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娘躺在一张秀美的榻上,旁边香气萦绕,外头人声喧杂。灵凝听着外头喝酒劝令的人声,一开始还觉得很有趣,谁知听到后来,发现其中尽有许多打情骂俏、不堪入耳的话语,不由脸儿羞红,啐道:“难怪那天你和浴月姐把我拖住,不肯让我进来,这、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隐娘低声道:“这里是青楼。”灵凝还是不明白:“什么是青楼?外面好像也没有刷青漆啊?”隐娘知道二师姐从小呆在玄天上道境那种正正经经的仙家妙境,现在更是玄天帝姬,像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人跟她提及。只是要跟她解释嘛,其中的污秽之处,她一个女儿家又哪好意思说得出口?她只好装作咳嗽,谁知却越咳越是厉害,竟咯出血来。灵凝吓得赶紧替她捶背,又见她脸色越来越不好,整个人也失了精神,不由更是担心。门打了开来,旋又关上,一个人闪了进来,见隐娘模样,叹道:“这是有人一直在暗处对她使用魇法,这样下去,只怕她难免就此魂飞魄散。”灵凝急道:“李先生,难、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么?”这人竟是李太白。李白左手执壶,右手执杯,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才道:“难,唯今之计,只怕便只有找出暗中施魇之人,在他手上必定有木人草人之类的东西,只有将它抢回来,才能替聂姑娘解魇。”灵凝一脸忧愁。她学了不少术法,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知道魇法的厉害。师父有时惹得浴月生气,浴月也会做个小人,贴上师父的名字然后用针扎用手扯,但那都只是做做样子解解气罢了,就算把她的小木人扎上一万个洞,也不会让风魂掉下一根汗毛来。然而暗中对隐娘施魇的人,却是真的要害她性命。李白虽然生性不羁,却也知道事关隐娘生死,不敢再开玩笑。他搬了一张椅子坐下,正色道:“任何魇术都是有距离限制的,可以想见,暗中谋害聂姑娘的人就算不在猗天阁内,也绝不会离得太远。而我听你们说,在丹凤宫时聂姑娘竟在魇术的控制下做出违背自身意愿的举动去行刺金德王,要做到这种程度,施魇之人更不可能离得太远,多半他当时也就在你们周围……”灵凝怔了一怔,道:“李先生的意思是……”李白叹道:“只怕聂姑娘行刺金德王时,那人同样也在丹凤宫中。”灵凝抿了抿嘴,隐娘也半伏在床头,强忍着胸口那一阵阵的闷痛,睁大眼睛看着李白。灵凝犹豫了一下,道:“这、这可如何是好?丹凤宫那么大,我们又不能光明正大地闯进去找人,就算金德王真的肯让我们搜,那么多人,我们又怎么知道谁才是想要害隐娘的人?”“这倒无妨。”李白道,“那人能够对聂姑娘施用魇法,那就必定是弄到了聂姑娘的头发或是鲜血,利用那发血与聂姑娘自身的神秘联系,才能害到聂姑娘。而反过来,我们亦能藉由这种联系将其找出来。”灵凝本是关心则乱,再加上自己术法虽然学了不少,但哪一种该在哪个时候用出,却全无头绪。现在被李白这么一提醒,立时反应过来,道:“有了。”当下,灵凝便摘下隐娘的几缕秀发,又请李白上街买了一些朱砂龙蜡,用一个下午制造出了魂寻香。这里本就是烟花之地,一来没有人会想到她们竟会藏在这种地方,二来,这个房间本是李白的一位红粉知己所住,有她帮助,也没有人知道这里多了两个少女,躲了一整个白天,倒也平安无事。天黑之后,灵凝点燃魂寻香,见大部分的青烟都往隐娘身上飘,却总有一丝飘向了它处,立时便打算沿着那丝青烟寻去。此时,隐娘已是昏昏迷迷,让人担心,灵凝不敢再等,只好请李白帮忙照看隐娘,自己借着夜色飞了出去。夜风清冷,灵凝乘着云朵,觉得身上有些凉凉的。或许是因为她昨晚的那番闹腾,到处都戒备得更加严了,她隐着身形,追着那缕青烟,发现它竟真的是往猗天阁的顶端飘去。飞到半空中时,一群兵将杀气腾腾地冲来,把她吓了一跳,差点扭头就跑,结果这些人经过她的身边,却毫不停留。她松了口气,忙往上方继续飞去,一直来到丹凤宫附近。这里本就是王后与两位公主所居之处,戒备自然森严,好在灵凝仙术了得,就这样悄悄地潜了进去。经过了不知多少处假山玉亭、精致园林,她发现青烟飘进了前方的一座楼阁里,几名侍女路过。她不敢大意,直等这些人离去后,才飞到楼阁的窗户旁,透过那半透明的蝉翼金线彩月纱往内看去,见里面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一手拿着木人之类的东西,另一手则拿着针线往它扎去,而魂寻香分出的那缕青烟,竟是往她手上的那个东西扎去。灵凝认出了这少女是金德王的两位郡主之一,只是正值夜半,她穿的是一件胁下打结的缀珠绣月鹅黄色诃子,露出香肩和小腿。诃子同样也是亵衣的一种,单靠这样的打扮,灵凝根本无法分出她到底是金天春静,还是金天秋野。但不管她到底是春静儿还是秋野儿,对灵凝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有生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这样怒不可遏。金德王以隐娘行刺他为名,将隐娘关入牢中,然而在背后用魇法陷害隐娘的,却分明是他的女儿。她破窗而入。那少女正是春静儿,她听到异响,诧异地回头,灵凝早已抢过她手中的小人,那小人是用锦缎绣成,内充木棉,魂寻香正往它飘去。春静儿被吓了一跳,又见出现的人竟是灵凝,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正要说话,灵凝已气得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春静儿倒在地上,吓得不敢吭声。灵凝抢到小人,立时又飞了出去,谁知外面早有人发现情况有异,又有几名侍女看见她,惊声尖叫起来。数十条身影雀起兔落,又有一道剑光直掠而来,乃是剑圣李逻。灵凝咬了咬牙,掉头又飞入阁内,等李逻带着宫中侍卫赶到时,灵凝已寻着一把剪刀对准春静儿的咽喉,挟着她慢慢走了出来。“滚开!”灵凝冲着李逻等人怒叱。李逻见她纤手发颤,担心她不小心伤到春静儿,慌忙道:“公主殿下,有话好说……”又有几个身影赶了过来,其中一个女孩儿失声叫道:“姐姐……”那是秋野儿!灵凝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在她看来,这些人中根本没有一个是好人。她以祥云驾着自己和春静儿,缓缓往宫外退去,金德王也亲自赶了过来,见自己的女儿竟被灵凝劫住,不由紧紧皱眉。灵凝挟着春静儿飞到丹凤宫边缘,李逻等人担心春静儿有失,自是不敢动手。有人在金德王耳边提出建议,金德王点了点头,排众而出,朝灵凝说道:“公主,你的几名同伴……”话还未完,灵凝早已伸手一挥,一道冰柱向金德王袭来,金德王慌忙滚开,极是狼狈。而灵凝则趁机带着春静儿飞出丹凤宫,往下直飞。金德王不由勃然大怒。他本是想用被囚禁关押的浴月、何焰华、郑袖儿三人去换春静儿,谁知灵凝竟连听也不听,反而要置他于死地。他却不知,灵凝不是不想听他说话,而是她太紧张了,又一心认定春静儿对隐娘施魇之事,金德王绝不可能毫不知情,因此一看金德王靠近,便以为他要不顾春静儿性命强行向自己出手。夜色弥漫,灵凝挟着春静儿一路往猗天阁的最底层飞去。她只是经验不够,并非人不聪明,现在存了心眼,目的虽是最底层,却在各层之间来飞穿梭,又以各种幻术隐藏身形,那些兵将被她绕得晕头转向,仅有李逻等少数几人能够跟住她。李逻虽然紧追着灵凝,却是毫无办法,且不说灵凝自身仙术了得,又一直挟持着春静儿,让他寻不到下手的机会,就算真有机会出手,他也不敢冒着杀害玄天帝姬的罪名。就这样又追了一阵,有人叫道:“将军,你看。”李逻一抬头,却见丹凤宫竟然冒出火光。他脸色一变,再回过头,见灵凝带着春静儿已不知拐进了哪条巷子,虽然担心春静儿,但丹凤宫无故起火,也不知是不是遇到敌袭,无奈之下,他只好掉过头直往丹凤宫飞去。灵凝又绕了一阵,见所有人都已被自己甩开,而丹凤宫不知为何火光冲天,李逻正带着一众妖术师赶去救火。她松了口气,把春静儿推落在地,恨恨地问:“你为什么要害我师妹?”春静儿脸色苍白,颤声道:“我哪有害她?”灵凝见她不肯承认,更是心中恼怒,正要骂她,却见春静儿突然睁大眼睛看着她的身后。灵凝心中一惊,猛一转身,一道矛影已直袭而来,瞬间刺穿她的身体。祥云碎散,血花飞溅,她摔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上空那身穿黑甲、背生双翅的少女。短矛从她的胸口透了进去,插在地上。黑甲少女冷冷地看着灵凝,将手一招,短矛倒退而回,飞入她的手中。灵凝双手撑地,目光呆滞,使劲喘着气,鲜血从她的胸口喷洒而出,春静儿心惊胆战地将她扶住。那少女飞在空中,黑色双翅缓缓拍动,矛尖上滴落着殷红的血珠。她的眼中一片冷漠,冷漠中甚至带着一点儿残忍的笑。眼见灵凝居然还活着,那丝笑意变得更加强烈了,她身子一闪,手持短矛俯冲而下,矛尖对着灵凝的咽喉。灵凝却猛然抬起头来,不屈地瞪着她。紧接着,黑甲少女发现,她的短矛起了火。那短矛本是由黑金石铸成,便连三昧真火也无法烧毁,然而现在它却突然烧了起来。不止是她的短矛,在她与灵凝之间竟也腾起了火,那火并不猛烈,却至刚至阳,连地面都在这一瞬间烧出了大坑。燃烧的,是抹在矛上及溅落在地的灵凝的血。那是烛龙离火。黑金石铸成的短矛被烧得只剩下了短短一截,挡在面前的火焰更是腾出惊人热,让黑甲少女心惊。而灵凝就趁着这一空隙,回身抱住春静儿。血光一闪。灵凝已带着春静儿借血遁逃走。烛龙离火虽然凝而不散,周围的建筑却因为无法承受其扑出的热气而烧了起来,火势开始扩散,随着那一声声尖叫,住在附近的人早已被纷纷惊醒。黑甲少女皱了皱眉,双翅一拍,迅速退走。猗天阁的四层和最顶层同时烧起了大火。最顶层的丹凤宫还好一些,很快就被人扑灭,四层琳琅坊的火势却愈演愈烈,不管赶来救火的那些妖术师如何招雨唤云,亦无法将其熄灭。二层象忧坊的一个小巷子里,春静儿扶着灵凝,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灵凝脸色金白,胸口还在溢着血水,若不是她体内五行之气里暗含烛龙离火与太阴玄寒之气,自行护住心脉,只怕早已香消玉殒。春静儿见灵凝奄奄一息,又想到灵凝刚才身受重伤却仍带着她逃到这里,分明就是怕那穿着黑甲的奇怪少女会连她也害死,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她看向周围,想要找人来救灵凝,灵凝却强自睁开眼睛看着她,艰难地道:“去、去救隐娘……”春静儿怔了怔,还没明白过来,灵凝已用发颤的手将那沾满血水的锦制小人塞入她的手中。春静儿低头看去,见灵凝目光散乱,身躯发冷般轻抖着,却还在那念着:“救隐娘、拿去救……救隐娘……”春静儿心中不忍,颤声问:“她在哪里?”灵凝迷迷糊糊地道:“青漆、青漆……楼……”青漆楼?是用青漆刷涂的楼么?春静儿茫然地抬头四顾,也不知该如何去寻找。眼见灵凝已近垂死,春静儿握着那满是血水的锦制小人,心乱如麻,想道:“聂家小妹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小锦人只不过是青耕夫人拿给我学针线的东西,灵凝公主为什么要闯到宫里抢它?”正自不安间,暗处却有人走了出来,春静儿定神看去,却见那是一个她认识的女人。她诧异地问:“青耕夫人,您怎么会在这里?”这位青耕夫人住在猗天苏门阁已有多年,以刺绣闻名,由于春野儿对刺绣亦有所好,金德王便将她请入宫中教导春静儿。青耕夫人温柔地看着春静儿,向她伸出手:“春郡主,我只是来拿回我的小锦人,你能把它给我么?”春静儿道:“它、它已经被血弄脏了……”“没关系。”青耕夫人微笑着,“你只要把它还给我就可以了。”春静儿被她的笑容所惑,不由得要将小锦人递过去,谁知手腕一紧,低头看去,却是灵凝的手紧紧地搭在她的手腕上。灵凝虽已陷入半昏半迷之中,却兀自念着:“拿去、救隐娘……”春静儿的心越跳越快,她强迫自己定住心神,抬起头重新看向青耕夫人:“夫人,你告诉我,这小人……这小人到底有何用处?为什么灵凝公主要抢它?为什么拿着它就可以去救聂……”她说不下去。青耕夫人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化作一片冰冷与怨毒。她看着春静儿,冷冷地道:“春郡主,你实在是问得太多了……”十几条人影从周围的建筑上翻了下来,张弓搭箭,箭尖全都指向春静儿和灵凝。春静儿脸色苍白,事到如今,再怎么迟钝她也知道是青耕夫人在背后弄鬼。青耕夫人叹道:“春郡主,你可不要怪我。我其实并不想连你也害死,只是你若不死,把事情回去一说,就难免让人对我起疑。既如此,也就只有让你陪着聂隐娘那贱人一路归赴黄泉了。”说完,青耕夫人漠然地转过身去。风声疾响,那些箭矢尽皆离弦,往春静儿和灵凝射来。春静儿闭上眼睛回身一抱,想要用身子替灵凝挡箭。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想象中的痛楚却没有出现,耳朵只听到锵锵作响,与之相伴的是似玄似虚的剑啸声。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就这样搂着浑身是血的灵凝,动也不敢动。青耕夫人的怒声在她身后响起:“什么人?”一个少女的声音随之传来:“你管我是谁。”春静儿惊魂未定地回过头来,却只见剑光闪动,不但那些射来的箭全都断折在地,连那些持弓之人也一个个地睁大眼睛倒了下去。剑光凝住,红影晃动,一个少女已跃了下来,接住剑光,红衣红鞋,连髻上的贴花都是红的。青耕夫人脸色终于变了:“薛红线?”薛红线急掠向前,一剑劈去:“正是你家姑奶奶!”三部太乙紫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