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天悚站起来,再施哀兵战术,情真意切叹息道:“关公一世雄,尚有麦城败;项羽万人敌,难逃垓下歌!打仗哪有必胜的?微臣就像当年万岁爷说的那样,是‘新月一钩云脚下,残花两瓣马蹄前。’表面风雅,其实狗熊。自以为是,兄折妻散家败,有何面目立足红尘?后来要不是央宗,微臣很可能下辈子都在阔罗岭寺过了!至于说哄骗范大人,真不怨微臣,得怨桃子!万岁爷是最了解微臣心思的,桃子要去海边,微臣阻止不了,只好找一个能让桃子放心的人去海边。微臣每每看见桃子满身疤痕,思及战争残酷,大哥早捐,实恐二哥又有不测。一点私心,故不敢对人明言,并非故意装神弄鬼。”皇上想起从前种种,再生恻隐,如何还好追究?也陪他叹口气道:“你大哥的事情朕也很悲痛。可怜凤飞又……唉,世事总难如人意。已经过去的事情,你也不要总念念不忘。你啊,还是那样,就怕为朝廷多做两件事情!”莫桃一听,又有些跃跃欲试的,人更是精神,只是想起莫天悚嘱咐他不许胡乱cha言,想说又不敢说。皇上见了,却怕他提出去海边的要求,抢着道:“也是朕不知体恤,这种时候还和你们说这些。倪可恐怕还在家里担心。你们先回去吧!义盛丰朕会派人去和罗大人说。”莫桃无比失望,还是只有和莫天悚一起谢恩退出。回去的路上,莫桃还万分不解,喃喃问:“万岁明明不再怪我们,为何还是不要我去海边?”莫天悚苦笑道:“你不要着急。相信我,暂时先忍耐一段时间。总之我肯定让你去海边领兵就是了!到时候若是可能,我陪你一起去海边。一定打得土井龟次郎丢盔卸甲。”莫桃点点头,认真地道:“天悚,你最聪明,知道为何倭患始终不绝,此走彼又来?若是能找到根源,永绝后患,才真是大功。”莫天悚想了想,轻声道:“我对倭寇了解还没有你多。这问题你可以去问问罗天。还有,若是可能的话,不妨和他合作抗倭。”莫桃愕然,扭头朝莫天悚看去,见他很认真。狂喜,一把搂住莫天悚的肩头,嚷道:“我就知道你是最大度的。我立刻去找罗天!”说完就想跑。莫天悚一把拉住他,再很认真地轻声道:“答应我,罗天要求你做任何事情,你都要回来和我商量后再决定。”莫桃满口答应,心急火燎地快步走了。莫天悚摇头叹气,知道他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罗天刚刚回到家里,张惜霎就迎上来,手里捧着一叠文契,喜滋滋道:“天哥,你看,今早你去上朝后,文功林又把义盛丰所有的文契送了回来。莫天悚虽然被封为骥睿伯,毕竟只是虚衔,岂敢真和我们争夺义盛丰!”罗天气道:“你把义盛丰的文契都收下了?”张惜霎点头,得意洋洋道:“是啊,不要白不要!”罗天非常不悦地道:“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义盛丰欠了一堆债不说,莫天悚随随便便一句话,平常半年都赶不出来的活儿两个月就完成了,你真以为我们能留得住吗?你是怎么接过来的,立刻再怎么给我送回去!”张惜霎愕然,忍不住叫道:“别人怕莫天悚,你有必要怕莫天悚吗?在朝廷里你们爵位相同,他的直殿将军什么事也不能管,你可是堂堂正正的尚书。在江湖上你是三玄极真天的弟子,我出身正一道,他还更是算不上字号。”若暗礁都算不上是字号,那江湖上就没有字号的了!罗天是气都不好气,懒得再多说,挥手道:“我累了!你赶快把所有的文契都送还给文功林!”张惜霎一跺脚,拿着文契气冲冲摔门而出。罗天摇摇头,忽然间是那样羡慕莫天悚,他有兄弟相助,几个妻子也各有各的好,心里觉得很烦躁,在家里坐不住,出门来到槐树胡同。罗天幼失怙恃,又一直视孟青箩和龙血真君为敌人。中乙对他是很严厉,却也是在背后一直支持他的人,他一直将中乙当成父亲一样尊重孝敬。中乙很敬爱师傅无涯子,罗天便也很尊重无涯子。无涯子等人搬出去的那一天,罗天就在想办法想让他们回来。特别是他在海边收到中乙的信,知道无涯子已经准备正式接纳他,他更要讨好无涯子。回京的这两天,罗天除忙义盛丰,就是朝槐树胡同跑。今天刚跨进院子就意外地看见无涯子回到京城,忙去请安问好。无涯子以往对罗天素来只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今天却道:“把你师傅叫进来,我有话说。”说完回到自己的房里。罗天很意外,忙来到中乙的房间。推开门看见张惜霎也在,很不满意地道:“你不去义盛丰,来这里做甚?”张惜霎拉住中乙道:“师傅看看,他就是这样的态度!”原来张惜霎还是不愿意把义盛丰还给莫天悚,来这里找支持,不过比罗天早一刻进门。昨天张惜霎已经来过,中乙听见就头疼,沉吟问:“天儿,义盛丰真的不能留下吗?”罗天苦笑摇头,轻声道:“莫天悚没来要义盛丰,只不过是觉得时机还没成熟而已。只要义盛丰在徒儿手里,他就会想办法对付徒儿。师傅,他在上清镇不过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就弄得你们都不再相信徒儿。他对徒儿素来没有真话,这解毒办法也委实是太古怪了!徒儿实在是没精力和他斗下去。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若能以义盛丰换得三玄岛今后的和睦,再有两个义盛丰徒儿也舍得。何况师傅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莫天悚能去一趟三玄岛。若徒儿不把义盛丰还给他,他是绝对不会去三玄岛的。”中乙叹道:“真是难为你。你师祖昨夜回来,也在上清镇吃了天悚一个暗亏,张天师还更不谅解我们了。你还是来劝我们回去住的吧?你等一等,我这就去和你师祖说说。”罗天忙道:“是师祖让师傅过去。”中乙显然也很诧异,和罗天一起来到隔壁。潘英翔正在摆香案。罗天知道他一直盼望的时刻就在眼前,激动地跪下来。中乙也很激动,经过这么多年不懈的努力,无涯子终于肯趁承认罗天是三玄极真天的弟子,肯承认他收的这个徒弟没有错!也要去罗天身边跪下。无涯子道:“中乙,你坐下来,好让天儿好好给你上杯茶!天儿,你一定很奇怪,你师傅都已经收你当徒弟,可这么长时间了,我为何就是不同意让你祭神告祖。今天我就把原因都告诉你……”张惜霎好奇得很,也担心罗天,在中乙和罗天走后,犹豫一阵子,还是也来到无涯子的房间,却被典白挡在门外:“祖师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罗师兄恐怕会耽搁一会儿,师嫂自己先回去吧!”张惜霎伸长脖子从门缝朝里一看,潘英翔也在里面,坐在无涯子的下首,罗天却是跪着的。大怒,赌气掉头走了!大雪一直未停。挟翼看见上次的那十来间土坯房就自动停下,等候莫天悚下来。可是半天都没动静,不禁奇怪,甩甩头轻轻嘶叫一声,喷出一口寒气。莫天悚平时出门都得带着八风,最近又被莫桃盯得紧,好容易能单独行动,似乎预感今天的见面将不同寻常,莫名其妙紧张得很,皱眉道:“催什么催?”跳下马卸下鞍辔。挟翼掉头就跑。莫天悚急道:“别走远了!一会儿我叫你听不见。”挟翼暗道罗嗦,每次都是这句话,哪次误过事?可惜它不会说话,只是很不满意回头看莫天悚一眼,才发现莫天悚还站着没动。莫天悚一个人出来已经让挟翼很奇怪,站着不动就更奇怪,也停下来看着莫天悚。莫天悚做个鬼脸:“你还不快走!看着我干什么?”挟翼又轻轻嘶叫一声,跑远了。莫天悚一直看着挟翼的背影消失,深深吸一口气,才将鞍辔放在墙角,朝院子门走去。门仅仅是虚掩着的。莫天悚又有些犹豫地停下来,任凭大雪洒落在身上。曹横在里面大声道:“进来吧,天悚!难道你还会怕我?”莫天悚不觉有气,用力推开院子门,快步走进去。曹横一点也不在意漫天风雪,很悠闲地在院子里给一株梅桩整形。他的毒看起来全部都清了,面色红润,反应也比上次快不少。莫天悚突然之间有些后悔。曹横实在太了解他,哈哈大笑问:“后悔了吧?”莫天悚冷冷道:“后悔的只怕是龙王。年轻时造孽太多,老无所养,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这乡下简陋的土坯房中。”曹横弯腰用锥子在梅桩上一下一下细心地刺,大笑道:“年轻人,说错了,我这里热闹得很。你不就很惦记我吗?你我情同父子翁婿,我也是真心为你好。想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何要精心传你武功,后来又把天一功无私地传给桃子?还想不想知道三玄岛为何要费偌大的力气给我下毒?”莫天悚特意支开莫桃,独自来此就为打听三玄岛给曹横下毒的原因,被曹横喝破感觉很不舒服,冷笑道:“你能为我好?你传天一功给桃子,还不是为了好控制他,难道还真是看在姨表亲的情分上?”曹横放下锥子,直起腰来看莫天悚一眼,心平气和缓缓道:“年轻人,既然是来打探消息的,火气别那样大!小心我会生气,什么都不告诉你!我为何就不能为你和桃子好?你现在生意做大了,应该能算出你小时候,幽煌山庄自己其实是挣不了两个钱的,大部分用度都是我拿出来的。后来你老爹去世,更是我一手一脚把你和桃子供养大。你若不是在我孤云庄长大,桃子若不是我给他天一功,就凭你们的死鬼老爹留给你们那一人一本残缺不全的秘籍,你们能有现在的成就吗?”莫天悚怒道:“你不过是在利用我们罢了!”曹横点头微笑道:“我当然是在利用你们!你老爹何尝不是在利用你们?真不想知道我传你们武功的原因?”莫天悚早私下猜测过无数次,哪有不想知道的道理?沉默下来。曹横抬头看着天边,仰首长叹,指着梅桩道:“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攲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玉不琢,不成器。要求梅之攲、之疏、之曲,需绳直、删密、锄正,所谓夭梅病梅也。你看,这其实是一株幼梅,为求苍老之态,我以锥刺其皮,以火灼其肤,以刀伤其筋。不需要太长时间,梅干上已经是伤痕累累,成一老桩矣!一种非常病态的美丽!苍老,不仅仅是以岁数来衡量,还可以通过伤疤来造就。就像你和翩然!年纪并不算老,却被满身的疤痕造就出苍老的心境。天悚,当初你指梅为翩然之姓,是否心中早认定你们之间的这段真情注定夭病?注定是畸形的!”莫天悚勃然大怒,森然道:“我可以先杀卓玛再杀雪笠,别以为我一定会因翩然而留下你!”曹横丝毫也不在意,微微笑着道:“病态也是一种美丽。生长良好之梅,直、正、密,无可观矣!梁山伯和祝英台若是圆圆满满地在一起,还能被人传唱千古吗?你何尝因翩然而留下我?你在意的仅仅是三玄岛罢了!不弄清楚他们为何要留我在京城,又大费周折让元亨下毒,你恐怕是寝食难安。天悚,你真是好样的!凡是别人希望你做的事,不管是好心还是恶意,你就是不去做,非得彻底破坏不可!”莫天悚又气恼又好奇又不服气,大声问:“我又破坏什么了?我自己有脑子,为何要听别人的安排?”曹横依然好脾气地微笑着,轻声道:“还记得当年你来孤云庄向我辞行的情景吗?若非我给你打开一扇大门,你能知道狄远山的来历,出门就朝巴相走吗?今天你还想不想我再给你打开一扇门,看看三玄极真天准备用什么招待你?”一提莫天悚就想起当年的事情,迅速冷静下来,笑嘻嘻抱拳道:“龙王美意,天悚素来不曾拒绝过,便如当年天悚没拒绝龙王送给天悚的符箓!至于说中乙的安排,当年天悚尚在襁褓之中,自是无力拒绝,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天悚已过而立,难道还需要被人左右?”曹横深有感触地轻叹道:“是啊,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成为破坏专家,难道还会听人摆布?知道你爹对你最大的期望是什么吗?平庸是福!就像苏东坡在诗里所说的那样,‘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你爹和我都是被聪明误了一生!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能终老山林,一生平安是一种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可我为何要让他如意?“我在飞翼宫认识你爹后,整个人生都被他改变。最开始是他把绿珠送到我面前;接着又是他去向孟宫主告密导致我锒铛入狱,绿珠亡命天涯;最后还是他,禁止我离开蜀、滇、黔,使得翩然孤苦伶仃,自出生后就没人照顾。你说,我向你爹报复有没有错?他不是要你们兄弟都用平庸来求平安吗?我偏偏就是要将你们兄弟都训练成高手!”莫天悚扬扬眉毛,淡淡道:“是吗?可是你还是上了我爹的当!天底下的父母谁不是望子成龙,哪有真期望子女平庸的道理?爹若不是告诉你平庸是福,你哪会帮他教导儿子呢?”曹横点头叹道:“你说得很不错,你爹心计之工,天下第一。他若在世,自己能护佑你们兄弟平安,的确是希望你们能稍微平庸一点,平安度日。可是他也清楚得很,他自己一旦去世,平庸就意味着任人宰割,自然是希望你们各个都天下第一,能自己保护自己。种种做作,的确是希望我能训练你们兄弟二人!不然当年的萧一屁和文寿岂会如此好说话,任由我带你回孤云庄?”“平庸是福”是文玉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莫天悚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是不愿在曹横面前输嘴而已,听见曹横的话着实一愣。回想起来,文寿因为是奴仆出身,还算是好说话,萧瑟的脾气可是大得很,当年的做法是有些不合情理。曹横畅快地哈哈大笑:“你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吧?但是我在看见狄远山的那一刻,就猜出你爹的心思!哈哈,不管再怎么平庸是福,文沛清也不会希望自己断子绝孙!他让你和莫桃平庸的基础是他知道老家还有一个儿子能继承文家的基业,替他传宗接代。可笑文寿对着狄远山整整十年时间,居然没认出狄远山是谁!哈哈,这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莫天悚记起蕊须夫人曾经说过,文沛清希望她管一管莫家的事情,更记得文玉卿曾经说过,文沛清在最后一封家书上留下过九九功秘诀,知道曹横一点都没有猜错。也终于明白,曹横当年就知道狄远山的身份,因此一直留着狄远山在他身边。训练他和也训练莫桃,却从来不训练狄远山,就因为知道他和莫桃的能力越高,xian起的风浪越大,狄远山既然已经参与进来就逃不掉,又没有自保能力,早晚都会危险。当真是不寒而栗,指着曹横喃喃道:“当年是不是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