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命就有欲望。可是欲望也有很多种,有的欲望引导人类上升,有的欲望却能令人毁灭。这三双眼睛里的欲望,就是种可以令人毁灭的欲望。——不但要毁灭别人,也要毁灭自己!人为什么要毁灭自己?是不是他们已迷失了自己?小马已看出他们就是刚刚从路上迎面走过去的三个人。散漫落泊的长发青年。修长美丽的腿。——他们为什么去而复返?小马故意不去看他们,其实他心里并不是不想多看看那双美丽的腿。可是他能控制自己。经过了一次情感上的痛苦折磨后,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一个冲动起来,就不顾一切的少年。美腿的少女却还是在望着他,忽然大声呼喊道:“喂!”小马忍不住道:“你在叫谁?”美腿的少女道:“你!”小马道:“我不认识你。”美腿的少女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你,才能叫你?”小马怔住。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互相认得的,她说的话好象并不是没有道理。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小马道:“我不叫喂。”美腿的少女道:“你叫什么?”小马道:“别人都叫我小马。”美腿的少女道:“我却喜欢叫你喂,只要你知道我是在叫你就行了。”小马又怔住,人与人之间的称呼,本就没有一定的规则,既然有人可以用“先生、公子、阁下”这一类名称叫他,她为什么不能叫他“喂”?这少女的思想和行为虽然很激烈,很奇特,却与大多数人都不同。可是她好象也有她的道理存在。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这次小马居然认了:“你叫我干什么?”美腿的少女道:“叫你跟我走。”小马又怔了怔,道:“为什么要我跟你走?”美腿的少女道:“因为我喜欢你。”这句话更令人吃惊。小马虽然一向是个洒脱不羁的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就连他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蓝兰忽然道:“他不能跟你走。”美腿的少女道:“为什么?”蓝兰道:“因为我也喜欢他,比你更喜欢他。”这句话说出来。也同样令人吃惊,这种话本来随时都可以让两个人打起来的。谁知美腿的少女却好象觉得这种话很有道理。反而问道:“他走了之后,你是不是会很伤心?”蓝兰道:“一定伤心得要命。”美腿的少女叹了口气,道:“伤心不好,我不喜欢要人伤心。”蓝兰道:“那么你就该走。”美腿的少女道:“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跟我走。”蓝兰道:“为什么要跟你走?”美腿的少女道:“因为我们那里是个很快乐的地方,到了那里,你们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长发的少年已开了口,道:“我们那里只有欢笑,没有拘束,只有音乐,没有……”小马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音乐?”远方的音乐仍在继续。小马问道:“那就是你们的音乐?”长发少年道:“朝拜祭礼时一定要有音乐。”礼乐本就是分不开的。小马的好奇心又被逗了起来,又问道:“你们朝拜的是什么?”长发少年道:“太阳。”小马道:“现在还是晚上,晚上哪里有太阳?”长发少年道:“今天我们的朝拜祭礼比平时提早了些。”小马道:“为什么?”长发少年笑了笑,拍了拍美腿少女的头道:“因为她喜欢你。”小马立刻明白了。他们朝拜的乐声一响起,就表示黎明已将来临。夜狼们就像是魂魄,黑夜一消失,他们就必须消失。蓝兰抢着道:“就算是你救了我们,他也不会跟你走的。”美腿的少女道:“你呢?”蓝兰道:“这里没有人会跟你走。”美腿的少女道:“我不喜欢勉强别人,可是只要你们来,无论谁我们都会欢迎。”她的声音充满**;“你们只要跟着乐声走,就可以找到我们,找到你们平生绝没有享受过的快乐,我保证你们绝不后悔的。”她转过身,长袍的开襟吹起,她那双修长美丽的腿就完**露了出来。老皮的眼睛发直,连眼珠子都好像快掉了下来。另一个少女忽然走过去,走到珍珠姐妹面前。她一直在望着她们。她的眼睛里竟似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珍珠姐妹竟似已被她看得迷住了。她走到她们面前时,她们连动都不能动,她就拥抱住她们,在她们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她的手在轻抚着她们的腰。珍珠姐妹的目光朦胧,眼波带醉,直到她走了很远都没有醒。现在三个人都已走了很久,蓝兰才轻轻吐出口气,道:“这两个女人简直是魔女。”小马笑了笑,道:“你呢?”蓝兰不理他,却去问珍珠姐妹,道:“她跟你们说了些什么?”曾珍的脸红了,道:“她…她问我们是不是处女?”她们当然还是处女。蓝兰道:“她还说了些什么?”曾珍的脸更红,吃吃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蓝兰还想逼着她说,轿子里的病人又开始在不停的咳嗽。这次他咳得更厉害,本来就有很多种病痛都是在黎明前后发作得最剧烈。蓝兰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关切和忧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总得先找个地方歇下来。”她在看着常无意。常无意居然没有反对,他也看得出这些人都需要休息。可是在这狼山上,又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们安静休息?这里几乎没有一寸土地是安全的。蓝兰转向张聋子,道:“你到狼山来过?”张聋子点点头。多年前他就已来过,那时这座山上还没有这么多狼,所以他还能活着下山。蓝兰道:“这里的人虽然变了,山势总不会变的。”张聋子承认。蓝兰道:“那么你就应该能想得出一个可以让我们歇下来的地方。”张聋子道:“我正在想。”他已想过很久,想过了很多地方,只可惜他完全没有把握。突听一个人道:“各位不必再想,再想也想不出的。但是我却可以带你们去。”星月已消沉,东方已渐渐露出了鱼白。这个人手里却提着灯笼,施施然从岩石后走了出来。他的衣着和样子看来都像是个生意人,也正是他们到狼山来看到过的最正常的人。他看来甚至很和气,也很客气。小马道:“你是谁?”这人笑了笑,道:“各位请放心,我只不过是个生意人,不是狼。”小马道:“狼山中也有生意人?”这生意人道:“只有我一个。”他又笑着解释道:“因为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才能活下去。”小马道:“为什么?”这生意人道:“因为我能跟那些狼大爷们做各式各样的生意,若是没有我这么一个人,他们有很多事都没有这么方便了。”他再解释;“那些狼大爷们只会杀人抢钱,不会做生意。”小马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这生意人道:“什么样的生意我都做,我替他们收藏,替他们卖出去,我还会替他们找女人。”小马笑了,道:“这件事的确重要得很。”生意人笑道:“简直比什么事都重要。”小马道:“所以他们舍不得杀你。”生意人道:“他们要杀我,只不过像捏死只蚂蚁,捏死只蚂蚁有什么用?”小马道:“没有用。”生意人道:“所以这儿年来我都太平得很。”小马道:“你准备带我们到哪里去?”生意人道:“太平客栈。”小马道:“狼山也有客栈?”生意人道:“只有这一家。”小马道“这家客栈是谁开的?”生意人:“我开的。”小马道:“你那里真的很太平?”生意人笑道:“只要走进我那家客栈,我就负责各位太平无事。”小马道:“你有把握?”生意人道:“这是我跟他们约好了的,连朱五太爷都答应了。”无论谁都知道朱五太爷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这生意人道:“朱五太爷有时也会要我替他做点事,而且他老人家也知道,要闯狼山的人,一定有急事,谁也不会在我那里住一辈……”小马道:“所以他们要下手,机会还多得很。”生意人道:“所以他们肯让我做小生意,因为这对他们根本没妨碍。”小马道:“好,这回生意你已做成了。”生意人道:“现在还没有。”小马道:“还没有?”这生意人笑道:“不瞒各位说,我那里只接待一种人,我还得看看各位是不是那种人。”小马道:“哪种人?”生意人道:“有钱的人,很有钱的人。”他又笑着解释:“因为我那里无论什么东西都比别的地方贵—点。”小马道:“贵多少?”生意人道:“有些人说我那里连一杯酒都比别的地方贵三十倍,其实他们是在冤枉我。”小马道:“贵多少?”生意人道:“只贵二十八倍。”小马笑了。蓝兰也笑了。生意人看看他们,道:“却不知各位究竟是哪种人?”蓝兰:“是有钱人,很有钱的人”她随随便便从身上拿出张银票,就是一万两银子,她随随便便就给了这生意人,就好像给的只不过是张破纸。小马道:“这够不够我们住半天?”一万两银子已经可以买一座很好的房予,在里面住上三五百天都不会有问题。这生意人却道:“只要各位吃得随便一点,也许勉强够了。”小马大笑:“现在我才相信你真是人,不是狼。”生意人道:“为什么?”小马道:“因为只有人才会这么样吃人。”太平客栈真的很像是个客栈。只不过很像而已。最像的地方就是排在门口的一块大招牌,上面真的写着“太平客栈”四个大字。除了这一点外,别的地方就不太像了。最不像的是他的房子。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只有一个满头癞痢的小伙子。生意人道:“这是我的儿子。”即使是癞痢头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好。生意人道:“我老婆已经被我赶走了,我老婆不是个好东西。”者婆总是别人的好。生意人道:“我们这里有八间房子,还有个大饭厅。”饭厅的确不太小,至少总比那些豆腐干一样的客房大一点儿。生意人道:“我们的酒菜都是第一流的,所以随便什么时候都有客人。”这句倒是真话。现在才刚刚天亮,这里已经有了客人。只有一个人。一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子,穿着件用缎子做成的棉袍子。现在才九月,天气还很热。他穿的却是件棉袍子,而且还穿着棉袍子饮酒,饮了至少三五斤酒。可是他脸上一滴汗珠子都没有。他脸上在闪着光。旱烟袋的火光!一杆五尺长的旱烟袋,比小孩子的手膀子还粗,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是纯钢打成的。烟斗更可怕,里面装的烟丝就算没有半斤,也有六两。照张聋子估计,这旱烟袋至少总有五十多斤重;照小马估计,就有八九十斤了。这么重的一杆旱烟袋,被这么样—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子拿在手里,却好像拿着棍稻草一样。他闪着光的脸虽然枯瘦腊黄,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概。他就这么样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气派之大,已经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卜战!狼山上最老的一匹狼!每个人都已认出他是谁了,他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盯着这些人,忽然问:“是谁杀了铁三角?”“我!”这个字并不是一个人说出来的,小马和常无意都抢着要认这笔帐。他们看得出这匹老狼是来算账的,也看得出珍珠姐妹的剑,绝对接不住他这杆旱烟袋。卜战在冷笑。小马抢着道:“我杀的人还不止铁三角一个,你要算这账,尽管来找我。”卜战道:“我听说过你。”小马道:“我叫小马。”卜战冷冷道:“你不是马,你是头驴子。”小马也在冷笑。卜战道:“只有驴子才会做这种蠢事,抢着要把别人的账算在自己身上。”他不等小马开口,又道:“你用的是拳头,铁三角却死在剑下。”小马道:“可是我……”卜战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他要宰你们,你们当然只有宰他,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小马道:“想不到你这个人居然值得公道两字。”卜战道:“这笔账本来并没有什么可算的,只不过……”他的手紧握:“只不过他实在死得太修,我老头子实在忍不住想看看,那种阴毒狠心的剑法,是什么人使出来的!”常无意闭着嘴,却抽出了剑。一柄精光四射、寒气逼人的软剑,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卜战道:“好剑!”常无意冷冷道:“是好剑!”卜战道:“好!我等你。”常无意道“等我?”卜战道:“等你睡一觉,等你走。”常无意道:“你不必等。”卜战道:“这里不是杀人的地方。”常无意道:“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出去。”卜战盯着他,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出了门。常无意已经在门外等着他。珍妹姐妹还是迷迷蒙蒙的,这件事就好像跟她们完全没有关系。蓝兰压低声音,道:“你看他有没有关系?”小马握紧拳头,闭着嘴。这一战是谁胜谁负,他完全没有把握。那生意人道:“有关系,有好处。”小马盯着他道:“有什么好处?”那生意人道:“他死定了,少了一个人的开销,各位至少可以多喝几杯酒。”晨雾迷离,连山风都吹不散。卜战身上的棉袍子已被风吹了起来,他的人却峙立如山岳。他一双脚不丁不八,就这么样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气势已非同小可。只有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好手,才能显得出这种气概。常无意也没有动。他的敌手还没有动,他绝不先动。卜战又抓起旱烟管,深深吸了一口,烟袋里的烟丝又闪出了火光。他冷冷地看着常无意,道:“我看得出你是个好手。”常无意不否认。卜战道:“所以你也应该看得出,我这烟斗里的烟丝,也是杀人的暗器。”常无意看得出。这种燃烧着的热烟丝,实在比什么暗器都霸道可怕。卜战道:“我出手绝不会留情,你也尽管把那些阴毒的剑招使出来。”常无意冷冷道:“我会使出来的。”卜战道:“我若也死在你剑下,我那些徒子徒孙们绝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常无意道:“很好。”卜战冷冷笑道:“你就算剥了我的皮,我也绝不怨你。”常无意道:“你的皮可以留着!”卜战道:“哦?”常无意道:“因为你的皮并不厚。”他剥皮,可是他只剥一种人的皮。脸皮厚的人!卜战又看了很久,道:“很好!”很好!这就是他们说的最后两个字。就在这一瞬间,五尺一寸长、五十一斤重的旱烟袋已横扫出去。旱烟袋通常只不过是点穴,打穴的兵器,用的招式跟判官笔点穴差不多。可是他这根旱烟袋施展起来,不但有长枪大戟的威力,其中居然还夹杂着铁拐、金铁鞭、巨石一类重兵器的招式。那些炽热的烟丝,随时都可能打出来,烟斗中闪动的火光,也可以眩人眼目。小马心里在叹气。就连他都没有看见过这么霸道的外门兵器,他实在有点替常无意担心。现在卜战已攻出十八招,常无意却连一招都没有回手。旱烟袋虽然并没有沾上他一点,可是这种现像并不好。他的剑法本来一向是着着抢攻、绝不留情的,此刻似已被通得出不了手。一柄又轻又狭的软剑,要想在这种霸道的招式下出手,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忽然间,“蓬”的一声响,一片发光的烟丝,随着大烟斗的泰山压顶之势,向常无意打了下去。常无意仿佛已被逼入了死角,他的剑仿佛已根本无法出手。谁知就在这时,他偏偏出手了。他的剑忽然又变得柔若游丝,笔直的剑竟变成了无数个光圈。闪动的光圈,一圈圈绕上去,火烧的烟丝立刻消失不见。又是“叮”的一声响,剑光击上烟斗,火星四激,剑锋居然又笔直地弹了出去。小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一定要卜战先将人逼入死地才出乎。高手交锋,有时就正如大军对垒,要先置之死地而后生。因为对方的势力比他强,气势比他盛,他只有用这种法子。小马心里很佩服。他忽然发现常无意这两年不但多了把好剑,到法还精进了许多。真正高明的剑招,有时并不在剑上,而在心里。这一剑并不以势胜,而以巧胜!并不以力胜,而以智胜。他胜了!剑锋弹出,贴着烟管弹出去。卜战凌空翻身,衣袖起飞,一根五十一斤重的旱烟袋,却已不在他手里。他不能不撒手。若是不撒手,剑锋势必削断他的手。可是高手交锋,连兵器都撒了手,这也是种要忍受一世的奇耻大局。卜战身子落地时,脸上已无人色,连那种不可一世的气概都没有了。常无意剑已入腰,剑已入鞘。卜战忽然厉声道:“再拔出你的剑来!”常无意冷冷道:“你还要再战?”卜战道:“剑是杀人的,不战也可以杀人。”常无意道:“我说过,你可以留下你的皮,人若死了,哪里还有皮可以留下来?”卜战的手虽然握得很紧,却在不停的发抖,他忽然变得苍老而衰弱。他只有走。虽然他想死,也许他真的宁愿死在常无意的剑下,怎奈常无意的剑已入鞘。死,毕竟不是件容易事。虽然他已是个老人,生命已无多,也就因为他已是个老人,才做得生命值得珍借。雾已淡了,卜战的身影已消失在雾里,旱烟袋虽然还留在地上,烟斗里的火光却已熄灭。蓝兰的眼睛里却在发着光,道:“这次他一走,以后只怕就绝不会再来。”小马道:“非但他不会再来,他的徒了徒孙也不会来。”他们都看得出这匹老狼不但有骨头,而且骨头还很便。站在他们旁边的生意人忽然笑道:“现在人虽然没有少,各位还可以多喝两杯。”小马故意问:“为什么?”生意人赔着笑道:“因为这位大爷的剑法,我实在很佩服。”突听身后一个人道:“我也很佩服。”他们转回身,才发现屋里又多了一个人,一个儒服高冠、手摇折扇的君子。狼君子毕竟还是来了。