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莫天悚一早就打扮好了来到皇宫。孙公公早在门口等他,将他带进一间小房间后道:“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这一等就等了两个时辰。莫天悚心中忐忑,加上伤重没精神,没像上次那样乱闯,也没理会孙公公,病恹恹地趴在桌子上假寐。快中午的时候,一个宫娥端来一碗血燕窝粥,说是皇上赏赐。莫天悚从十岁起就再也没碰过燕窝。细君公主和央宗都知道他不吃燕窝,皇上也应该知道。莫天悚心里就有些打鼓,想了想,还是没碰燕窝,只是把外面的书生长衫拖了,里面赫然是一身死囚的红色囚衣。然后又趴在桌子上假寐。这次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小公公进来带他来到一个小厅外,高声通报一声。孙公公过来开门。莫天悚进去,见皇上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喝茶。说不得,过去正要跪下山呼万岁,皇上指着旁边的椅子笑道:“这里没外人。别跪了!坐那边。朕有个东西给你看。”莫天悚站起来,低声道:“草民还是站着吧!”皇上沉下脸道:“让你坐你就坐,不坐以抗旨论处!”莫天悚只得在皇上对面小心翼翼地坐了。孙公公立刻给他端来一碗茶,外加一碗血燕窝粥。莫天悚欠身道:“万岁爷见谅,草民从小就不吃燕窝。”皇上淡淡道:“你要留着金丝燕的家也行,朕立刻下旨让人做一碗呕血榴园粥给你。”莫天悚愕然,他身边的人包括央宗都不知道他不吃燕窝的原因,可皇上居然知道,只能是梅翩然告诉细君公主的,说明梅翩然的确是和细君公主谈了很多,也说明皇上和细君公主的关系并不像外面传闻的那样不和谐。犹豫片刻,端着碗一口气全部喝下去。孙公公过来将空碗拿出去,带上房门,房间中就只剩下莫天悚和皇上两个人。皇上把手里的折扇递给莫天悚,道:“做副对子来听听。”莫天悚被皇上弄得稀里糊涂的,惴惴不安地展开扇子,居然是一幅春宫,越发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抬头愕然看着皇上。皇上淡淡道:“做好了,你把玲珑和望月送人的事情朕就不追究。做不好,朕也不要你的脑袋,只把你的是非根留下就是。”莫天悚想了想道:“一阴一阳谓之道;此情此际难为情。”皇上摇头叹道:“果然好文采。昨夜公主为你求了半夜的情……”外面的门忽然响一下,细君公主推门进来,朝莫天悚瞟一眼,然后道:“皇兄,你答应我不为难三少爷的。”皇上气道:“你问三少爷,朕为难他了吗?你这时候进来,他仗着宫里有人撑腰,日后还不更得无法无天!”这是什么话?莫天悚吓一跳,急忙离座跪下。皇上怒道:“朕不是叫你别跪吗,起来!”莫天悚又吓一跳,只觉得皇上的脾气古怪得很,急忙站起来,偷偷瞄一眼细君公主,见她穿着一套绿色的纱裙,梳着和梅翩然一模一样芙蓉归云髻,也正在看他,和他的目光碰个正着。莫天悚心里不觉有些乱糟糟的,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皇上冷哼一声:“出水蛙儿穿绿衫,美目盼兮。”莫天悚这回不敢跪,深深一揖道:“落汤虾子着红衣,鞠躬如是。”皇上又好气又好笑,叹道:“莫天悚,朕是服了你!你这么夸张弄身红衣服穿,就不怕弄假成真?”莫天悚道:“草民自知罪孽深重,也是想替皇上分忧,免得皇上劳神费事。”细君公主急道:“皇兄!”皇上冲细君公主挥挥手道:“你先出去,告诉央宗不用担心,这人朕还留着有大用。”细君公主又偷偷瞄莫天悚一眼,然后退出去。皇上丢一块龙牌在桌子上,道:“莫天悚,你坐下吧。这龙牌你依旧拿着,不用再担心。”莫天悚总算是松一口气,重新坐下,急忙将龙牌收起来,小心地问:“皇上这次又要草民做什么?”皇上打量一番莫天悚,忽然道:“你的脸那么黑,手竟然如此白,是怎么回事?”莫天悚低头道:“草民的脸原本也是白的,大jian臣的那种。后来中了蜀王妃的降头术,一直没解开,才变成这个样子。”皇上失笑,缓缓道:“你既然是个大jian臣,何以会有那么多女人帮你说话?你什么时候把‘一片幽香冷处来’的寒梅和比寒梅还洁白三分的lou珠都带进宫里,让朕看看她们究竟比玲珑和望月高明在什么地方。”莫天悚大是尴尬,这时候才完全明白皇上和他说了半天,都在气什么,暗责细君公主和央宗添乱,嗫嚅道:“其实草民也寻常得很,所胜者不过是占着先手而已。”皇上心里舒服多了,莞尔道:“你文韬武略的确不凡,说说后面的事情怎么才能解决吧。”莫天悚迟疑道:“草民不明白皇上的意思。”皇上淡淡道:“别装了,昨天你和二公子商量那么久,难道就没商量个对策出来?你进京,沙大人的病大约也该好了,云贵川正好让他去平定。你不愿意做官朕不勉强你,但你想躲一边不出力可不行。快点想个好办法出来,让云贵川的形势稳定下来。办好了,日后你的泰峰怎么开都可以;办不好,朕就做一碗榴园粥让你喝下去!”莫天悚又有些发懵,像这样的军国大事怎么会轮到他来办?皇上看出他的疑惑,苦笑道:“你用不着猜疑,也用不着再害怕,朝中很多人不服气朕坐这张椅子。”莫天悚总算是明白了,皇上可能不太指挥得动朝里的将军们,才会想到他,刚才那句话也算是推心置腹把底牌都亮给他看了,一颗心真正落到肚子里,沉吟道:“皇上可曾听说过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得文火慢煨,火太大了是不行的。”皇上点头道:“那你说说具体该怎么做。”莫天悚道:“蜀王新薨,最要紧是赶快新立一个蜀王出来,平息众人的借口。”皇上气道:“莫天悚,你这算是哪门子主意?朕辛苦一场,难道因为几个不成气候的王爷做做样子就要妥协吗?如此朕还找你来干什么?”莫天悚摇头道:“皇上别急,先听草民把话说完。蜀王一共四子,世子已追随王爷于地下,剩下三子中二公子乃是庶出,肯定不可能继承王位。”皇上又忍不住cha言道:“你不是和二公子的关系最好吗?他一个劲地给你求情,说蜀中形势只有你才能平复,你竟然不帮他?他虽是庶出,可老三和老四都不及他,扶起来也没有用处。”莫天悚低声道:“草民是为皇上考虑,当以国家大事为重,私谊为轻。皇上削藩,肯定不是为了些微俸禄,草包王爷岂不正好?此刻三公子和四公子同气连枝,皇上若是立三公子为王,四公子岂会服气?”皇上恍然道:“好一条厉害的分化之计。最好是他们自己打起来。”莫天悚微笑摇头道:“他们打起来也不好,很容易让其他王爷找到出兵的借口。皇上恩泽天下,可不能太偏心。三公子袭位,二公子和四公子怎么办?因此最好是三公子留在四川当王爷,二公子去云南,四公子去贵州,暂时还归三公子管。二公子皇上知道,肯定是直接效忠皇上的,四公子闹腾一阵子,好处全部让三公子一人得了,今后多半也会效忠皇上。过一段时间形势稳定之后,皇上再把这两个地方从蜀王辖地中分离出来,肯定不难。”皇上失笑道:“莫天悚,你的话倒是说得好听,原来还是在为二公子打算。云南是你的地盘,二公子只有去那里才能立稳脚跟。”莫天悚尴尬地道:“天下都是皇上的,云南也不是我的地盘。草民想二公子去那里,不过是想他能照应草民。”皇上微笑道:“要不朕干脆封你做蜀王如何?”莫天悚大吃一惊,扑通又跪下来,磕头道:“万万不可!”皇上淡淡道:“为何不可?你做生意无非也是为了银子,当个王爷难道还不比做生意挣的多?”莫天悚苦着脸道:“不瞒皇上,草民自以为有点小聪明,因此不大愿意头上有人压着。做王爷以后说不定就会有些非分之想,可是万岁爷的江山铁桶一般,草民不想今后也被一根绳子了结此生,能挣些太平银子花花就足够了。现在与皇上这样,也算是与朋友平辈论交。”皇上失笑道:“你起来吧!朕也觉得能有个布衣之交也不错。以后你见朕就不用跪了,免得央宗说朕仗势欺人。听说你偷东西的本事很不错,哪天也带着朕去玩一玩?”莫天悚愕然,看来皇上还真的有点喜欢央宗,站起来也忘记坐。皇上大概觉得自己失言了,干咳一声道:“蜀中形势复杂,战事一触即发,传旨的人很重要,让沙鸿翊带五万精兵和你一起去,你看行不行?”莫天悚坐下道:“皇上可是在担心杂谷?”皇上点头道:“那地方麻烦得很。你这次去,顺便把那里解决了!”莫天悚道:“草民听二公子提过杂谷之事,心里有个计较,皇上看行不行。杂谷叛乱当以计擒为上,兵剿次之;令其自首为上,勒献次之。现在蜀中不稳,皇上再派兵去,蜀人肯定以为那些兵是去镇压他们的,不反也反了。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动用兵卒。再者人太多了,行动必然缓慢。为今之计,应以原来的人马迅速解决碉楼之战,内堵众人悠悠之口,外慑诸王蠢蠢之心,蜀中自然也就能平静下来。”皇上叹息道:“要能解决碉楼当然好,可问题是那些带兵的饭桶围了半年,居然没把几个碉楼攻下来。不加派兵丁,再拖下去更不好办。”莫天悚笑一笑:“其实改土归流也是一件急不来的事情,同样需要文火慢煨,根据具体情况慢慢来。比如说,土司欺压土民,肯定有土民起来反抗,那时候皇上可趁机而动;或者是土司自己先叛乱,也可趁机改之;土司宗族争袭时,亦可趁机改之;土司侵掠邻境,我们有借口出兵,正好改之;土司绝嗣后无人承袭也正好改之。总而言之,改土归流最好在各种机会和借口下进行。这样别人说不出话来,闹事的最多也就是一家两家土司,朝廷大兵压境,他不服也得服。”皇上皱眉道:“现在杂谷战局已成,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莫天悚缓缓道:“这就是解决杂谷战事的钥匙。皇上赐我龙牌,隆恩浩荡,天悚自当为皇上分忧。皇上若是同意暂时不动杂谷土司,几个碉楼而已,天悚去帮万岁爷打下来就是。”皇上疑惑地问:“你既然有本事打下碉楼,何不趁机改制?”莫天悚恭敬地道:“杂谷土司风闻皇上改土之举,故意阻拦过往马帮意在试探朝廷。朝廷是以疏通道路为理由出兵的,但真正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杂谷那一带大小土司无数个,朝廷的兵在杂谷围了半年,其他土司也没有动作,可见都在观望,最大的可能是在等蜀中形势明朗化,久拖下去的确不好。然此刻硬要他们改制,他们心里不服,打下那几个碉楼只能压服下一家土司而已,其他土司还是要反的,杂谷战事不会平息。可是我们打下碉楼还让其继续当土司,恩威并施,杂谷立刻便可平静下来。日后蜀中稳定,皇上再打杂谷的主意不迟。”蜀中有人想联合土司一起起兵,所谓“等蜀中形势明朗化”,实际是说那些土司正在犹豫是不是也起兵造反。皇上知道莫天悚说得很委婉,形势却相当严峻,沉吟道:“你真有把握利用原来的那些人攻下碉楼?你是不是又想用你攻打无回寨的方法去碉楼投毒?可是二少爷并没和你在一起啊。”莫天悚躬身道:“万岁爷明鉴,对付土匪流氓手段卑鄙一点众人都可原谅,打碉楼再用投毒之法只会让那里的人更不服气,是万万不可的。草民没去杂谷,不知道那里实际情况,把握并不大,只是为万岁爷分忧,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上失笑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说得可真好听。朕看你这次如此老实,不外是因为荷lou还被关在双侯的大牢里。昨夜皇妹就说你为了荷lou,肯定是朕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朕还有些不信,不想还真被皇妹说中。你放心,早上朕就派人去接荷lou他们进京了。你能逃而不逃,朕佩服得很。”莫天悚又想起身谢恩,被皇上挡住,便坐着低头道:“草民即便是孙悟空,又如何能翻出万岁爷的手掌心去?”皇上道:“这下你心定下来了吧?你刚才说改土归流最好在各种机会和借口下进行,那削藩该如何进行才妥当?”莫天悚低头笑笑,轻声道:“要是草民来做,不从削减封地入手,而是找借口削减藩王护卫。不动其封地,便没有动其具体利益,不容易引起反抗。藩王的封地再大,若是王府不设护卫兵,何足惧哉?”皇上一呆,盯着莫天悚来回打量,半天才道:“朕要是早认识你几年就好了!你这身打扮朕怎么看怎么别扭。”高声叫道,“来人啊!”孙公公应声进来。皇上道:“立刻去给三少爷拿套衣服来换。”孙公公偷偷看莫天悚一眼,低头走出去。皇上压低声音道:“孙公公是先皇老人,行动之际越来越显老态,耳朵不太好用,记性倒是不坏,你有没有延年益寿的丹药?”莫天悚心里一震,低声道:“人老了,难免三天两头不舒服。草民略通歧黄,可替孙公公配一剂药。”皇上道:“一会儿他拿衣服进来,你就给他诊诊。太后最近吃睡不香,你也去看看。”莫天悚骇然偷偷瞄一眼皇上,心里又开始打鼓,低声道:“是。”皇上笑一笑道:“说了半天,朕居然忘记问你一声,你是怎么找着公主的。”莫天悚最担心的一直就是这个问题,事先就与细君公主套好言辞,急忙道:“说来凑巧,草民在云南有一个和何大人共同的仇家正好也来到扬州,路上偷去何小姐的盘缠,害得何小姐差点见不着何知府。草民气不过,派人追查,无巧不巧在当铺中见到公主的玉兔,顺藤摸瓜,侥幸找到公主。本来早就应该带公主回来,可是苗公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草民。草民无奈,只好搬去与公主同住。若非苗公公从前的仇人来寻仇,引开苗公公,草民此刻还无法带回公主。”皇上道:“那你又是如何遇见二公子的呢?你知道苗公公的仇人是谁吗?”莫天悚嘿嘿傻笑:“草民与二公子原本就认识,他乡遇故,就走动了几次。苗公公的仇人草民先开始不认识,后来知道那人其实与给我下降头的人有仇。那时候草民正在去扬州的囚车中。就让翩然偷偷帮了他一把,结果她与苗公公同归于尽。不然草民到现在也无法带回公主。”皇上笑道:“给你下降头的人叫卡马鲁丁是吧?他此刻在那里?”莫天悚头疼地道:“二公子把他送给草民了。可惜他是满刺加人,说话我们听不懂,我们说话他也听不懂,只好一直押着他,慢慢想办法。”皇上淡淡道:“王妃最后可说了什么没有?”莫天悚急忙又跪下来,惶恐地道:“皇上恕罪。荷lou被王妃用计骗出,草民心里一着急,就没给王妃说话的机会。”皇上突然一拍桌子,瞪眼道:“那月光石跑到那里去了?莫天悚,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和公主串好口供,合起来欺瞒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