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无敌泥男鹅毛般的大雪从昨晚上一直下到现在,整个宛城就好像披了一张巨大的棉花被一般,平日里那些惹眼的建筑,诸如青灰厚实的城墙,大红灯笼高挂的悦来酒楼,翠绿流彩透出莺歌燕语的倚翠楼,这会子统统无法分辨了,只能会意其中的高矮起伏。这般大的雪,街上空荡荡的。也是,人都躲在自己家里了。富人在家烤着温热的炉子;穷人则一家人上床拥进被里哆嗦成一堆;就连城里乞丐们也各寻了破庙安生去了,可宛城的西街口处,这个时刻却还站着一个人。这人是日本武士藤田。藤田身子有些弓,明明站着不动,却给人极强的动感,就像一头随时欲扑出的猎豹一般。他很不幸地保持这个姿势已一个时辰了,他想动,却不敢动。藤田的心头正泛起前所未未有的恐惧,由针尖一般大小开始,然后迅速扩大,迅速蔓延,就像眼前的这场大雪一般,无边无际。这时若是来一个行人,看到藤田这种状况,定会觉得奇怪。宛城本是个偏远小城,一年到头外地人已是少见,更别说藤田这样装扮的东洋武士了。而更让人奇怪的是,藤田身上竟没有半点雪飘落,就连靴子上也没沾上,给人感觉就好象整个人正在冒着蒸蒸热气,雪是因为受不了那些热气才近不了身的。其实,那不是人体散发的热气,而是杀气!藤田是不得不发出杀气的,心中的恐惧越大,他散发出的杀气也越大。他苦苦抵抗的不是铺天盖地的寒冷,而是店里的那个看起来实在很不起眼的老者。店是宛城人人都知道的张家老木雕堂,这等恶劣的天气下,老张木雕堂的店门却依然大开,与老张相识人若是见到,定是要赞老张做生意勤快的。老张此刻就端坐在店内柜台旁,店内光线昏暗,他手中正拿着一把闪亮的小刀,聚精会神地雕着一尊观世音菩萨。藤田的心神就是完全受那老张手中小刀的牵引,这,就是师傅口中所说的中原刀圣吧。他真的很厉害,非常厉害!藤田年过三十八,自十四岁开始,在日本四岛历大小一千四百八十一战。他手中的刀,号称敢劈世间一切物,悍勇无比。可是,他在这样一位中原老人面前,却连出刀的勇气都没有。中原的刀圣,连师傅都打不过,他怎么可能打得过?藤田原是天不怕地不怕,对手越强则战斗欲望越强,但刀圣却不同。因为他从小听得太多关于这个人的故事,现在,传说中人物忽然一下就在眼前,这几十年心里存着的敬畏一齐都涌了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藤田散发出的杀气实在是自卫的意义更多一些。藤田知道自己在气势已是完全彻底地败了,若是与人决斗,自己早死了,庆幸的是,他并不是来找刀圣决斗的,他只是奉师命来看一看,只是以一位普通顾客的身份来这家老张木雕店买一两件雕像而已的。藤田终于忆起这个,于是心中畏惧成功去除,弓着的身子也忽然就挺拔起来,而恰好在这时,凛凛刀意尽去,老张雕完了最后一刀,把菩萨雕像轻轻地搁在柜台之上。藤田轻松地迈开脚步,向店里走去。二十年前,宫本被誉为日本百年来的第一用刀高手,在众多武士心目是天神加偶像级别的人物。宫本在日本无对手,于是渡海来中原,四处与人决斗。初时战无不克,后遇中原刀圣,终惨败其夺天地造化的天龙刀法之下。宫本归国,二十年苦心孤诣,刀法终大成,几近于道。于是宫本雄心再复,率爱徒再来中原,欲雪前耻。经多方打探,获悉昔日刀圣隐于宛城小地,于是师徒二人星夜赶来,现住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悦来酒楼当中。安顿下来后,宫本就呼来藤田,要他前往刀圣所藏身的木雕店买一两件木雕。虽然师傅没有明说,藤田却明白,师傅是想借雕像揣测刀圣现在的刀意。刀法即兵法,知己知彼乃克敌之道,因此,藤田并没有觉得师傅这样做有什么不妥。藤田漫天大雪赶去。藤田原本还有些担心店不会开门,不想木雕店门照常大开。藤田站在店外,见老张小刀飞舞,身子硬是被钉在店外,不敢擅动半步。此刻,他进得店来站在柜台前,传说中的中原刀圣却未拿眼睛看他,拿起一楠木又雕了起来。小刀在手,犹如精灵一般上下跳动,极富生命的动感与张力,这对爱刀之人说实在是一种致命**。藤田在脑海里立刻提醒自己此行目的,强行不看刀圣的小刀。藤田先鞠了一躬,然后操着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老丈,请问这些木雕怎么卖?”“客官你随便挑吧,价钱嘛,你就看着给。”老张说话的时候依然没有抬头,手中的小刀更是没有停。藤田努力地把眼角的余光全收了回来,可是,当他把眼光投到店里货架上各式各样的雕像上时,就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巨响,头皮都要炸了,头发估计也都竖立起来,整个人宛若置身于一个刀的海洋。雕像上每一道刻印都好象是向藤田挥出的一刀,一道道挥出,立刻汇聚成漫天的刀。藤田额头上的汗立时滚下来,右手本能地紧紧地按在刀柄之上,直至骨节发白、发白。藤田调息久久才从那诡异的刀境中摆脱出来。藤田暗叹侥幸,刀圣所刻雕像是向市井小民出售,因而凌厉刀气的外在又裹了一层厚厚的世俗的温和与慈祥。藤田心气平定,开始认真地挑选起来。显然,这些雕像当中并没有体现刀圣最高刀意的,随便挑一尊雕像回去,是难以揣测刀圣现在刀法深浅的。想到这,藤田心中不禁有些发急。他的眼神如刀片一般在货柜上来回扫射,突然,他看到了一尊佛像,眼睛不由一亮。这尊佛像,绝不同其它,似佛非佛,似人非人,刀法初看简陋粗鄙,但深深品察,却隐隐有深如大海般的玄机。藤田看得不禁有些发呆了。就这个了!藤田终于确定买这个。因为相比其它,这尊佛像的刀法,他完全无法看懂,而这正可能是师傅所需要的。“确定是这个吗?”老张抬起头,双目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疑惑。藤田捕捉到了这丝疑惑,心头愈发确定了。他向老张恭敬地再鞠了一次躬,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轻轻地放在柜台上,然后说道:“就这个了!”老张看了藤田一眼,淡声道:“那客官拿好!”说完,低头继续忙手头的活,对柜台上那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则看也不看。藤田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尊雕像,包好,放在怀里,转身出店,踏雪远去。悦来酒楼天字第一号房,宫本盘腿静坐在**,微闭着眼,心如止水。良久,他忽然睁开眼,徒弟藤田轻而急促的脚步声随之传入耳中。果然,不一会,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宫本沉声道:“进来!”门开,藤田进来,然后关上门,转过身来,向师尊深深地鞠了一躬。“事情办好了吗?”“嗨!”说完,藤田把包好的雕像双手捧着恭敬地递给师傅。宫本两道浓又黑的眉毛忽地向上一挑,就像两片极锋利的刀欲飞出一般。藤田看到师傅的双目中燃烧熊熊火焰,心想如大海一般安定的师傅看到刀圣的刀,此刻也无法维持“心静”吧。宫本把雕像拿在手,头则上抬,反把眼睛高身莫测地闭上,手指轻轻地在雕像上抚动起来。藤田注意到师傅手抚的动作很慢很慢,几乎无法觉察到移动,藤田心中顿时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心里琢磨:师傅看出来什么没有?师傅的脸一如既往就像罩了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来。藤田垂手恭立在旁,心中越发惴惴。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师傅忽然开口说道:“藤田,这真是刀圣所刻?”“是的!”藤田答道。“你先出去吧。”藤田答应一声转身出了房间,带上门。藤田走后,宫本再无法维持在徒弟面前沉静的姿态,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惊骇之色。他睁开眼望着这尊雕像,手指更是有些颤抖着却又显得有些急切地去抚摩雕像上的每一道印迹。宫本细细地又摸了一遍,惊骇之色在脸上放大。他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完全不是他!”是的,此时此刻宫本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惊。他以为自己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二十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再思索着刀圣的天龙刀法。他甚至一度觉得自己要比刀圣自己还要了解这套刀法。可是,眼下这尊雕像毫无半点天龙刀法的痕迹。这怎么可能?宫本这二十年的苦练,都是以天龙刀法为参照,他当然想到刀圣在这二十年同样会精进,这些宫本都做好心理准备,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事会是这样,就好象二十年来念念不忘的假想敌突然一下不存在了一般。宫本手中刀,该如何挥出?宫本头上的汗滚落下来。这尊古怪的雕像刀法质朴至极,实在已达大道至简之境界,难道过去那威力无比同时繁杂无比的天龙刀法经过二十年的演化变成如此简单?宫本把雕像端放在眼前,仔细瞧去,刀刀简陋不堪,却隐含至理其中。宫本唤来藤田,说他要闭关三天,嘱他在外守卫。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两夜一日之后终于止住了。太阳出来了,照在在雪地上可谓灿烂辉煌,一扫多日的阴霾。虽然室外温度依然极低,但宛城人终耐不住,纷纷走出门,大街、酒肆、花坊重新人头攒动。悦来酒楼。多嘴的店小二已差不多向所有熟客讲了大雪飞扬的日子酒楼里来两个奇怪日本客人的事。店小儿给一位熟客上菜,正又要说了那日本客人的事,突听到楼上一记惨叫,接着又是一记乌里哇啦的吼叫,隔了一会,蹬蹬地震山摇般跑下那个年轻一些的日本客人。藤田冲着店小二一阵大叫。叫了半天,他才发现自己说的是日语,赶紧用汉语道:“大夫!大夫!”店小儿知道出事了,看了一眼掌柜的。掌柜一挥手,店小二赶紧撒腿就往跑。等店小儿把大夫找来,领到那日本客人住的天字第一号客房。店小二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个老一些的日本人倒在地板上,不远处是一大片猩红的血!藤田完全吓傻了,他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发生这样的事呢?师尊好好的。原来,这两夜一日与那木雕对视要了宫本的老命。宫本初看木雕还只是大为惊异。越看越觉察出其中深奥无比的刀意。宫本苦苦思索破解的同时不小心这人心神就一起陷入那刀意内。宫本苦苦挣扎,心神憔悴才挣扎出来。他再看一眼这木雕,忽然感觉此生破解此刀无望,宫本本是心比天高人物,一念及此,想到二十年痛苦化为流水,竟无法忍住,胸口如浪潮一般起伏,终口一张,一口鲜血直喷了出去。这日下午时分,张老木雕堂老张的孙子张小刀和仆人出现在悦来酒楼门口。张小刀前一阵子随仆人到城外的外婆家玩耍,被大雪阻了回不了城。这雪一停,张小刀玩兴尽了,就急叫仆人一起返城回家。主仆二人走到这悦来酒楼站住,因为他们发现这里似乎是在做白喜事。小孩子喜欢热闹,垫着脚伸长脖子往里面看。最后,张小刀索性骑在仆人脖子上看。小刀一眼看到一个穿着奇怪的男人在那里干嚎。小刀看了半天不知道所以然,问左右看热闹的人才知道:悦来酒楼死了一个日本人。小刀看饱了热闹,心里惦记着爷爷,也就不再看了,爬下脖子,往家里走。走了一阵,小刀看到自家的木雕堂,立即甩开仆人的手,奔了过去,口里不住地喊道:“爷爷!爷爷!”老张闻声立即从椅子上蹦起来,窜出店门,脸上乐开了花,嘴里叫道:“我的乖孙子回来了!”这个时候的老张,哪还有半点刀圣的模样?小刀一下就扑入老张怀里,身子泥鳅一般扭来扭去,边扭还边揪老张的白胡。老张乐呵呵地说道:“小刀啊,外婆家好玩吗?”“好玩!”小刀脆声声应道。小刀眼睛忽地一转,说道:“爷爷,悦来酒楼死了一个人哩!”“死了人小刀还这么高兴啊?”老张假装责怪道。“死了一个日本人,小刀没见过嘛。”“哦?是吗?”老张神情顿了顿,正要抓住小刀再问上一问,忽然远处一声爆竹在空中爆炸开的声响传来,小刀趁这机会身子一扭窜进店里。老张摇着头跟着小刀进了店。小刀大眼睛骨碌乱转,忽然发现了什么,大声叫道:“爷爷!爷爷!小刀刻的菩萨不见了!”“是别人买去了!”老张答道。小刀转过脸面对爷爷,他有些不敢相信,说道:“爷爷,真的是有人买了小刀雕的菩萨啊?”“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买你雕的丑八怪?”老张说着用手指刮了刮小刀的鼻子。小刀一听爷爷这话,人一下蹦起老高,拍着手掌乐道:“爷爷,你输了,你都说我雕的菩萨卖不出去的。”老张乐呵呵地说道:“是啊,爷爷输了,爷爷不耍赖,爷爷给你买糖葫芦吃!”“好哦!”小刀又蹦了起来,拽着爷爷衣袖就要往外走,这时,空中一声巨响,显然是有人放爆竹,而且就在左近。巨响之后就是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小刀第一个窜了出去,一眼看到一支队伍在他们家店门前。小刀歪着头看着这支队伍,小刀知道,这是送葬的。老张缓步走出店,看到了队伍最前面的藤田。藤田此时一身白衣,一脸戚色,望着老张却不作声。老张走了过去,看了一眼藤田身后八人抬的漆木大棺,问道:“里面可是宫本老友?”“是我师傅!”藤田点头道。老张长叹了一声,说道:“你的师傅太过偏执了。”“师傅渴与君一战,现在师傅不在,弟子藤田愿代师傅与刀圣一战!”藤田了鞠了一躬,沉声道。小刀好奇地望着爷爷与这个日本人对话,聪明如他,却也搞不清楚这两个大人在说些什么。老张摆了摆手,说道:“不必了。”“为什么?”藤田的脸立刻猪肝一般红紫起来。“你师傅不是败在我的手上。”藤田大惊。老张叹道:“那尊菩萨不是出自我手,而是我这个孙子!”老张说着一指小刀。小刀吓了一跳,感觉到什么祸事指着自己了。藤田全身的血顿时涌了上来,瞬间的反应是:难道师傅和自己现在还要受这样的侮辱吗?他的手立刻放在刀柄之上,立刻准备拔刀,这时,就听老张继续说道:“赤子童心,未沾世上一点尘埃,刀刀虽陋,却至简,至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老朽也曾把玩月余,实话实说,老朽也无法可破!”藤田闻言,身子剧震,望了一眼老张,又看了一眼小刀,许久许久,身子宛如凝固。小刀被看心里直发毛,想转身跑掉,就在这时,终见那个凶凶的日本人动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率队离去。风中飘展的招魂白旗渐渐不见,爆竹声响也渐渐低落,可那日本男人自爆发出山崩海啸一般的哭声后却越远越烈,如同低低的雷声一般在祖孙二人耳中滚动,久久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