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霜醉和楼采凤以及一批年轻的女子并没有被关多久,便按照律例,罚没成为官婢,被送往官邸,很快挑挑选选,三三两两的被送到了各处当差。楼采凤虽说年轻漂亮,可她的名声太过泼辣,被送到了山东。楼夫人年纪大了,毫无优势,只能做最低等的洒扫浣洗。只有杜霜醉被剩了下来,不知道要去哪儿。她也不问,内心纵是焦躁不堪,却也知道想要脱身没那么容易,这其中自然是林暮阳居功甚伟。这天杜霜醉吃罢早饭,就见有个年纪略大的嬷嬷来看她,看上去笑眯眯的,一脸慈祥,却遮不住她一脸的精明。杜霜醉起身,与她对视:“嬷嬷?”她笑着道:“杜姑娘早。”杜霜醉请她坐下,问明来意。这嬷嬷便道:“没什么,就是来瞧瞧。”杜霜醉隐约猜着她应该是林家人,但她不知道林暮阳到底有何打算,因此只恪守本份,并不出声。这嬷嬷也不以势压人,只闲闲的和杜霜醉扯着闲篇,问她从前的往事。杜霜醉也就有问必答。聊了近两个时辰,茶水都不知道灌了几壶,杜霜醉坐的有点难耐,这嬷嬷才起身道:“打扰杜姑娘了。”杜霜醉莫名其妙的送这嬷嬷走,回身时便遇见了林暮阳。林暮阳远远的站着,一身玄色锦袍,贵气中透着阴沉和压抑,再无从前的阳光、明媚。杜霜醉感慨万端。如果穆怡没有芳华早逝,想必她和林暮阳必定是幸福的一对儿吧。林暮阳迎着杜霜醉的视线上前,居高临下的凝望着杜霜醉,却不说话。杜霜醉只得微仰着头回视他。脖子都要酸了,他还不打算说些什么?她只得后退了两步,揉了揉脖颈,问:“林三公子有何吩咐?”林暮阳伸手去捏杜霜醉的手腕,将她往前扯了扯,道:“让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你现下见我,该行礼,口称奴婢。”是啊,她和他早就是天壤之别。从前还是天之娇女呢,这一刻已经成了最卑微的官婢。这个念头让她有些惆怅,处心积虑的想要安生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林暮阳松开杜霜醉的手腕,想在她没什么变化、还如同三年前娇艳的五官上找到一点恐惧和迷茫。可是杜霜醉只有迷茫,迷茫中却又带着不屑的愤怒,似乎对他的话很抵触。抵触也没用。他现在用一个小手指头就能把她捏死。想到此,林暮阳就有点得意:“害怕了?”杜霜醉觉得他问的简直就是废话,换谁一无所有,只能把自己交到陌生的、未知的未来,会没有一点紧张和焦虑?显然林暮阳理解的意思不是杜霜醉心里想的那重意思,他抱肩望着杜霜醉道:“我说过你会后悔的。”杜霜醉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想也不想的回了一句:“再后悔,如果能够重来,我还是会这么做。”林暮阳是特意带杜霜醉出去见识世情的。杜霜醉如今孤身一人,早就没了人服侍。晴暖虽受了牵连,可一来林暮阳志不在她,她的身契又在杜家那里,是以例行审问了一番,确实对楼家谋反毫不知情,便被夫家领了回去。好在杜霜醉一个人习惯了,自己打理自己也算是手到擒来。可当林暮阳扔给她一套男子的衣衫,换好后摆弄头发,杜霜醉还是破费了一番时间。林暮阳打量着站在眼前的杜霜醉。她在女子中身量也算是高的,可换了男装,站在他跟前,就是个明眸皓齿,肤白唇红的半大小子。林暮阳没忍住,扑嗤一声笑出来,捏了捏杜霜醉的脸颊,道:“带你出去逛这么一圈,爷的英名就全没有了。”他也算风流,可到底只在女人堆里打转,带着这么俏丽的“小厮”杜霜醉出去,回头就得多了一条“癖好男风”的诨名。杜霜醉从前也是极重名声的人,就怕行差踏错,便再难回头。可现在,她倒生出一份孤勇来,毫不客气的拍掉林暮阳的手道:“不用出去,只怕你的英名就已经毁了。”这里的人还少吗?不说林暮阳带来的随从,就是这官邸里来来往往的人,哪个不是生着两双极灵活的眼睛?林暮阳收了笑,对杜霜醉的肆意十分不舒服,忍不住就想刺刺她:“倒也无妨,横竖你早晚是我的人。”杜霜醉心里翻了个个儿,强忍着不适,漫不经心的道:“这么说,我要多谢林三公子了?”林暮阳皮笑肉不笑的道:“谢的太早了点吧?”杜霜醉在林暮阳看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子,偶尔会爆发一点小脾气,吓她一吓,也就老实了。她身份卑微,在娘家也不得宠,又遇到了楼家这样的夫家,忍气吞声,在老家待了三年,回来便饱受牢狱之灾,就如同暴风雨摧折的小花,虽然面上硬撑着,其实心里早就露了颓态。许七倒是她的救世主,只可惜许七现下自己还自身难保呢,哪里腾得出手来救她?因此他有一种变态的想要看到她走投无路、绝望恐惧情态的欲望。他将杜霜醉带去了教坊司。教坊司归礼部管,是专门负责宫廷俗乐的教习和演出诸项事宜的。可教坊司下面还有一个特别的机构,即为乐籍。名称叫的文雅,说白了就是ji院。这还不同于普通的青楼楚馆,乐籍里的的女子全是罪臣的妻女及其后代所组成的官家ji院。杜霜醉一开始还觉得林暮阳只是想要戏弄她,所以才故意带她来这样的地方,就是让她难堪、尴尬来着。她纵然讨厌,可做为良家女子,要说对青楼楚馆的女子不好奇,那是假的。没见过真人,都是听说,说她们各个如何妖娆美艳,如何风流妩媚,如何佳人多才,如何无情无义……这里是销金窟,也是风流冢,没有哪个男人能越得了这关。尽管他们口头上如何说着不过是逢场作戏,可是后宅因为青楼女子夫妻失和的不在少数。所谓的贤妻良母们自然是对青楼女子不屑一顾,甚至鄙薄轻贱,可对于口口相传,几乎失真了的这一个特殊群体,能是充满了神秘的好奇。等到林暮阳坐定,叫了几个年轻貌似的官伎吹拉弹唱,他指点头向杜霜醉介绍谁是谁的女儿、侄女,是因为什么沦落到乐籍里之后,杜霜醉才明白,林暮阳是杀鸡给猴看呢。官婢和官ji,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林暮阳毫不隐晦的向杜霜醉宣示着,他对她的命运有着不可违抗的权力。他可以一句话让她成为官婢,可也可以一句话就让她成为官ji。一双玉臂千人枕,自古以来,ji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尽管她们扬起美艳的脸,带着说不出来的妩媚柔美的笑,可沦落成泥的境遇是公认的、众所周知的、不可改变的。这就是他所谓的叫她认清自己的身份?一曲唱罢,林暮阳挥手叫众人散去,转身对着杜霜醉道:“坐,陪我喝两杯。”隐隐已经把她放到官ji的位置上了,羞辱之意十分明显。杜霜醉没说话,跪坐下来,乖顺的执壶倒酒。林暮阳略饮了几杯,脑子有点热,终于在杜霜醉再次斟酒时,握住了她的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个聪明人,不必我多说。我会接你回林家,只要你安分守己,林家始终会有你的容身之地。”杜霜醉只觉得自己手背上的这只大手像一只奇大的毛毛虫。她想起小时候盛夏时分睡不着,趁奶娘和丫鬟们睡着了,自己悄悄跑到院子里玩儿。院角有一棵枣树,每到秋天都能吃到甘甜红润的枣子。但最难熬的是必须要忍受夏天时树上时不时落下来的一种绿色,背上长满沟壑,毛刺粗大而分明的虫子。他们管它叫羊喇子。形容已经够可怖的了,最令人害怕的是谁被它爬过,皮肤就又麻又痒又疼,如同被蜇过了一样。很不幸,杜霜醉就被蜇过,那种疼、麻、痒,偏又不能触碰的感觉持续了十来天。而现在,她似乎又被羊喇子蜇了。以到于她死死盯着林暮阳覆在她柔滑手背上的大手,踌躇不定,到底要做何反应。是跳起来挠他一顿,然后大义凛然的准备伸颈就戮?跳起来的下场只有一个,死。让她活着受这份屈辱,她肯定受不了。没等她反应,林暮阳已经凉凉的说道:“杜霜醉,人生在世,死不是最难的,活着才是,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生不如死。”杜霜醉立时打消了跳起来的念头。她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没信心能够第一时间跳起来稳准狠的挠到林暮阳。那就没什么可纠结的了。杜霜醉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十分僵硬的笑来,道:“今天来的那个嬷嬷,算是考验我的么?”见她还算聪明,迅捷的开始考虑将来她在林家如何生存的问题,林暮阳很高兴,他故作高深的点头,道:“你放心——”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