乘着进山的汽车,沿着九曲十八弯的山路碾进了乾城,在乾城住了一晚后,再搭乘长途客车挤进了水州。在水州这个现代化的都市里,刚刚在深山呆过近两年的老扁显然有些反应迟钝,一时很难找到曾经在这里上学时的对它的亲近,都市的节奏似乎快了很多,就连出租车也赶上了私营长途车的速度。老扁所乘的客车在几乎是城郊的北站外停靠,他在司机紧催慢催中下了车,人还未站稳,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就挤到了他的身边。“师傅,到哪里?”“螺丝桥,玉仙子公寓!”老扁忽然回过神来,天已经大亮,今天是大年初一。当年自己就住在这里,龙叔让出来的就是这间房让他住,他睡的就是这张床,十年了,一切都没有变,”扁子,这间房就是给你的,一直给你空着呢!”这次来时,龙叔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