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成年人来说,过年跟打一场仗一样疲惫,许多人管这个叫年关难过。可是对孩子来说,这是难得的庆典。可以不用去学堂,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都不用摸书本和笔砚,可以玩烟花爆竹,吃许多好吃的平时不大做的美食和点心,去亲戚家中拜访,和年纪相当的伙伴在一起肆意玩闹。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有红包可拿。朱家现在也是四世同堂了,算得上是兴旺之家。老爷子笑呵呵的抱着重孙子和重孙女,还从高脚青花瓷盘里摸了饴糖给他们吃。活脱脱一副含饴弄孙的天伦同乐图。钟氏虽然前几天办理年货的事情上出了纰漏,可是大太太看在这一对可爱的孙儿面上,也不会认真跟她计较。说实在的,儿媳妇只要能生,会生孙子,其他的本事都是次要的。不过提到这个……大太太的目光不着痕迹的在小儿媳妇的身上溜了一圈——看起来还不象有动静。虽然说她进门还不满一年,可是大太太还是希望她能快点有好消息。要搁着以前,她早预备着给儿子房里放人了。人选她都预备好了,都是那看着就好生养的,老实的听话的。可是儿子说的也有道理,他现在要备考,前程为重。如果等春闱结束儿媳妇还没有动静,大太太这回无论如何是要给儿子身边放人了。又林不知道大太太在琢磨什么——她看着一屋子小孩子,还有半大孩子,以及刚脱离孩子行列的少年。人人都笑逐颜开,只有一个例外。朱博南的父亲早亡,跟着寡母三太太陆氏生活。又林对这个孩子除了刚到朱家的时候见过面说过话之外,几乎再没有打过交道了。他和他母亲一样。总是很沉默,不合群。别人在欢笑的时候,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三太太这样。又林可以理解。因为她的寡妇,礼法对她的要求就是如此。她必须身着素服,清心寡欲。一切吉庆场合都不欢迎她,她也永远与欢乐无缘。可是三太太把儿子也养成了这样——一点儿都不象个孩子。又林觉得好象没见他笑过,也没有听他主动开口说过话。孙子们从大到小并排站着,老爷子笑呵呵的,每人都勉励了两句。朱博南低着头。和堂兄弟们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屋里人太多,太气闷。家里男丁坐了一桌,女眷们坐了一桌。因为都是自家人,也没用屏风遮挡。酒气、菜的油腥味儿。女人身上的脂粉头油气味儿全混在一起,屋里炭炃烧得旺,门窗又紧闭,又林觉得透不过气来。席上的菜她也没动几筷,为了讨个好采头,这些菜都是些富贵菜,样样都有说头,年年有余五谷丰登什么的就不说了,关键是菜太油腻。让人没法儿下筷子。涮锅子上来的时候,又林涮了两片白菜吃了,又喝了一点粥。粥有点太甜,里头有蜜枣莲子赤豆等物,放了不少糖,煮得稠稠的。象是黏在了喉咙里一样不好下咽。幸好吃完饭,老太爷就先出去了,大老爷他们也都各自走了。老太太也觉得劳神,去一旁靠着歇着。又林瞅了个空子出来,站在廊下深深吸了几口气。带着雪味儿清新空气吸到嘴里仿佛带着甜丝丝的清香,又林觉得刚才在屋里捂得昏沉沉的脑袋也清醒不少。身后有人拿着斗篷替她披上。又林转头看见了朱慕贤。“你不是到前头去了?”“那么热闹,少我一个也不少。”又林左右看看——还好两人站在阴影里,倒不会被人一眼看见。“你还是过去露个面儿吧,别让人说闲话。”虽然两人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俩,可是当着人只能相敬如宾,亲热一点儿都不成。朱慕贤轻声说:“看你刚才好象没怎么动筷子,是不是吃不惯?”“不是,可能是中午睡了一会儿,所以这会儿一点儿都不饿。”朱慕贤凑到她耳边说:“我让书墨去厨房吩咐了一声,预备些点心。你回来再垫垫肚子。”又林微垂下头,感觉他热热的鼻息喷到脖颈上,半边身体都有些酥了。朱慕贤刚才喝了酒,虽然不多,可这感觉他的手掌和呼吸都比平时热了两分。“知道了……你快去吧。”朱慕贤有些依依不舍的松开她的手。这还是又林头次在京城过年。以往在于江不是没见过雪,可是很少,也很薄。京城的雪和南边儿完全不一样,半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都不消融,皑皑白雪衬着廊下的大红灯笼,还有门上的大红春朕,红白相映,一点都不显得冷清,反而有种格外的喜气。又林目送朱慕贤出去,搓了下有些凉意的手,转身正要进屋,冷不妨台阶下有个人站了起来。又林吓了一跳,幸亏没有喊出声来。因为她已经借着窗子里和廊下灯笼的光亮看清楚这人是谁了。不是什么歹人,也不是丫鬟小厮,而是三房的朱博南。“六弟?”朱博南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低低的也招呼了一声:“四嫂好。”又林不知道这孩子在台阶下头待了多久了——说不定刚才他们夫妻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可是看他只披了条薄薄的斗篷,站在这儿难道就不觉得冷?“你怎么没往前头去?”朱博南不吭声,就在又林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小声说了句:“娘让我早点儿回去。”这个儿子是三太太唯一的指望,寡母独子,自然看得紧。可是他也没回去啊。“六弟你穿的有些单薄。别在雪地里站着了。要不就早点儿回去,要不就再进屋来暖和暖和,吃杯热茶再走。”朱博南站那不动,低着头。也不说话。又林在肚里叹口气。这种年纪的男孩子最是别扭了——说起来,德林也是这般大小了。总不喜欢人把他们当孩子看,想事情还容易钻牛角尖。又林在家的时候收拾德林倒是很顺手。德林没这么闷,而且她是姐姐,训弟弟是天经地义的。可是这会儿她是个嫂子,还是堂嫂,实在不方便说什么,又不能把这孩子扔在这儿一个人挨冻不管他。幸好这会儿救星来了,朱慕贤又回来了。又林有些意外。朱慕贤看到她和朱博南站在台阶那里也有些意外。“你怎么回来了?”“忘了和你说一声,窗户前头我写的字先别收起来。”朱慕贤简短的交代了一句,又问朱博南:“六弟怎么了?不舒服吗?”朱博南摇了摇头。“那咱们一块儿往前面去吧。”他还是摇了摇头,挪了一下步子:“不了……我……我先回去了。”夫妻俩看着他走了,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放心。“我去送送六弟,怎么没人跟着他。”这个又林知道。三太太没给儿子身边专门配置一个丫鬟或是小厮,平时在自己屋里当然满屋子人伺侯着不显,一出门就能看出来他身边没有人照应着了。“三婶儿呢?”“还在屋里呢,现在时辰还早些,大概要过一会儿才回去。”朱慕贤拿了盏灯笼去追朱博南去了,又林也进了屋里。一进屋,那种有些混浊难闻的气味儿一下子扑在脸上,让她胃里顿时翻腾起来。一阵阵难受。不过她身为儿媳妇,婆婆都没有走,她不能自己提前先走。只能从荷包里摸出个小瓶儿来,点了些薄荷散在指尖,在太阳穴处薄薄的抹了一层,用以清心提神。这还是她从于江带来的东西。当时是为了怕晕船才备的,没用掉,现在倒派上用场了。挺好用的东西,又林决定开春给娘家写信,让四奶奶再给她多备一些送来。守岁虽然未必真的要守到子时,但是也比平时晚睡了许多。等到人都散了,又林扶着大太太回去,走到院门口,大太太抬抬手说:“你也回去歇着吧,今儿够累的,明天还得早起呢。”又林应了一声,看大太太进门之后才回来。桃缘居确实靠街更近,街上有人放花炮,残屑都落进院子里来了。红红的碎屑撒在雪地上,显得有些凌乱。白芷一直守在屋里,又林他们一回来,热水茶点都是齐备的。“奶奶累了吧?快喝口茶。刚才书墨来过,送了一提盒点心和粥来,奶奶要不垫点儿?”“点心就不用了,粥给我盛了碗吧。”白芷应了一声,洗手去盛了粥来。朱慕贤也回来了,一进门就吸鼻子:“好香?吃什么呢?也给一碗。”又林笑着说他:“馋猫鼻子尖。”朱慕贤搓了搓手,站到炭盆边儿上去烤火,小英和翠玉忙过去替他解斗篷。“六弟送回去了?”“嗯。”朱慕贤坐了下来,把又林面前的粥端起来就喝。“哎,这是我喝过的。”“没事儿。”他唏里乎噜喝完了,才说:“六弟也不容易,大过年也不得闲儿,还得背书写字。”“什么?”又林奇怪:“不是放年假么?再说,天这么冷,砚也容易冻——手也冷啊。”“三婶儿望子成才呗……”朱慕贤没有再多说……今天家里来客人了,好多孩子——满屋都是尖叫、玩具、争执、碰撞……脑袋嗡嗡的,到现在都没彻底清醒。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