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黄昏。远山在夕阳中由翠绿变为青灰,泉水流到这里,也渐渐慢了。风的气息却更芬芳,因为鲜花就开在山坡上,五色缤纷的鲜花静悄悄地拥抱着一户人家。小桥。流水。这小小的人家就在流水前,山坡下。院子里也种着花。一个白发苍苍、身材魁伟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劈柴。”他只有一只手。但是他这只手却十分灵敏、十分有力。他用脚尖踢过木头,一样手,巨斧轻轻落下,“喀嚓”一响,木头就分成两半。他的眸子就象是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遥远、冷淡。也许只有经历过无数年丰富生活的人,眼睛才会如此遥远,如此冷淡。小武和高立走了进来。他们的脚步很轻,但老人还是立刻回过头。他看见了高立。但是他眸子里还是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高立走过去,他就慢慢地放下斧头。然后他突然跪下去,向高立跪下去,就象奴才看见主人那么样跪下去。但是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也没有说一个字。高立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人就象是在扮着一幕无声的哑剧。只可惜谁也不知道剧中的含意。小武也只有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幸好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声音。是温柔而妩媚的声音,是少女的声音。双双。她在屋子里柔声轻哼:“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我知道。”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欢喜和柔情。高立听到这声音,眼睛里也立刻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柔情。小武几乎看得痴了。他忽然发觉自己也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这个女人。“她当然是值得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的。”老人又回过头,开始劈柴,“喀嗓”一声,一根柴又被劈成两半。她并没有出来。小武已跟着高立走进了屋子。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比平时快。“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究竟有多美?”客厅里打扫得很干净,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旁边有扇小门,门上垂着竹帘。她声音又从门里传出来。“你带了客人口来?”她居然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高立的声音也变得非常温柔,“不是客人,是个好朋友。”“那未你为什么不请他进来?”高立拍了拍小武的肩,微笑着道:“她要我们进去,我们就进去。”小武道:“是,我们进去。”这句话说得毫无意义,因为他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然后他就跟着走了进去。然后他的思想立刻全都停止,以至连心跳都似已停止。他终于看见了双双——这第一眼的印象,他确信自己永生都难以忘记。双双斜倚在**,一双拉着薄薄的被单的手,比被单还白,白得似已接近透明。她的手臂细而纤弱,就象是个孩子,甚至比孩子还要瘦小。她的眼睛很大,但却灰蒙蒙的全无光彩。她的脸更奇怪。没有人能形容出她的脸是什么模样,甚至没有人能想象。那并不是丑陋,也没有残缺,却象是一个拙劣工匠所制造出的美人面具,一个做得扭曲变了形的美人面具。这个可以令高立不惜为她牺牲一切的美人,不但是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且还是个瞎子。屋子里摆满了鲜花,堆满了各式各样制作精巧的木偶和玩具。精巧的东西,当然都是昂贵的。花刚摘下,鲜艳而芬芳,更衬得这屋子的主人可怜而又可笑。但是她自己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自怜自卑的神色,反而充满了欢乐和自信。这种表情竟正和一个真正的美人完全一样。因为她知道世界的所有的男人都在偷偷地仰慕她。小武完全怔住。高立却已张开双臂,迎了上去,轻轻搂住了她,柔声道:“我的美人,我的公主,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已经想得快疯了。”这种话简直说得肉麻已极,几乎肉麻得令人要作呕。但双双脸上的光辉却更明亮了,她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头。看她对他的态度,就好象拿他当做个孩子。高立也好象真的成了个孩子,好象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挨她打更愉快的事。双双吃吃笑道:“你这个小扯谎精,你若真想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广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也想旱点回来,可惜我还想多赚点钱,回来给我的小公主买好东西吃、好东西玩呀。”双双道:“真的?”高立道:“当然是真的,你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双双又笑了,道:“我还以为你被外面的野女人迷晕了头哩。”高立叫了起来,道:“我会在外面找野女人?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小公主!”双双笑得更愉快,却故意摇着头,道:“我不信,外面一定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人。”高立断然道:“没有,绝对没有。”他眨了眨眼,忽又接着道:“我本来听说皇城里也有个公主很美,但后来我自己一看,才知她连你一半都比不上。”双双静静地听着,甜甜地笑着,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亲。高立立刻好象开心得要晕倒。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一个畸形的小瞎子,两个人居然在一起打情骂俏,肉麻当有趣。这种情况非但可笑,简直滑稽。但小武心里却一点可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觉得心里又酸又苦。他只觉得想哭。高立已从身上解下一条陈!日的皮褡裢,倒出了二三十锭金子,倒在**。他拉着双双的小手,轻摸着这些金子,脸上的表情又得意、又骄傲,道:“这都是我这几个月赚来的,又可以替我们的小公主买好多东西了。”双双道:“真是你赚来的?”高立大声道:,“当然,为了你,我绝不会去偷,更不会去抢。双双的神色更温柔,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有你这么样一个男人,我真,我真为你而骄傲。”高立凝视着她,苍白、憔悴、冷漠的脸忽然也露出种说不出的欢愉幸福之色。在外面所受的委曲和打击,现在早已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了。小武从未看过这种表情,也从未想到会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到了这里,他就好象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双双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显然也已感觉得到。所以她自己也是完全幸福而满足的。你们能说他们不配么?小武忽然也觉得她很美了。一个女人只要能使她的男人幸福欢愉,其他纵然有些缺陷,那又能算得了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双双忽然红起脸一笑,道“你刚才不是说带了个朋友回来吗?””高立也笑了道:“你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晕了头,连朋友都忘了。”双双道:“你在别人面前也这么说,不怕别人笑话。”高立道:“他怎么会笑话我们,这小子现在一定嫉妒我嫉妒得要命!”他看着小武,目中充满了祈求之色。小武叹了口气道:“你总在我面前说,你的小公主是世上第一美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骗人精。”高立脸色立刻变了,拼命挤眼,道:“我哪点儿骗了你?”小武道:“世上哪里有象她那样的美人?她简直是天上的仙子。”高立笑了。双双也笑了。小武用拳头轻打高立的肩,笑道:“老实说,我真羡慕你这混小子,你哪点儿配得上她。”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实在配不上她,只可惜她偏偏要喜欢我。”双双吃吃笑道:“你们看这个人,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高立道:“我是跟这小子学的。”三个人同时大笑,小武忽然也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开心过。双双睡得很早,吃完了饭,是高立扶她上床的,还替她盖好了被。她就象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样样事都需要别人照顾。可是她却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现在星已升起。高立和小武铺了张草席在花丛间,静静地躺在星空下。夜凉如水。星空遥远而辉煌。小武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说的不错,她的确是个奇妙的女人。”高立没有说话。小武道:“她的外貌也许并不美,可是她的心却很美,也许比世界上大多数美人都美丽得多!”高立还是没有说话。小武道:“我本来一直在奇怪,象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是个小气鬼,现在我才明白了。”他叹息着,接着道:“为了她这样的女人,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值得的。”高立忽然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她。”小武道:“你不是?”高立也叹了口气,道:“我若说得光明堂皇些,当然可以说是为了她,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这么样为的是自己。”小武道:“哦!”高立道:“因为我只在这里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平静快乐。所以……”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每隔一段时候,都一定要回来一次,住几天,否则我只觉早已倒了下去,早已发了疯。”——人也象机械一样,每隔一段时候,都要回厂去保养保养,加油的。小武当然懂得这意思。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怎么遇见她的?”高立道:“她是个孤儿。”小武道:“她的父母呢?”高立道:“已经死了,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接着道:“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为了不让她伤心,从小就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孩子,她……她自己当然也看不见自己。”看不见自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也看不见别人。就因为她看不见别人,所以才不能将自己跟别人比较。小武长长叹息着,黯然道:“她是个瞎子,这本是她的不幸。从这一点看,这反而是她的运气。”幸福与不幸之间的距离,恐怕本来就很微妙。高立道:“有一次我受了很重的伤,无意间来到这里,那时她父母还没有死,他们为我疗伤,日日夜夜地照顾我,从没有盘问过我的来历,也从没有将我当做歹徒。”小武道:“所以你以后就常常来?”高立道:“那时我已将这里当做我自己的家,到了年节时,无论我在哪里,总要想法子赶着回来的。”小武道:“我了解你这种心情。”他脸上也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痛苦之色,这个看来很开朗的少年,心里也有很多不可与外人道出的痛苦和秘密。高立道:“后来……后来她的父母死了,临终以前,将他们唯一的女儿交托给我,他们并不希望我娶她,只不过希望我能象妹妹般看待她。”小武道:“可是你娶了她?”高立道:“现在还没有,但以后——以后我一定会娶她的。”小武道:“为了报恩?”高立道:“不是。”小武道:“你真的爱她?”高立迟疑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只知道……只知道她可以使我快乐,可以使我党得自己还是个人。”小武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娶她?”高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喝我们的喜酒?”小武道:“当然想。”高立坐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肯不肯在这里多留几天。”小武道:“反正我也已无处可去。”高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好,我一定请你喝喜酒。”小武跳了起来,用力拍拍他的肩道:“我一定等着喝你的喜酒。”高立道:“我明天就跟大象去准备。”小武道:“大象?”高立道:“大象就是刚才替我们做饭的那个独臂老人。”小武道:“他一一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高立笑得仿佛很神秘,道,“你看呢?”小武道:“我看他一定是个怪人,而且一定有段很不平凡的历史。”高立道:“你看过他用斧头没有?”小武道:“看过。”高立道:“你觉得他手上的功夫如何?”小武道:“好象并不在你我之下。”高立道:“你的眼光果然不错。”小武道:“他究竟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对你特别尊敬?”高立又笑了笑,道:“这些事你以后也许会慢慢知道的。”小武道:“你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高立道:“因为我答应过他,绝不将他的事告诉任何人。”小武道:“可是我……”这句话没有说完,他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箭一般向山坡里的一丛月季花里窜了过去。他的身法轻巧而优美,而且非常特殊。花丛中仿佛有人低声道:“好轻功,果然不愧为名门之子。”小武的脸色变了变,低叱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喝声中,他已窜入花丛,正是刚才那人声发出来的地方。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花丛里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星月在天,夜色深沉。高立也赶了过来,皱眉道:“是不是七月十五的人又追到这里来了?”小武道:“只怕不是。”高立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小武没有回答。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有些惊讶,又仿佛有些恐惧。既然他算准不是组织中的人追来,又为什么要恐惧?高立虽然想不通,也没有再问。他知道小武若是不愿说出一件事,无论谁也问不出来的。高武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大象呢?”高立道:“只怕已睡了!”小武道:“睡在哪里?”高立道:“你想找他?”小武勉强笑了笑,道:“我……我能不能去找他聊聊?”高立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是个很不喜欢聊天的人?”小武目光闪动着,目中的神色更奇特,缓缓道:“也许他喜欢跟我聊天呢。”高立凝视着他,过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道:“也许,这肚上奇怪的事本来就多得很。”大象并没有睡。他开门的时候,脚上还穿着鞋子,眼睛里也丝毫没有睡意。没有睡意,也没有表情。他无论看着什么人,都好象在看着一块木头。高立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大象道:“睡着了的人不会开门。”他说话很慢、很生硬,仿佛已很久没有说过话,已不习惯说话。高立显得很惊讶,仿佛已有根久没有听到过他说话。屋子里很简陋,除了生命上必需之物外,什么别的东西都没有。他过的简直是种苦行僧的生活。小武只觉得这里恰巧和双双的屋里成了个极鲜明的对比,就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魁伟、健壮、坚强、冷酷的独臂老人,也和双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若没有非常特别的原因,这么样两个人是绝不会生活在一起的。大象已经拉开张用木板钉成的凳子,说道:“坐。”屋里一共只有这么样一张凳子,所以小武和高立都没有坐。小武站在门口,眼直勾勾地看着这老人,忽然道:“你以前见过我?”大象摇摇头。小武道:“可是你认得我!”大象又摇摇头。高立看看他,又看看小武,笑道:“他既未见过你,怎么会认得你!”小武道:“因为他认得我的轻功身法。”高立道:“你的轻功身法难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小武道:“有。”高立道:“我怎么看不出?”小武道:“因为你年纪太轻。”高立道:“你难道已经很老了。”小武笑了笑,只笑了笑。高立又问道:“就算你轻功身法和别人不同,他也没看过。”小武道:“他看过。”高立道:“几时看过的?”小武道:“刚才。”高立道:“刚才?”小武又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睛却在看着大象脚上的鞋。鞋子上的泥还没有干透。最近的天气一直很好,只有花畦的泥是湿的,因为每天黄昏后大象都去浇花。但若是黄昏时踩到的泥,现在就应该早已干透了。高立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立刻明白刚才躲在月季花丛中的人就是他。“是你?”大象并没有否认。高立道:“你真的认得他?”大象也没有否认。高立道:“他是谁?你怎么认得他的。”大象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小武,道:“你为什么还不回去?”小武脸色仿佛又变了变,道:“回去?回到哪里去?”大象道:“回你的家。”小武并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他反而问:“我为什么要回去!”大象道:“因为你非回去不可。”小武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大象道:“因为你父亲只有你这么样一个儿子。”小武身子突然僵硬,就象是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上。他眼睛盯着这老人,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不是大象。”高立悠然说道,“他当然不是大象,他是一个人。”小武不理他,还是盯着这老人,道:“你是邯郸金开甲!”老人面上还是没有表情。高立却已忍不住失声道:“金开甲?‘大雷神’金开甲?”小武道:“不错!”他淡淡地笑了笑,接着道:“你刚才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只因为你根本也不知道他是谁。”高立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不知道他就是大雷神。”小武道:“除了金老前辈外,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将斧头运用得那么巧妙?”金开甲突然冷冷地说道:“只可惜你年纪也太轻,还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风雷神斧’是什么样子。”小武道:“可是我听说过。”金开甲道:“你当然听说过,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言词间却已显露出一种慑人的霸气。小武淡淡道:“但是我却没有想到过,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雷神,竟会躲在这里替人家劈柴!”这句话里仿佛有刺。金开甲脸上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也象是突然被根钉子钉住。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缓缓道:“那当然要多谢你们家的人……”这句话里也仿佛有刺。小武道:“你只怕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见我。”金开甲道:“的确没有!”小武冷笑道:“就在十年前,大雷神还号称天下武功第一,今天见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金开甲道:“我不杀你。”小武道:“为什么?”金开甲道:“因为你是我救命恩人的朋友!”小武道:“谁是你的救命恩人。”高立突然道:“我。”小武很惊奇,道:“你?你救了大雷神?”高立苦笑道:“我并没有想到我救的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金开甲冷冷道:“那时我已不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否则又怎会被那几个竖子所欺。”他冷漠的眼睛里突又露出一丝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自从泰山一役,伤在你父亲手里之后,我就已不再是天下武林第一高手。”小武道:“他破了你的‘重楼飞血’?”金开甲道:“没有,没有人能够破得了重楼飞血。”小武道:“他虽然断了你一只手,但你还剩下一只有手。”金开甲冷笑道:“你毕竟年纪太轻,竟不知大雷神用的是左手斧。”小武怔住。过了很久,他突又问道:“你在这里天天劈柴,为的就是要练右手斧?”金开甲道:“你不笨!”小武道:“你已练了多久?”金开甲道:“五年。”小武道:“现在你右手是否能和左手同样灵巧?”金开甲闭上嘴,拒绝回答。没人会将自己的武功虚实,告诉自己的仇家的。高立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冬天劈柴,夏天也劈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他转向小武,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也知道你是谁了。”小武道:“哦!”高立道:“你不是姓武,你是姓秋,叫做秋凤梧。”小武也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高立道:“昔年‘孔雀山庄’秋老庄主,在泰山绝顶决斗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这一战连没有耳朵的人怕都听说过。”秋凤梧也不禁叹息,道:“那一战当真可以算是惊天地而位鬼神。”高立微笑道:“所以孔雀山庄的名字,我当然也听说过。”秋凤梧凝视着他,道:“秋凤梧也好,小武也好,反正都是你的朋友。”高立道:“当然是。”秋凤梧道:“而且永远都是。”他忽然转问金开甲,道,“但我们并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金开甲道:“当然不是。”秋凤梧道:“所以你若要找孔雀山庄复仇,随时都可以向我出手。”金开甲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找孔雀山庄复仇?”秋凤梧:“你不想报复?”金开甲道:“不想。”秋凤梧道:“为什么?”金开甲道:“那一战本是公平决斗,生死俱无怨言,何况我不过断了一只手!”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慢慢的接着道:“秋老头本可要我命的,他却只要了我一只手,我若一定要报复,是报恩,不是报仇。”秋凤梧看着他,仿佛很惊讶,又仿佛很佩服,终于长长叹了声,道:“难怪家父常说,大雷神是条了不起的男子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就凭这一点,江湖中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金开甲冷冷地道:“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秋凤梧道:“家父虽然胜了前辈,但大雷神却还是天下第手!”金开甲道:“不是。”秋凤梧道:“是。因为家父并不是以武功胜了前辈,而是用暗器。”金开甲沉下了脸,厉声道:“暗器难道不是武功——你难道看不起暗器?”秋凤梧道:“我……”金开甲道:“刀剑是武器,暗器也是武器,我用风雷斧,他用孔雀翎,他能避开我的风雷斧,我不能避开他的孔雀翎,就是他胜了。无论准也不能说他胜的不公平,你更不能。”秋凤梧垂下头,脸上却反而现出神采,道:“是,是我错了……”金开甲道:“你知道错了,就该快回去。”秋凤梧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金开甲道:“为什么?”秋凤梧笑了笑道:“因为我还等着要喝高立的喜酒。”酒在桌上。每个人在心情激动之后,好象都喜欢找杯酒喝喝。秋风梧举杯叹道:“英雄毕竟是英雄,好象永远都不会老的,实在想不到大雷神直到今日还有那种顶天立地的豪气。”高立叹道:“但这些年来,他日子的确过得太苦,我几乎从未见他笑过。”秋凤梧笑道:“但他想到你要请我们喝喜酒时,他却笑了。”高立道:“所以这喜酒我更非请不可。”秋凤梧道:“我也非喝不可。”高立笑道:“世上可有几个人能请到大雷神和孔雀山庄的少庄主来喝他的喜酒?”秋凤梧举杯一饮而尽,突然重重放下酒杯,道:“我不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高立愕然道:“你不是?”秋凤梧道:“我不是,因为我不配。”他又满倾一杯,长叹道:“我只配做杀人组织中的刽子手。”高立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也想不适,你怎么会入‘七月十五’的?”秋凤梧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因为我看不起孔雀翎,看不起以暗器搏来的名声,我不愿一辈子活在孔雀翎的阴影里,就像是个躲在母亲裙下的小孩子,没出息的小孩子。”高立道:“所以你想要凭你的本事,博你自己的名声。”秋凤梧点点头,苦笑道:“因为我发现江湖中尊敬孔雀山庄,并不是尊敬我们的人,而是尊敬我们的暗器,若没有孔雀翎,我们秋家的人好象就不值一文。”高立道:“没有人这么想。”秋凤梧道:“但我却不能不这样想,我加入‘七月十五’,本是为了要彻底瓦解这组织,我一直在等机会。”他又叹息一声,道:“但我后来才发现,纵然能瓦解‘七月十五’,也没有用!”高立道:“为什么?”秋凤梧道,“因为‘七月十五’这组织本身,也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幕后显然还有股神秘腹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它、指挥它。”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很沉重,道:“你猜不出谁在指挥它?”秋凤梧目光闪动,道:“你已猜出了?”高立道:“至少已猜中七成。”秋凤梧道:“是谁?”高立迟疑着,终于慢慢他说出了三千字:“青龙会。”秋凤梧立刻用力一拍桌子,道:“不错,我猜也一定是青龙会。”高立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秋凤梧道:“青龙会据说也有三百六十二个秘密的分舵。”高立道:“从正月初一到除夕,恰巧是三百六十五天。”秋凤梧道:“七月十五只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个分舵而已。”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脸色却更沉重。“七月十五”组织之严密,手段之毒辣,力量之可怕,他们当么清楚得很。但“七月十五”却只不过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处分舵之一。青龙会组织之强大可怕,也就可想而知。秋凤梧终于长叹道:“据说青龙老大曾经向人夸口,只要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就有青龙会的力量存在。”高立道:“他还说只要海未枯,石未烂,青龙会也不会毁灭。”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只可惜我们连青龙会老大是谁都不知道?”高立道:“没有人知道?”双双起来得很早。是高立扶她起床的,现在他们已到后面的山坡上摘花去了。他们当然要有很多话要说。昨天晚上,他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秋凤梧站在院子里,享受着这深山清晨中新鲜的风和阳光。他本来很想去帮忙金开甲做早饭的,但却被赶了出来。“出去,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看着这位叱咤一时的绝代高手拿着锅铲炒蛋,实在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那实在令人心里很不舒服。但金开甲自己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我喜欢做,做事可以使我的手灵巧。”“武功本就是人世的,只要你肯用心,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样可以锻炼你的武功。”现在秋凤梧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就好象在嚼着枚橄榄,回味无穷。他现在才明白金开甲为什么能成为天下武林第一高手。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他们正在等高立和双双回来。金开甲又开始劈柴。秋凤梧静静的在旁边看着,只觉得他劈柴的动作说不出的纯熟优美。武学的精义是什么?只有四个字——专心、苦练。其实这四个字也同样适于世上的每一件事。无论你做什么,若要想出入头地,就只有专心、苦练。“你可知道谁是自古以来,使用斧头的第一高手?”“不知道!”“鲁班。”“他只不过是个巧手的工匠而已。”可是他每天都在用斧头,对于斧的性能和特质,没有人能比他知道的更多,斧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斧就好象动用手指一样灵活。熟,就能生巧。这岂非也正是武学的精义。秋凤梧长长叹息,只觉得金开甲说的这些话,甚至比一部武功秘赏还有价值。这些也绝不是那些终日坐在庙堂上的宗主大师们,所能说得出的。阳光遍地,远山青翠。一个满头自发的老太婆,左手拄着根拐杖,右手提着个青布袱,沿着小溪蹈蹈独行,腰弯得就象是个虾米。秋凤梧道:“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家。”金开甲道:“最近的也在三五里外。”秋凤梧不再问了,老太婆却已走到院子外,喘息着,陪着道:“两位大爷要不要买几个鸡蛋?”秋凤悟道:“鸡蛋新鲜不新鲜?”老太婆笑道:“当然新鲜,不信大爷你摸摸,还是热的哩。”她走进来,蹲在地上解开青布包袱。包袱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老太婆拾起一枚,道:“新鲜的蛋生吃最滋补,用开水冲着。”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飕”的一声,一根努箭已穿入太婆的背。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抬起头,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已倒了下去。接着,就有个黑衣人影从山墩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入院子,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鸡蛋,远远掷出,落入小溪。只听“轰”的一声,溪水四溅。黑衣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险。”秋凤梧脸色已变了,似已连话都说不出。黑衣人转过脸对他勉强一笑,道:“阁下已看出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了吗?”秋凤梧摇摇头。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她就是‘七月十五’派来行刺的。”秋凤语变色道:“七月十五?阁下你……”黑衣人道:“我……”他一个字刚说出,身子突也一阵扭曲,脸已变形,嘴角也流出鲜血。血一流出来,就变成黑的。金开甲脸色也变了,抛下斧头赶来。黑衣人已倒下,两只手捧着肚子,挣扎着道:“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药……”金开甲想过去拿,秋凤梧却一把拉住了他。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哽声道:“求求你…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金开甲怒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动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秋凤梧冷笑道:“他死不了的。”黑衣人的脸又一阵扭曲,突然箭一般从地上窜起,扬**出了七点乌星。那老太婆竟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挥手,掷出了两枚鸡蛋。秋凤悟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两枚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滑入他衣袖。老太婆凌空翻身,倒窜而出。忽然发现秋凤梧已到了她面前。她双拳齐出,双锋贯耳。但秋凤梧的手掌却已自她双拳中穿过,她的拳头还未到,秋凤悟的手掌已拍在她胸膛上。轻轻一拍。老太婆的人就象是忽然被这只手掌粘住,双臂刚刚垂下,人也不能动了。然后她就听到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金开甲用一条手臂挟住了那黑衣人,挟紧,放松,黑衣人忽然间就象是一堆泥般倒了下去,断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鲜血慢慢的在地上散开。慢慢地渗入地中。金开甲凝视着,目光带着种深思之色,就仿佛这一生从未流血一样。老太婆不停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秋凤梧这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忽然恐惧得象是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秋凤梧一把揪住她苍苍自发,用力拉下来,带着她的脸皮一起拉了下来,就露出了另一张脸。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青的脸。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新来的?”这人点点头。秋凤梧道:“你知道我是谁?”这人舔了舔发于的嘴唇,道:“我……我听说过。”秋凤梧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这人勉强点了点头,脸上已无人色。秋凤梧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说实活。”这人道:“我说……我说。”秋凤梧道:“你们来了几个人?”这人道:“六个。”秋凤梧道:“都是些什么人?”这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秋凤梧道:“他们的人在哪里?”这人道:“就在山那边,等着我们……”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秋凤梧已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他杀人从不再多看一眼。金开甲却还在凝视着地上的鲜血,突然道:“我已有六年未曾杀过人。”秋凤梧道:“六年的确已不算短。”金开甲道:“我十三岁时开始杀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杀人是件令人作呕的事。”秋凤梧叹了口气,道:“只不过那还是比被杀好些。”金开甲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怎知道他们是来杀你的?”秋凤梧苦笑道:“只因为我以前也做过跟他们一样的事。”金开甲还想再问,已听到双双的声音:“你以前做过什么事?”双双倚着高立的肩,站在阳光下。高立的脸色苍白而紧张,但双双脸上却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秋凤梧从未想到她看来也会变得如此美丽。世上还有什么比欢愉和自信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呢?秋凤梧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活,双双却又在问:“我刚才好象听见你们在说杀人尸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们刚才在说故事。”双双嫣然问道:“什么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秋凤语道:“但这故事却不好听。”双双道:“为什么?”秋凤梧道:“因为这故事中,有人在杀人!”双双脸上似也有了阵阴影,凄然道:“为什么有些人总是要杀他们。”秋风梧缓缓道:“这也许只因为他们若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们。”双双慢慢地点了点头,神色更凄凉,忽又皱眉道:“这里怎么有血腥气?”金开甲道:“我刚才杀了一只鸡。”住在山林中的人,家家都养鸡。最愚蠢的人,也不会长途跋涉,拿鸡蛋到这种地方来卖的。无论中了什么样的毒,从嘴角流出来的血也不可能立刻变成黑的,更不可能在毒发倒地时,还能将每个字说得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七月十五”杀人的计划有欠周密。这只因定计划的人,从未到过这偏僻的山林里,只因来的那个人,还是第一次参加杀人的行动。而他们遇着的偏偏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何况这次行动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失败。后面还有四个人。真正可怕的是这四个人。饭总要吃的,秋凤梧反而吃得特别多。这一顿饭吃过后,下一顿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他希望高立也多吃些。但高立却一直在看着双双,目中充满了忧虑之色。他显然有根多话要问秋凤梧,却又不能在双双面前间出来。饭桌上只有双双是愉快的。知道得越少,烦恼忧虑就越少,所以有时候无知反而是幸福。双双忽然道:“今天你们怎么不喝酒?”秋凤梧勉强笑道:“只有真正的酒鬼,白天才喝酒。”双双道:“你们还不是真正的酒鬼?”秋凤梧道:“幸好还不是。”双双垂下头,忽又轻轻道:“若是喜酒呢?”秋凤梧心里好象突然被刺了一针。喜酒,他们岂非本在等着喝高立的喜酒?他抬起头,就发现高立的手在颤抖。一张脸已苍白如纸。没有喜酒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血!也许是别人的血,也许是自己的血,流不尽的血。你手上只要沾着一点血腥,这一生就永远要在血腥中打滚。秋凤梧正在喝汤,只觉得这汤也又酸又腥,就好象血一样。双双的脸上,却己泛起了红晕,幸福而羞涩的红晕。她垂着头,轻轻道:“刚才……刚才他已跟我说了,他说你们也都已知道。”秋凤梧茫然道:“我们都已知道。”双双红着脸,嫣然道:“我以为你们一定会恭喜我们的!”秋凤梧道:“恭喜恭喜。”他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水,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他知道高立心里一定比他更苦。双双道:“既然有事值得恭喜,你们为什么不喝杯酒呢?”高立忽然站起来,道:“谁说我们不喝酒,我去拿酒去。”双双嫣然道:“今天我也想喝一点,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高立道:“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他虽已站起来,但身子却似已僵硬。院子里的尸身还没有埋葬,正在阳光下逐渐干瘪萎缩。追杀他们的人已经在路上,随时随刻都可能出现。她平静幸福的生活,眼见就要毁灭,连生命都可能毁灭。可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高立只觉得面颊冰冷,眼泪已沿着面颊,慢慢地流了下来……秋凤梧实在不忍再看高立面上的表情,也不忍再看双双。他生怕看了之后,自己也会哭。金开甲一直在扒饭,一口一口咽下去,忽然放下筷子站起来道:“我出去一趟。”秋凤梧道:“到哪里去?”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他当然知道金开甲是要大力他们挡住那些人。金开甲道:“我出去走走。”秋凤梧道:“我们一起去。”双双道:“你们要出去,酒还没有喝哩。”秋凤梧勉强笑道:“酒可以等我们回来再喝,我们去找些新鲜竹笋来烧鸡。””高立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你们不必去了,竹笋已在院子里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出奇。平静得可怕。秋凤梧回过头,一颗心也立刻沉了下去。四个人已慢慢地走入了院子。阳光灿烂,百花齐放。多么好的天气。第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四面看了一眼,喃喃道:“好地方,是好地方。”这人的脸很长,就象马的脸,脸上长满了了粒粒豌豆般的疙瘩,眼睛里布满血丝。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凶相,他就是这种人!院子里有个树桩。他慢慢地坐下来,“呛”的,拔出一柄沉重的鬼头刀。他就用这把刀开始修他的指甲。三十六斤重的鬼头刀,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柳叶一样。高立认得他。他叫毛战!“七月十五”这组织中,杀人最多的就是他。他每次杀人时都已接近疯狂,一看到血,就完全疯狂。若不是因为他已经到滇境去杀人,上次刺杀百里长青的行动,一定也有他。第二个人慢慢地走进来,也四面看了一眼,道:“好地方,能死在这地方真不错。”这人的脸是惨青色的,看不见肉,鼻如鹰钩,眼睛也好象专吃死尸的兀鹰一样。他手里提着柄丧门剑,剑光也象他的脸一样,闪着惨青色的光。他看来并没有毛战凶恶,但却更阴沉——阴沉有时比凶恶更可怕。院子里有棵熔树。他一走进来,就在树荫下躺了下去,因为他一向最憎恶阳光。高立不认得他,却认得他的剑。“阴魂剑”麻锋。“七月十五”早已在吸收这个人,而且花了不少代价,他当然是值得的。他从不轻易杀人,甚至很少出手。可是他要杀的人,都已进了棺材。他杀人时从不愿有人在旁边看着,因为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用的法子太残酷。“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第三个人高大得已有些臃肿,但脚步很轻,比猫还轻。高立当然也认得他。这人竟是丁干。他慢慢地走进来,四面看了一眼,悠然道:“好地方,真个好地方,能在这地方等死,福气真不错。”他也坐下来,用手里的弯刀修胡子。他跟毛战本是死党,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问模仿着毛战。若说他这人还有个朋友,就是毛战。第四个看来很斯文,很和气,白白净净的脸,胡于修饰得干净而整齐。他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不但脸带着微笑,眼睛也是笑眯眯地。他没有说话,身上也没有兵器。他看来就像是个特地来拜访朋友的秀才。但高立和秋凤梧看见这个人,却忽然觉得有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好像这人比毛战、麻锋、丁干加起来还要可怕很多。因为他们认得他。他就是。“七月十五”这组织的首领,“幽冥才子”西门玉!高立在这组织已逾三年,但却从来未见过西门王亲自出手。据说他杀人很慢,非常慢。据说他有一次杀一个人竟杀了两天。据说两天后这人断气时,谁也认不出他曾经是个人了。但这些当然只不过是传说,相信的人并不多。因为他实在太斯文,太秀才气,而且文质彬彬,温柔有礼。象这么样一个斯文人,怎么会杀人呢?现在他还笑眯眯地站在院子里等,既不着急,也没有发脾气象就是要他再等三天三夜也没关系。但高立和秋凤梧却知道现在他们己到了非出去不可的时候:他们对望了一眼。秋凤梧悄悄地从墙上抽下了他的剑。高立慢慢地从墙角抄起他的枪。双双忽然道:“外面又有人来了,是不是你请来喝喜酒的朋友?”高立咬了咬牙,道:“他们不是朋友!”双双道:“不是朋友,是什么人?”高立道:“是强盗。”双双脸色变了,仿佛立刻就要晕倒。高立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柔声道:“我叫大象扶你回房去歇一歇。我很快就会将强盗赶跑的。”双双道:“真的很快?”高立道:“真的!”他勉强忍耐着,不让泪流下。他只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骗她。也许这真是最后一次了。毛战还在修指甲,丁干还在修胡子,麻锋躺在树荫下,更连头都没有抬起。在他们眼中,“小武”和高立己只不过是两个死人。但西门玉却迎了上去,笑容温柔而亲切,微笑道:“你们这两天辛苦了?”秋凤梧居然也笑了笑,道:“还好。”西门玉道:“昨天睡得好不好?”秋凤梧道:“我们倒还睡得着,吃得饱。”西门玉又笑了,道:“能吃得睡得就是福气,上次我给你们的银子,你们花光了吗?”秋凤梧道:“还有一点。”西门玉笑道:“当然还有,我早就听说百里长青是个很大方的人。”秋凤梧道:“不错,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五万两,想不到救人比杀人赚的钱还多。”西门玉点点头,道:“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以后只怕也要改行了。”秋凤梧道:“现在呢!”西门玉微笑着说道:“现在我还想免费杀几个人。”秋凤梧叹了口气,道:“我本该也免费杀个人的,只可惜他的皮太厚了,我也免得费气力。”西门玉道:“你是说丁干?”秋凤梧道:“我只奇怪皮这么厚的人,胡子是怎么长出来的。”西门玉道:“他的确厚颜、无耻,而且还杀了两个伙伴,你猜我要怎么样对付他?”秋凤梧道:“猜不出!”西门玉道:“我准备赏给他五百两银子,因为他总算活着回去将你们的行踪告诉了我。”他笑了笑,悠然道:“你看,我赏罚是不是一向公平得很?”秋凤梧道:“的确公平得很。”西门玉忽然又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陪我聊天,不过是在等机会杀我,我始终认为你是最懂得怎么样杀一个人。所以我实在替你可惜!”秋凤梧道:“你还知道什么?”西门玉道:“我也知道你们一定会在这里等着我的。”秋凤梧道:“为什么?”西门玉道:“因为带着个女人走路,总是不大方便,这女人偏偏又丢不下的。”他忽然向高立笑了笑,道:“你说对不对?”高立冷冷道:“对极了。”西门玉微笑道:“久闻嫂夫人是位天仙般的美人,你为什么不请出来让我们见见?”高立道:“她只见人,不见你们这种……”他身子突然僵硬,声音立刻嘶哑。因为他已听到双双的脚步声。双双已挣扎着,走了出来,正在不停地喘息。每个人的眼睛都突然睁大了,就像是突然看见一个有三条腿的人。毛战突然大笑,道:“你们看见了没有,这就是高立的女人!”丁干大笑道:“这是个女人么?这简直是个妖怪,不折不扣的妖怪。”毛战道:“若果谁要娶这种妖怪,我情愿去做和尚,情愿一头撞死!”高立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他不敢再回头去看双双。他突然像一条负伤的野兽般冲了出去——他宁可死,宁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让双双受到这种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