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给楼老爷饯行的名义,楼家终究派人去接了杜霜醉回府。杜霜醉再讨厌楼家,这点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略做收拾,就带了晴暖回了楼家。她现在没必要和楼家撕破脸,不过吃一顿饭的功夫,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成了。楼夫人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秦氏一如既往的莫测高深,只有郑氏还肯和杜霜醉敷衍两句:“三弟妹回来了?这些日子在佚梅庵可辛苦?”杜霜醉身着缁衣,神情更显漠然,如果不是她还披着一头黝黑发亮的长发,和最寻常的尼姑没什么分别。在众人愕然的神色中,杜霜醉淡淡的道:“还好,我并不觉得辛苦。”郑氏可不敢多问,万一招的杜霜醉口不择言,回头再得罪了楼夫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一顿饭吃的不闲不淡,楼夫人离别愁绪,兴致不高。秦氏、郑氏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虽有喜色也不敢当着楼夫人的面表露出来。楼采凤倒殊无忌讳,大大方方的坐到杜霜醉身边,道:“三嫂舍得回来了?”杜霜醉并不和她一般见识,只道:“没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舍就是得,得就是舍。”“呵。”楼采凤嗤笑一声,道:“果然三嫂与众不同,最是有颗慈悲心,这才几天,就能参禅悟道了。这舍得么,我也懂,你舍了楼家,去了尼姑庵,舍了繁华。得了清净。有人觉得繁华好,可有人觉得清净好,但谁的最好,可就不一定了。有人指定要说三嫂蠢,但三嫂得了自己想要的,说不定还会在心里腹诽说这话的人蠢呢,是不是,三嫂?”楼采凤就是个挑事的。杜霜醉不想跟她争,闻言也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五妹妹说的自然极是。”楼采凤仍旧是那副高傲的模样。颇有点悲天悯人的望着杜霜醉道:“三嫂你也甭这么阳奉阴违的,什么叫我说的极是?人和人不一样,心思就更不一样,我怎么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说的不过是我想的罢了,也许恰巧和你想的有那么一星半点相同,你觉得我这人讨厌,不愿意和我多说话,故此拿这话敷衍我,没必要。我虽不喜欢你,可你也不喜欢我。我们两人打平了。所以你不必要逢迎我,也不必要讨好我,我也一样,只不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罢了,你爱听不爱听,都和我没关系。”杜霜醉还是清清淡淡的道:“五妹妹心口如一。倒也难得。”不过还是仗着她爹娘宠她,所以才敢这么无法无天罢了。杜霜醉可不觉得她这份心直口快有多可爱。楼采凤傲然的全盘接下了杜霜醉的夸赞,毫不理亏的道:“那当然,我喜欢的,我便是真的欢欢喜喜,可我若嫌恶的,凭她是谁,也休想得我一个好脸色。”说时还不忘在秦氏、郑氏的脸上一掠而过。秦氏只作不见,郑氏则讨好的朝着楼采凤笑笑,心里却无比懊恼。这回楼采凤要跟着老爷一起去任上。又没了楼夫人管束,只怕她少不得要找自己这个嫂子的麻烦。索性家里还有大嫂秦氏,不然她非得头疼死不可。楼采凤从前就是个蠢,现在是泼。蠢人可以动脑筋拨弄,可这人泼了就不好摆弄。时时提防她不分好歹,逮谁咬谁。楼采凤在这指桑骂槐,杜霜醉只作不知。别说骂的不是她,就算楼采凤指着自己的鼻子骂,杜霜醉也绝不会多搭理她一句。楼采凤并不觉得多尴尬,不管杜霜醉是什么态度,她都旁若无人的问东问西。杜霜醉也就知无不言,事无具细的把她在佚梅庵的生活状况一一向楼采凤介绍了一番。楼夫人听不过了,不耐烦的蹙眉看向杜霜醉道:“食不言,寝不语,一点规矩都不懂了?”杜霜醉便欠身道:“太太教诲的是,规矩是人订的,订下来就要遵守,不遵规矩,就要处罚,否则规矩便是一纸空文。”楼夫人气的一噎。若真论规矩,可不只杜霜醉一个,头一个要挨罚的就是楼采凤。楼夫人现在对于楼采凤也极其头大,只能顺毛摩挲,也怕万一没捋顺好,她嗷一声跳起来就咬人。楼夫人没好气的瞪一眼杜霜醉,道:“罢了,我也不过是提个醒儿。”心里却暗骂道:偏就她是个伶牙利齿的,整天造口孽,也不怕将来下拔舌地狱?她不罚楼采凤,单罚杜霜醉,有点说不过去,可真要罚楼采凤,她又舍不得,只能稀里糊涂的打个圆场。杜霜醉乐得顺水推舟,只在心里忖夺:以后这楼家,是半步都不能再回来了。吃罢饭,杜霜醉便辞行:“媳妇一片孝心,在菩萨跟前诵经念佛,求的就是家人平安、顺遂。这世上事最难得的就是坚持,最怕的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谓一曝十寒,有些事终将半途而废。媳妇这次回来替老爷饯行,知道老爷、太太、三爷过的都好,媳妇也就再无牵挂了。媳妇以后只会更加尽心尽力的侍奉菩萨,求菩萨保佑老爷前程似锦,太太身体安康,三爷万事如意……”楼夫人这会儿倒有些殷勤:“你也是孝顺,罢了,我也不拦着你,你早早回去也好。来人,备车马,把三奶奶好生送回庵里。”杜霜醉是楼家接来的,自然也该由楼家送回去,杜霜醉便谢了楼夫人,毫不留恋的出了门。赶车的是楼家的车夫,楼老爷还特意着了四个小厮护送。因着是八月底,天都有些凉了。杜霜醉坐在车上,和晴暖说了几句话,便挑起车帘看着车出了北门,直往佚梅庵的方向,和晴暖道:“还是要快点才好,不然等到太阳落了山就该冷了。”晴暖道:“这倒无妨,奴婢原是怕奶奶要在家里过夜,特意带了衣服的,冷了奶奶就多披上一件。”杜霜醉摇头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哪里就那么冷了。”出了城,马车的速度还是渐渐慢下来。官道不如城里的平顺,也不过是黄土路稍微宽了一些而已。车过处,便掀起一片黄尘,杜霜醉也有些累了,索性不再挑帘子看着外面的风景,索性就靠在车壁板处休息。马蹄声得得的敲在路上,倒像是鼓点,不轻不重的敲在杜霜醉心上。说实话,离了楼家,她是安心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仇恨固然还压在心头,可她是蚍蜉,暂时撼不动楼家这颗大树,她也就不作妄想。那份焦躁不过是暂时被压抑住了而已,她无时无刻不在被复仇的焦灼吞噬着,只是毫无办法而已。她也想过求助于许七。可也不过是想想而已。那是她的仇恨,她不忍心把身无长物的许七拉进这趟浑水里来。许七在许家一样水深火热,除了有个无原则爱他,却一样爱莫能助的许夫人,许七和她的处境一般无二。两个无助而孤独的人,难道要守着共死的宿命做一对枉死鸳鸯么?许七离开许家去从军,杜霜醉不是不懂得他这份心,她之所以死咬着牙关没给许七一个明确的承诺,还不是不想给他压力?他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二十多年都养尊处优,说一声建功立业,就奔赴战场,杀敌夺功,是那么简单的事呢?许家不肯照拂他,他就只能从最低等的士兵做起。要吃多少苦,自不必说,要一步步升到他想要的位置,那得付出多少鲜血才成?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幸运再幸运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怀揣着这“功成”的梦想,自己却做了那地下的“枯骨”。她想说叫他别去求什么功名利禄,可她也知道,他若不立志图强,他和她便没有一条出路,不只如此,他自己早晚都要被许世子逼死。这个选择,许七不只是为她做的,也是为他自己做的。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拦他,也没有立场拦他。很多时候,人们都没有退路,不进则死,那不是许七装疯卖傻、是她杜霜醉忍气吞声就能换回的。她能做的,也许就是多在菩萨跟前抄几卷经文,替自己赎回两世的罪孽,就求菩萨保佑上一世的女儿有个圆满的轮回,求菩萨保佑许七平安归来。杜霜醉被马车巅的腰酸背疼。她迷迷糊糊的问晴暖:“什么时辰了?也该到了吧?”晴暖也有点纳闷,道:“都出来一个时辰了,应该到山脚了吧。”她一边说一边挑起车帘望外看了一眼,惊讶的道:“太阳都落山了,呀——”晴暖的话没说完,马车就忽的停住了。杜霜醉没提防,整个人都被颠到了车座之下。晴暖也不比她好多少,身子一歪,两人便摔做一团。晴暖忙伸手扶杜霜醉:“三奶奶,你不要紧吧?都是奴婢该死……”车外一片寂静,杜霜醉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好,她止住晴暖的话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车帘猛的被掀开了,一个身着黑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拎着明晃晃大刀的彪形壮汗狞笑着道:“是该死,爷这就送你们上路——”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